太监在后面接话道:“在皇上才六岁的时候,就过世了,那时皇上尚是个孩子……”
他后来说了些什么千宁儿没听见,因着她看见不远处子翎正慌乱的朝着她挥着手,脸色看上去有些急慌慌,她加快了步子往前走,子翎被那些禁卫挡在殿内,直到千宁儿走到面前,那些禁军才松了防备。
子翎一把拉住千宁儿的手道:“娘娘,小公主看上去不大好,他们却不让我出去请太医。”
千宁儿脸色变了变,几步走到殿内,听到有低低的哭泣声传来,声音时断时续,哭得有些脱力,是旭阳。
她快步跑到摇床旁,旭阳眼睛半闭半睁,哭得头上都汗涔涔的,看到千宁儿后,小丫头眼睛睁了睁,伸出手对着千宁儿大哭,千宁儿将她一把抱在怀里,才发现她身上是滚烫的。
子翎说话其实有些慌张了,那些禁卫虽没有让子翎出去,但却另遣了人通知太医过来,旭阳怎么说来,还有个公主身份在身上,那些人自然也不敢太怠慢,太医很快就到了,开了方子又匆匆出去。
旭阳一直要躺在千宁儿怀里才肯不哭,这样一折腾,到了半夜她的烧才退了,子翎几次想换下千宁儿,旭阳都哭得特别凶,后来索性就由着她睡着,千宁儿在殿中踱来踱去,久了,也没什么睡意。
今日旭阳生着病,殿里服侍的人一个都未走,临到这个时辰都一个个站在那里,她伸手摸了摸旭阳的脑袋,小家伙额头上的烧已经退了,将她轻轻放在摇床上,朝众人挥了挥手,下人们都敛声屏气的退了出去。
子翎与旭阳的奶娘留了下来,奶娘是千宁儿要求留下的,子翎则是自己硬要留下来的,整个殿内她们三人,奶娘照看着旭阳,子翎准备为她梳洗,她极爱帮千宁儿梳头发,这些黑发如瀑布般长至脚踝,每次摸着都觉着心里欢喜。
她不爱簪发簪,今日要去见太皇太后才在头上别了几个,子翎的手很小,带些肉肉的,尚未完全长开,自她进宫以来,她便帮着她梳头,她会宫中许多时兴的头髻,料理起来熟稔妥帖。
却在帮她下簪子时,扯住了头发,拽疼了她,千宁儿的眉头皱了皱,子翎知道自己失手,忙松了手,簪子险些掉落到地上,被她伸手接住,子翎朝着外面吸了吸鼻子,惊恐道:“娘娘,咱们殿内怕是失了火。”
淡淡的焦味在空气中萦绕,越来越浓,但他们站出殿外时,喧嚣声已经很大了。
是失了火,却不是他们这处,而是不远的那个修容的颇为华丽的昭荣殿,火光掩映下有忙碌的人在奔走,身形踉跄,脚步混乱,不是有惊恐的叫声传来,其实那火势也并不算大,从这处看去,隐隐绰绰,不甚清明。
但宫人却半点怠慢不得,那是袭妃所住的宫殿,里面住着的人儿真真正正是当今皇上心尖尖上的人,听说皇上尚且为太子时便十分疼爱她,当初为了将她娶进东宫更是颇费了一番苦心。
时不时就遣人给她送了些珍奇玩物,还特意派人从市井上请来手巧的匠人,学了好些时间,亲自折了蚂蚱,兔子什么小玩物送给她,放着太子显贵的身份都不管了。
听说太子那时不太爱说话,与那是尚在世的先皇都说不上几句话,这与他之后的孟浪纨绔形象很是不符,是以多数人都说这是谣传,不管怎样,太子每次见着她都不一样,袭妃刚入东宫便当上了太子妃,太子平日里虽喜欢胡闹,对太子妃却是极好,宫里送过来的一应罕显物件,太子便遣人直接送到太子妃的殿内。
其实那东西于她而言自小见得也不少,袭妃的家世自先皇在时就已煊赫,她的爷爷百里鸿在朝中是两朝元老,算上这朝,已经是三朝元老了,父亲也在朝中担任重要官职。
那时只有宰辅的千氏一族才能与其媲美,两个氏族在朝中互相牵制又互相忌惮,先皇虽看在眼里却也不甚管,这样的制衡不会一家独大,还有利于稳定皇权,先帝也乐意不管。
