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馐录——温翡烟儿
时间:2018-04-11 12:46:19

  “霍将军!”韩谨面上红一阵白一阵,也顾不得读书人的斯文礼节,忽然出声把我打断,“将军……认识七巧吧?”
  “自然认识,她照顾皇后身孕这么久,某怎么也碰见过几回。”
  “将军怎么知道这些事?”韩谨惊恐地看着我。
  “难道韩少卿没听过一句话——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我冷笑,“啊,这话太俗,韩少卿是读书人,自然不会听过。那就换个说法,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总知道吧?”
  “七巧知道吗?”韩谨急切地问。
  “似乎韩少卿还不够了解谢娘子啊,难为你们从小是一处长大的。”我忽然对韩谨感到前所未有的厌恶,“有的东西,是你与她一起研究出来的,便是只属于你们二人之间的秘密。这些东西,旁人是看都别想看到的。她做出玉露团来,你说是什么意思呢?”
  韩谨低头想了一想,大概是想通了其中的关窍,狠狠瞪我一眼,“不知霍将军为何要告诉她?”
  “难道要等你骗她一辈子吗?”我怒视回去,“某还以为韩少卿是坦荡君子,却不料……哼,竟是个阴险卑鄙的小人!出卖一个弱女子便罢了,却还想永远骗着人家。韩少卿,难道你以为你与长孙娘子的婚事,宫里的人就不知道了吗?”
  “七巧想干什么?”韩谨大惊失色,“虽说至尊没有下旨追究,但她终归是罪臣之后,没入掖庭也是罪有应得。现在她是带罪之身……真要闹起来,我到不会怎样,她却连性命都难保!”
  “韩少卿是在担心自己呢,还是在担心谢娘子?”我嗤笑,“谢娘子想做什么,某也不知道。不如亲自去问?”
  “七巧她……”
  “谢娘子现在就在外间,等着韩少卿现身一见。见是不见……韩少卿,这就悉听尊便了。”
  韩谨霍然起身,也顾不上我后面的话在说什么,不顾形象地夺门而出,跌跌撞撞地扑了出去。
  想想他方才说的也对,凌波仍旧是带罪之身,把此事宣扬出去对她没有任何好处,对韩谨来说也只是有损名声。不过先帝那样着紧他,当然会把此事压下去。他此事这样着急,大约是怕凌波吃亏。算他还有些良心。
 
 
第11章 玉露团(下)
  我慢慢踱步出去,见韩谨拉着凌波就要找地方说话去,也便放心了些,准备悄悄退走。不料凌波倒是眼尖,发现我的行迹后便连忙出声:“霍将军慢些走,劳烦留下做个见证可好?”
  韩谨有些惊讶,连忙对着她摇头,凌波却毫不示弱,一再坚持。见状,我和韩谨都不得不依了她,寻了处僻静的树荫说话。
  “七巧……”
  “你别叫我,听我问你便是。”我还从未见过一向温和的凌波这样疾言厉色的模样,“透露我的行踪,是舅舅的主意,还是……”
  “是我……”韩谨咬牙。
  凌波忖了忖,凄然一笑,“你不用瞒我,不说我也知道。我的舅舅,我一向知道。只是我却没料到,你竟和大家有联系。”
  韩谨脸色大变,五色交错十分精彩。半晌,才期期艾艾地道:“我……来长安应试之时……曾参加过同科士子的一次聚会……我,我在会上,画了幅画……有个穿紫衣的文士……我也不知道那就是至尊……他似乎很是欣赏我的字画,还特意拿了扇子……让我题字……我,我只当那是普通文士……觉得,觉得……此人可以结交……”
  “哈,真是好运道,难怪年纪轻轻就得了状元之位。”凌波微微一哂。
  “不是!”韩谨连忙辩驳,“后来我得知那是至尊……还求他万万不要舞弊……只是至尊偶然找到我家,父亲后来不知怎的知道了,便想让我替他谋……我其实不愿……只是……只是后来……木已成舟,我也不能怎样了。”
  原来韩谨也是被他父亲出卖了?到真是可怜。若有机会能让我见到他父亲,丙丁不会给他好脸色的,为了荣华富贵,出卖外甥女也便罢了,竟然让亲生儿子堂堂七尺昂藏雌伏人下……但韩谨也委实可恨,他被出卖了,便也要出卖旁人来垫背么?
  我这厢恨得牙痒,凌波却浑似并未听懂一般,只是冷笑,“大家如何能知道我藏在你家?总不能是你或者舅舅白眉赤眼地提起吧?”
