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熙二年九月初二,宫中膳房忽然走水。经禁卫军一番施救,火势并未烧得太大,仅烧了膳房并几间偏殿。司膳司的宫人并无人重伤,只是据两名普通宫娥交代,掌膳谢氏在火起时将她二人推出,自己被困火中不得出。待大火扑灭后,遍寻不得谢氏踪迹,生不见人,死亦不见尸。但宫中每年失踪宫人不知凡几,也便不了了之,仅皇后崔氏为此神伤良久。
第12章 梅花汤饼(上)
“如此,母后竟是被霍公偷偷接出宫过?”至尊听到此处,有些惊讶。
我点头承认了。
至尊却又有些疑惑,“既然霍公说靖武公是将母后视作自家子侄的,也不会把她往宫里送吧?听说父皇生前有些忌惮靖武公,即便他愿意送,父皇怎么愿意呢?”
“回至尊,先师是神熙三年十月逝世的,端惠太后……却是神熙四年元月才入宫。”我尽量让自己说得平静。
“那是谢家容不下母后?这也不能,靖武公连崔景懿公都不怕,难道会怕韩……韩书毓?”
我略想了想,才道:“至尊曾经见过拙荆吧?至尊以为,拙荆的样貌,较端惠太后如何?”娉婷与凌波不是亲姐妹,甚至父亲都不是亲兄弟,但到底是同族,她们二人其实生得还是非常相似的。
至尊何等聪明,只一想,便惊道:“莫不是先帝想要霍夫人进宫?”
“是。”我苦笑,“先帝虽有些忌惮先师,可到底人都去了,谢家也没落得差不多了。先师虽为人强势些,但一心为国,先帝也是知道的。所以先帝不但亲自为先师住持丧仪,还想过把拙荆接进宫照料。”
“想必是霍夫人不愿意进宫吧?”至尊轻笑一声,“方才霍公不是说……霍夫人钟情的,是那逆王楚煊呢?”
每每提及此事,都仿佛又往我心上扎了一根刺,但我不仅不能表现出来,还只能跪下认错:“是臣混蛋!”
至尊大惊,要亲自上前来扶,但唐国忠不会给他这个机会。早已经一个箭步冲上前将我扶起。至尊忙问:“霍公这是作甚?”
“回禀至尊,此事怪臣,是因为臣太过鲁莽又一意孤行,这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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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凌波偷偷带出宫,却不方便安置在自己府中,一来是怕人说闲话,二来师父也不会同意,放在谢府却是刚好。听说凌波肖父,师父见着她着实伤感了一阵,而后便把她当亲生女儿来疼爱。
娉婷虽然有些刁蛮任性,但总归是独生的,孤零零一人在谢府也无意思,那时候先帝已寻了个由头,将郢王贬为安平郡王1并打发之藩2去了,娉婷更没什么念想,正好凌波来了可作伴。我也只有在节庆之时才能领着凌波出去游玩。
十一月十八日,雪后初霁,皇长子百日,先帝为其取名为“辕”,并大赦天下,还在上林苑中举行马球赛。
表姐自从生产之后身子便一直不大好,姨夫没怎么过问,姨母偶尔熬了汤药送进宫也无济于事。皇后不宜出行,皇长子不能见风,先帝却要在这时候举行马球赛,与一帮外人闹在一处,大约表姐是十分伤心的。
我也不知怎样能安慰她,在百日宴早上去向她问安后坐着多听她说了几句话,却又不能一直坐着,也只能告辞离去。
天气一冷师父的旧疾便发作得十分厉害,不巧娉婷也染了风寒,俱不能去上林苑。但我不能逃,作为当朝数一数二的武将却不去参加马球赛,也不知要被人背地里说些什么。我一个人烦闷得很,便邀了凌波一同去。但她却不能这样大大方方地进去,只能换了一身小翻领胡服、蹬一双鹿皮小靴、将一头青丝束成个圆髻裹进幞头里扮作我的随从去。
长安城里的公子哥都尚武,但也只会些花拳绣腿,和他们打马球我实在赢得容易。欺负他们没意思,我也不想冷落凌波,便扔了杆子带着她四处逛去了。
十一月中了,雪已下过几轮,上林苑的梅花早开了,红红白白掩映雪中,幽香浮动,人在其中走动,倒是十分舒坦。
“阿徵,你可有布袋?”走着走着,凌波忽然问我。出宫也几个月了,她不再是宫婢,而是我师父的侄女,自然与我亲近多了。她当然不能如娉婷那样叫我阿兄,便叫我乳名了。
我有些疑惑,“要那东西作甚?”