后来千讯一家被流徙,百里在朝中势力便是如日中天,正当大家都认为太子妃在太子登基为皇上后,定然晋升为皇后时,她却被册封为贵妃,虽说贵妃在后宫已经是无上荣宠了,但袭妃显然不甚满意。
皇后之位悬而未为觉,那些为国操劳,为皇上的子嗣操劳,为后宫的娘娘们操劳的忠心耿耿的老臣们还未从皇上新登基的环境中适应下来,一时之间竟也未来得及上折子反应此等后位空缺的事如何影响国家生计,如何如何寒了百姓的心……
是以在后位没定下来的情况下,袭贵妃已然是后宫之主的身份,宫里的奴才们在宫内摸爬滚打久了,最知道风向,这里后宫最大的主宫殿着火了,可不忙坏了人。
身子骨本就纤细的太监抚着腰来来回回拎着水,宫内的禁卫军都没能赶上他的速度,来回踉跄的让站在不远处的千宁儿看了都要替他心疼,袭妃的恩宠绝不是徒有虚名,火势渐小时,一个着明黄锦服的欣长的身影就匆匆忙忙赶来,一看那身形是当今皇上无疑啊。
火势很快就被灭了,空气中淡淡的焦木味却没来得及散,夜色倒是极好的,天上的星子璀然,如一个个挂在黑暗中的灯盏一般。
千宁儿站在外面久了,觉得身子有些寒,子翎像是没见过那样的阵仗,站在她身后看了许久,但心内还是惦记着自家主子的,等千宁儿刚觉着寒气时,已经看见她从殿内匆匆拿着大氅过来。
她将大氅披在千宁儿身上时,眼睛仍时不时朝昭荣殿看去,千宁儿看着她:“都快回屋了,你拿这来干什么?还想看……”
子翎忙摇了摇头,千宁儿笑道:“想看就看吧,等会自己回去。”
她转身时身上的大氅被风吹动,子翎到底还是小孩子心性,比起昭荣殿的人来人往,华丽雍容,这处确实是太过清冷……
☆、独宠
皇上今日上朝迟了,听说在昭荣殿内呆了太长时间。
听说本来想免了早朝的,因着昨夜的火好像让袭妃受了伤,但袭妃到底是豪门闺秀出生,识大体又知礼节,虽心中也不舍皇上,到底还是为他整理好朝服,送他出门,皇上临行时还嘱咐她注意伤口,下了朝便赶往昭荣殿,可见用情至深。
袭妃先前那颗怨怼的心在这如春风般的温柔之下也渐渐熨帖下来,那个见她受伤如此紧张的男人还是对她情深义重,那过往他对自己的疏忽,也只是自己太过敏感而已,何况他是如天一般的男人,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待她情深,已弥足珍贵。
或许是刚登基政务繁琐,前一段时间,皇上竟是连着好几日都未进过昭荣殿,袭妃自进了后宫以来心里也存了许多不舒服,皇上不来看她也就算了,她那日下午还得了个消息,说不几天那些各国来得使臣们都带了大批的美女入京洛。
这些美人中,还有个异国的公主,听说姿色卓然,公主此来,以和亲为由,琉球使者来时便向京洛递上了信函,按照皇上以前的脾性,他自然欣然便接受了。
当夜昭荣府便起了火,听说袭妃的手腕被烧得褪了皮,听说皇上赶来时很着急,在殿内陪了袭妃一夜都未曾合眼,直到凌晨时稍稍睡了一觉,袭妃心疼皇上缺眠,便都遣了下人下去,自己陪在皇上身边也寐着了,误了时辰。
皇上当然也没有怪罪她,索性在她那边梳洗完,用了早膳都没有离开的意思,一时之间,皇上对袭妃宠爱至极的消息就在整个后宫传扬开了,就连太妃寝殿这样的清净之地,也吹进了些风声。
又听说袭妃的寝殿之所以起火,是因着她发脾气时,将殿内的烛台掀翻了,火势蔓延开来,她却不许身边的下人扑救,这样才使得那火渐大,但这也是宫内的一些闲话传说,无论如何,袭妃在这宫内越发得人尊重,虽不是皇后,却俨然已经是个皇后。