  “那日……至尊又要到我家,我不敢让他去,怕他看见你……你和姑父眉眼十分相像,我怕他看破。可至尊手下养的暗探并不是摆设,他得知真想之后便大怒,与父亲母亲道,若是不将你交出去……”
  我听他这意思,先帝此举……大约是吃醋吧。我不曾想过先帝对韩谨是动了真心的,毕竟他一向对我表姐那样,连敬爱都不曾有过几分,对待发妻尚且如此的人大约是冷心冷性的,却不料他会对一个男子……但若是作此想,才能说得通他为何几次三番不顾身份去了韩谨家,还会一见他青梅竹马的女子在府才会当即让他把人交出来。想来上次与凌波一道偷听的时候,先帝有些恼怒,也是为此吧。
  凌波愣了愣,似在分辨此话真假。半晌后,她才道:“大家迫你,舅舅逼你,这不假,可你就这样把我交出去了,韩谨,你还真是胆怯懦弱啊。”
  “我……”
  但凌波没给他辩解的机会,又继续道:“你明知我在宫中,我几次三番试探你,你不是故作不懂就是避而不见,既然做出来了,心虚什么?我问你的时候,你老实告诉我也就罢了,何故撒谎骗我?你既然把我卖了,便是打定主意要放弃我了,是也不是?”
  “七巧你听我说……我不曾……”
  “如若不然,我在宫里自生自灭一年,你也不会一点动静都没有,你不必说,我知道了。”凌波淡然一笑。
  韩谨急得满脸通红,“七巧你信我!给我些时日,我一定救你出去的!”
  “不必了。”凌波笑得十分释然,“你都要成家了,如何救我?又如何安置我?我不觉得你能一边同大家斡旋一边稳住你的新婚夫人。”
  一听凌波说起长孙氏,韩谨的面上的血色又倏尔退去,变得苍白如纸,“不,不会的,公孙娘子
  我见过,她很是贤惠大度……”
  凌波闻言不怒反笑,“所以你还想着坐享齐人之福?”
  “我没有……”
  “你都在大家那里承过宠了,竟然还想着成亲,真是……可笑。”凌波的话语忽然变得犀利,“韩谨,在见你之前我变告诉自己,若是今日你能对我道句歉,那我就原谅你了。可惜没有,你一句都没有,始终都在给自己辩解。你不要不承认,其实你从小就懦弱。你恨舅舅和舅母,恨他们贪婪,恨他们市侩,恨他们想掌控你,可是你没有反抗,也不敢反抗。对于大家也是,大家还放你入朝为官且平步青云,没有把你绑在身边,不管是为你的名声还是你真心想要成家他竟统一你娶妻并亲自下旨赐婚,便意味着他爱惜你,惜才也罢,单纯为你这个人也罢,他不会伤害你,不愿让你难过。当初你若是拒绝他,他也不会将你如何。可你也没有,你不敢……韩谨,我问你,你在怕什么?”
  韩谨愣了,大约是没料到凌波会这么跟他说出一番话来,只是徒劳地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
  “虽然你我之间没有三媒六聘,也并不是夫妻,但你我两家都心知肚明,你我是指腹为婚的。我家没有悔婚,你家也不曾提出过解除婚约,转眼你就要迎娶长孙家的娘子过门。我家衰落了,我也成了戴罪的宫人,你悔婚了,我不怪你。但韩谨你记好了,这是你自己选的,从今往后,你我之间一刀两断,我没有舅舅,没有舅母,也没有表哥。你做你的大理寺少卿,我做我的掌膳,即便是见面,也只当从来不认识。霍将军,还请当个见证。”凌波说得十分平静,嘴角还浅浅地扬起一个弧度
  “不!七巧!我不要……”韩谨神色惶急,连连呼喝。
  “都是你选的,你却同我讲不要?哪有这么好的事情?”凌波的笑意有些冷了,“我现在只当你身不由己,你再说下去……别逼我恨你。”
  似乎是打击过大,又似乎是从未想过有这一日,韩谨几乎是听不进凌波在说什么了,只顾翻来覆去地念“七巧,不要”。
  凌波也不欲再同他多说,只是将手中的食盒塞到了他手上,“这里是鸳鸯糕,便是你所想的那个法子做的,一半是红豆,一半是绿豆。你成婚的时候我当然是去不了了,就当提前送上贺礼了。”说着又转向我道:“霍将军,实在是劳烦您了,婢子感激不尽。天色也不早了,快些回去吧。”
  不顾韩谨还站在原地发楞,凌波便转身走了。只是走出两步,她又转回来,与他道:“你曾多次问我为什么别的都可以做,独独这点心我却不肯尝试。我只是想,等你我成婚的时候再做给你。
  现在……却没这必要了。”说罢,便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
  我不放心,跟在她后面走了一阵,见再无旁人,才道:“谢娘子,此处没旁人,若是心里难受……便哭出来吧,某只当没看见。”
  凌波一步不停,声音倒是很平静,“多谢将军,婢子无事。”
  “某不是多嘴多舌的人……”
  “婢子真的无事。”凌波转回身来认真看着我,“其实之前婢子就一直在猜,按照婢子对表哥与舅舅一家的了解,他们多半是如此做了,只是没有亲耳听到,不愿相信罢了。那日听见他与大家说话,婢子就知道了,过了三月,也早就信了。今日执意一见,只不过是借着他要成亲的这个由头把话说开了,让我自己死心也让他死心。这事,总归是要有个了断的。只是辛苦将军一趟,婢子委实过意不去。”
  我连忙摆手,“谢我作甚?不过传个话罢了。只是谢娘子,日后你有什么打算?”