“这梅花开得好,我想摘些回去。”一面说着,她就已经伸手折了一枝,凑在鼻端深深一嗅。
“采梅花做什么?难道是要做香粉?”对女孩家的那些东西我不精通,但总归听说过,只是长安也并没有哪家铺子的胭脂香料是梅花做的啊。毕竟梅花的香气太过清幽,贵女命妇都不喜欢。
凌波嫣然一笑,“谁说是做香粉?阿徵,做给你吃你要不要?”
“你做什么我都爱吃。只是这梅花……竟还能吃?”我知道她稀奇古怪的想法很多,但这次还是把我吓了一跳。
凌波看我一眼,似有些失望,还是耐心解释道:“如何不能?多少人还喜欢取梅花蕊中雪存起来煎茶吃呢。既然梅蕊中的雪水都格外香些,梅花自然也是能吃的。我曾经就做过梅花汤饼:取梅蕾与檀香浸水,然后加捣烂的花瓣和面,用模子压出梅花的形状,用清鸡汤煮滚。这一碗下去,当真是香。”
曾经她如何做的,又是与谁做的,我心知肚明,却不能说破,只是道:“听听就香,说得我都饿了。”
“便知道折腾半晌会饿的,我临出来之时做了几个独下馒头3。离晚膳时辰尚早,先垫垫吧。包馒头的布巾子也正好用来包梅花。”凌波从随身的大荷包里摸出独下馒头递给我。
她这独下馒头做得精致,只有半个拳头大小,想来也只是为当点心。我三两口吃了几个馒头,却还是有些迟疑,“师父院里似乎就有梅花,何必要从上林苑里摘?”
“这你有所不知,用来做梅花汤饼必得白梅,而白梅之中最矜贵的当属绿萼。旁人种绿萼只种一小盆来赏玩,我倒不好意思去摘。但这上林苑里……我实在不知道还能去哪里找到比上林苑更多的绿萼梅。”不做宫人便不必小心翼翼的,凌波好歹是被一方节度使千宠万爱着长大的,近日又有师父疼爱,便有了些小性子。不过这小性子倒是十分可爱。
我拗不过她,只好随她去折梅花。那些生得高却又开得好的花自然还是要我爬树去摘,凌波就在下面等着。花枝晃动时,碎雪与残花落在她肩头与发丝上,她也不曾躲上一躲。
“再多就放不下了,这些也该够了吧。”我看着她手里的布包,只怕再装就会把花蕾挤坏,连忙提醒。
凌波大致数了数花蕾,笑着装模作样地摇头道:“每客止二百余花,可想一食亦不忘梅。4只是尝个新鲜,也差不多了,走吧。”
我却拉住她,“等等,头上身上都是花,要走哪里去?”
凌波自己伸手一摸,便笑了起来,“险些忘了偷香是要留痕的,可不能让旁人看见了。”说着便伸手拍打身上的落花。
那些落在幞头褶子里的花瓣她看不到,只好我动手帮她清理。她的身量只到我嘴唇的位置,恰好能陷进我怀里,我只要略一动,便能吻上她的额头。
我心下这样想,便真的蜻蜓点水般在她额上一吻。听说巴蜀的水土格外养人这话是不错的,凌波
生的白,肌肤又细滑,素日都不需用铅粉,方才那一下,就仿佛是碰到了一颗剥了壳的熟鸡蛋。
见凌波没有躲,我便想再轻轻啄上一啄。
但这时,忽然有煞风景的声音传来:“哟,我当是谁?原来是小霍将军啊。刚才在球场上找了许久也没找到,原来却是在这里。风景不错,小霍将军真是好兴致啊。”
凌波一惊,连忙躲到我身后。我密密实实地将她挡起来,才有功夫去看与我说话的是谁。
这一行倒是来了三个人,我都认得的。左边紫裘金冠的是定北侯家的小公子柳裕,右边琥珀色胡服的是陈国公家的庶三子唐曜,说话那个是站在当中的裴少华,出身河东裴氏,父亲是银青光禄大夫,母亲是临淄王家的一个乡主;一身银红的圆领袍往他身上一穿,活像个四处乱滚的大灯笼。这三人是长安城出了名的纨绔子弟,平素欺男霸女之事干的不少,方才与我交手之时我也并没有很客气,直将他们三人打得落花流水。
我没好气的地哼了一声,“三位公子找某作甚?还想被收拾么?”
“我等自然没有小霍将军那样的好身手,不敢相争。”裴少华掸了掸衣摆,“只是没想到,小霍将军不光马球打得好,品味……也很是奇特啊。”
“什么意思?”这话当然不是什么好话。
柳裕上前一步笑道:“听闻小霍将军一向洁身自好品行端正,却想不到,真是什么人都敢往外带。小霍将军莫不是忘了,今天是你小外甥的百日,你这样大摇大摆地带着人到处跑,还这样行为不端……真不怕气死谯国公?”