后来连着几日,昭荣殿内日日都一片朝气蓬勃的模样,夜里殿外的宫灯点的很亮,方圆之内如白昼一般,殿内的下人出门时都抬头挺胸,说话都中气十足,各个精神气爽,举手投足间都像是他们才是受宠的那个一样。
不得不感慨,在这后宫之中,那个唯一的男人真是个神奇般的存在,他所到之处,像袖中盈了春风,在一处歇了一夜,那里的所有东西都似有了新气象,怪不得历来便有人告诫皇上要雨露均沾。
宫里的女人,在无宠幸时就似被关在高墙深院内一抹幽魂,日日能盼的,能守的只这么一个男人,她们入宫时是何等的心潮澎湃,何等的美丽动人,她们嫁的是这世上最尊贵的人,世上所有的男子都不能及的人。
但她们不知,这样尊贵的男人宫内养着多少同她们一样怀揣着憧憬的女人,她们各个姿容超绝,这偌大的后宫之内,最不缺的就是美人,你在外面可能是个绝代佳人,在宫内却不见得要比别人美上几分,或者出去闲逛几圈,心内对自己的容颜就有了怀疑。
显然皇上的雨露让昭荣殿从里到外容光焕发,曾经还带些忧愁的袭妃最近也是颇为欢喜,夜间时时请来众多乐师来演奏,直至半夜也尚不停歇,乐音婉然,如流水一般高旷,夜间听着也挺助眠,偶尔几曲轻快小音,听着也让人心情愉悦。
只一点让隔壁不远处的太妃有些不满,昭荣殿那方圆内的如白昼般的灯盏,有些刺眼,夜里让人不好入睡,是以太妃这两日看上去精神有些恹恹,子翎眼眶处也越来越黑,还好怕子翎那光亮影响着旭阳睡眠,那摇床上的围帘倒做的精细又妥帖。
她们这里的宫殿日常还是有人把守,但似是少了许多,关于这处太妃的不甘寂寞已经在宫内外传遍,效果渲染的还颇像那么回事,子翎从外面进来时,脸都气得通红,跑到千宁儿面前脚在上的鞋底在地上磨了半晌。
千宁儿抬头看着她的模样,轻笑一声道:“有什么就说,别憋出个毛病来了。”
“娘娘,外面的人真是太过分了,那些日子传娘娘同九王爷私会的消息之后,现下又传娘娘……说娘娘又自宫中偷偷送信给九王爷,约着他再来相会……他们嘴太欠了,娘娘明明日日都在宫内,这里出入又不方便……”
“出入不方便不是还有鸽子么?”
子翎愣了愣,看向眼前的主子,不确定的问道:“娘娘,你真的传信给九王爷了?”
眼前那个容色绝美的女子突然笑了起来,皎皎的眉眼都笑得弯弯的,一口编贝般的牙齿在灯光下娇小可爱,这样容貌,即便她也是女人,看了心都为之荡漾,她似听了什么好笑的笑话,笑得停不下来,而两腮边却不知何时早已泪流满面。
子翎看着她眼角的泪晃了神,忙蹲下身子来拿出手中的帕子帮她擦拭,而此时的主子只静静的坐于那里,安静的像个孩子,半晌她才想起来似的道:“娘娘,我们殿内没养鸽子啊。”
是没有鸽子……但那些人谁还会在意你有没有鸽子,现在只有眼前这个单纯的丫头还时时惦记着她,为她着想。
昭荣殿外的灯依旧亮得扎眼,那个欣长的身影今日却绕过了昭荣殿,朝相比之下简直就生活在黑暗中的太妃住处走去,其实太妃住处也不黑,隔壁的亮光将那处也照得通透的亮。
他进门时并没有人通传,室内一片静悄悄,只偏里的位置房门关闭,偶有水声传来,侧头朝傍边的人看了看,一宫女敛了目小声道:“太妃在里面沐浴,才刚刚进去……”
浔炆怔了怔,这一怔似乎有些久,里面的水声再撩起时他轻咳了一声,宫女小心的站在他身后,小声道:“要不要通知太妃皇上来了?”