  “婢子还能有何打算?都是宫人,就算百般算计,能怎样呢?”凌波自嘲一笑。
  我暗暗问了自己内心,竟是心念未改,于是鼓起勇气道:“先前某说的话,一直都作数的。如果
  谢娘子想出宫,某一定倾力相助。”
  那扁贝似的玉齿轻咬樱唇,半晌,她才道:“多谢将军好意,只是婢子不敢承受。”
  “为何?”我想了想,连忙解释,“若是谢娘子不愿意,某也不会强求娘子去某府上。师父安国公谢竣一直等着某带娘子前去一见,师父也是娘子的亲族叔伯,也定然会收留娘子。”
  凌波摇头道,“可婢子不愿利用将军。”
  我失笑,“谈何利用?分明是某心甘情愿。娘子不必觉得对不起某,某……钟情于娘子愿意为娘子做任何事,这是某自愿的,与娘子无关。”
  绞了片刻衣带,凌波才道:“婢子始终于心不安。若是婢子对将军一丝……情愫也无,就这样让将军冒着莫大风险助婢子出宫,未免太过无情无义,全然是利用了将军的一片真心,婢子不能。可偏偏……也不尽如此……”
  “什么?”我只疑心自己听错了。
  一丝红晕慢慢爬上她雪白的脸颊,螓首越发埋得低,像是给自己鼓了很大的劲,凌波才道:“将军第一次问婢子的时候,婢子想也不想便拒绝了,因为那时还念着与韩少卿的旧情与婚约,只觉得今生非他不嫁,旁人自是能想的。可这事不能想……因为仔细一想,便知道其实并不是婢子以为那样。将军于婢子有救命之恩,平日待婢子又好……婢子不是木头……”
  因为我救过她,因为我对她好,不是为了别的。只是我又觉得有些好笑,假如那天在曲江宴上救她的是旁人,而那人也待她不错,她是不是也该动心了呢?
  大约我的神色表现得有些明显,凌波看后微微一愣,又忙解释道:“婢子说错话了……婢子只是觉得,将军实在是个好人,可以为了自己的袍泽兄弟而得罪长公主,又是真心实意关心皇后的,还能征善战……若是换了旁人……从前在剑南,父亲麾下也有许多善战的副将,人也不错,但婢子并不曾……”
  “谢娘子是说,你发现你对某有些情意,只因某是霍徵?”
  “是。”凌波只露给我一个头顶心,声如蚊呐,却十分坚定。
  我又喜又疑,“既如此,某想接你出宫,为何不愿?”
  “婢子不想让将军觉得自己受到利用,更不想让将军以为婢子蓄谋已久。”凌波看了我一眼,又道,“但婢子知道将军不会这么想,只是自己心里不好过。”
  不想利用我,但离宫有定要我帮忙,这岂非是个死局?我哭笑不得,“那凌波你自己说,却要怎样呢?”
  “今日一定要见他,只是想把话说明白,给一个了断。至于与将军的事情,婢子本想容后再议的。可也不知怎的,忽然就把话说开了。”凌波微微蹙眉,“婢子本不想的。”
  “你的意思,是本来要想明白之后再与我开口?”
  凌波想了想,答道:“是。”
  忽然心情又好起来,我笑道:“既然是这样,那某不逼你,待你好生想几日,只要你过了心里那道坎,再与某说也不迟。何况离宫之事牵涉甚广,并不是能说走便走的,某也要先筹划一番。”
  话都说到这份上,凌波也不再说什么,只是对着我认认真真行了个大礼,“如此,婢子多谢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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