也不知是殿内烛火晃花了眼,还是见着圣上太过紧张,宫女偷偷抬眸时竟看到皇上脸上有些不自然的表情略过,里面的水声时有时无,隐隐还能听到脚步声,大约是子翎帮着那些洗用的东西。
浔炆抬手摇了摇,一个转身背对着那门,宫女不妨他突然的转身,在身后被惊了一下,下意识的抬头时看见他眸子里闪过一丝慌乱,这……一定是她眼花了……一定是,不然当今的皇上怎么会见着她这个小宫女慌乱。
她忙低下头,跪下身子,连声喊道:“皇上赎罪,皇上恕罪,奴婢……奴婢……”
她还没说完,就听那门内水响的声音滞了滞,接着便是漫长的安静,很长时间后,里面有声音传出来,带着些许不确信的问道:“小黎,你刚刚说什么?”
宫女这边还没有从惊吓中缓过神来,又听到里面主子的问话,脑子空白了一瞬,忙将头又伏在地下道:“娘娘,皇上来了。”
里面再没有声响,浔炆抬脚准备往外走时,跪在他面前的那个宫女一直在向她磕头认罪,身后的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他向前的身子僵了僵,子翎忙走到跟前朝浔炆拜了拜,低声道:“皇上,娘娘现下……现下不方便见您,若是有什么话,可以让奴婢带进去,或者……”
幽暗的灯火下,僵直的身子似乎松了下去,浔炆回头,看向跪在地上的子翎道:“无妨,朕只是听说旭阳公主病了,想来看看,无甚重要的事。”
子翎低头道:“旭阳公主已经大好了,皇上放心。”
浔炆点头,身边的宫人替他披上大氅,已经是要出去的样子了,殿内的旭阳突然哭了起来,没想到那小家伙在摇床里,竟攀着围栏自己站起身来,摇床摇晃了几下将她甩了下来。
从里屋拿着单被出来的奶娘都惊呆了,看见远处的明黄身影更是吓得瘫软下来,跌坐在地上,一动也动不起来,旭阳的哭声越发的凄厉,有一邻近的宫人惊呼一声:“旭阳公主摔下来了……”
宫人们慌忙往那边走去,而有人却已经将旭阳从地上抱起,欣长的身形被投射在地面上,后赶来的宫人,皆低眉敛目紧张的不敢看他,很奇怪就这一瞬时间旭阳在他怀里竟止住了哭声,他脸上表情仍是淡淡的,将小孩随手给了站在最旁边的宫人。
宫人刚一接手,旭阳又哭了起来,奶娘这时跌跌撞撞的赶来,从宫人手中接过旭阳,旭阳却仍是大哭不止,奶娘怯怯的看了一眼皇上,刚刚他抱着的时候公主似乎安静了下来,奶娘不敢说。
而皇上已经偏过头不再看向哭闹的小孩,就在转头那一瞬,刚刚子翎出来的那道门被匆忙打开,一身形从旁边匆匆赶来,鞋甚至都未来得及穿,赤着脚踩过的地板之上留下点点水渍,殿内有淡淡的香气传来,带着些氤氲尚未来得及散开的水汽。
她经过浔炆身边,长发披散着未做任何装饰,垂至脚踝,却未来得及向他行礼,就兀自从奶娘身边接过了旭阳,看着她额头上有些红晕,却也不甚严重才定下心来。
回过神来时,她抱着旭阳朝着不远处的浔炆行礼,孩子在她怀里渐渐安静了下来,她低下头时披散的头发从肩膀处滑下,浔炆看向她,赤着的脚冻得通红,身上的衣裳……虽然不甚齐整,却穿得极多……比平日该穿的要多上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