“我霍某人带着小厮出行有何不妥?也劳几位郎君过问?”我的语气十分不客气,只想抬脚走人。
唐曜却上前一步,道:“想不到小霍将军出身行伍,却喜欢这样清秀的小厮。”
我挪了挪身子,挡住他那色迷迷的目光,沉声道:“那唐小郎君以为,霍某身边的小厮该是什么样的呢?小厮长得清秀还有错了?难不成还要把脸划花了带着一脸疤出来见人?”
裴少华只是掸着袖子道:“小霍将军,你把这眉清目秀身材娇小肌肤胜雪长得比偎红馆的……咳,还俊的小厮带到谯国公跟前去走一遭,你说谯国公信不信?”
虽然拼命扮作男子,但凌波的骨相十分秀气,一眼就能看出是女子,何况她身份特殊,我是自然不敢的。见我不语,唐曜更得意,打着胆子上前道:“小霍将军,这样好的小郎君哪里找的?走到这儿都带着,定是有几分本事把你伺候得舒舒服服的,哥几个……还真想见识见识……”
“嘴巴放干净点!”听他们越说越不成样子,我便怒声呵斥。
裴少华嬉皮笑脸地道:“好好好,那就不说话,直接……上手如何?”说着就要伸手把我身后的凌波拉出来。
若是这时候还能忍下去,我便不叫霍徵。一拳头挥过去,裴少华踉跄着后退了五六步,眼圈更是霎时便肿了起来。
他愣了半天,忽然杀猪似的叫了起来:“霍伯英!你、你竟敢打我!”
这几年被姨夫管烦了,脾气也收敛了些,放在前几年,我打过的架哪里就少了。我双掌一分,将欲上前来帮忙的柳裕和唐曜推开,冷笑道:“打你们还须得想么?只怕你们家里还会拍手叫好吧!”
“霍伯英!你就不怕谯国公知道?”
我心里一阵烦恶,厉声道:“少拿姨夫压我!你们几个都是要做阿耶的人了,处处拈花惹草惹是生非也就罢了,打架打不过难道还只会背后诬告么?”
柳裕似是悟到什么一般,高声道:“说起来霍伯英你与我同岁吧,却是至今未娶。我道是为什么,难怪……”
“你再胡噙一句试试!”
“做得出来还怕人说?”裴少华忽地得意起来,“走走走,还偏要谯国公知道!最好让全长安的
贵女都知道!让她们看看她们魂牵梦萦的小霍将军,究竟是怎么个肮脏的货色!”
从前我与他们没什么交集也没什么过节,真要论起来也不过是今日在马球场上不曾留情罢了,也不知他们为何如此与我过不去。难道真是因为求欢不成所以格外生气?我不怕旁人说什么,只是怕凌波受不住,更怕事情闹大了被人察觉凌波的身份。于是我低声与凌波说让她推开,然后上前对着那三人一人狠狠砸了一拳。
“住手!快住手!”凌波急得高呼。
“哟,还真是个娘娘腔!”唐曜龇牙咧嘴,“霍伯英,你为了这么个人要与我们三个动手?”
我折了一枝梅当做兵器,反手往他腰上一抽,用的手劲大约够他在床上趴几个月了,“我倒是不屑跟你几位动手,可你们嘴里一而再再而三地说些不干不净的话,小爷不爱听!打都打了,还能收回去吗?有能耐的,你们就打回来;没能耐的,你们且去告诉家里告诉我姨夫,看看到底是你们丢人还是我丢人!”
“我们三个人,难道还叫他霍徵一个军汉5给打怕了?”裴少华捂着脸怒喝,“打!把他个小杂种打趴下!”
在长安城里,打架我就不曾怕过任何人。别说他们这些不会拳脚的,就是在军中操练过招我也极少有敌手,毕竟师父不是白教的。三两下,我就把这三人打得趴在地上直哼哼。
“走。”我不想理会他们,拉着凌波就走。
“就这样把他们打了……”凌波十分担忧。
我捏了捏她的手,“自然不是白打的。现在我去找至尊请罪认错,免得被他们三个反告一状。”
“去……去找至尊?”凌波一下子站住,显然是吓到了。
我亦停下脚步,握住她的双肩,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放心,至尊不会为难你,一切有我挡着,你不信我吗?”
她犹豫了片刻,才坚定地点头,“我信。”
第13章 梅花汤饼(下)
我寻到先帝的时候,他带着个品级不高的后妃正在听雪亭里观棋。下棋的人一个是韩谨,一个是与他同年的探花、永平县主的独子杜修文。他二人身后,各自站着自己的夫人。
凌波看到韩谨与他的夫人长孙氏之时,只微微愣了一下,须臾便回复了平静。
倒是韩谨,听说自从他成亲的前几日就开始病,眼下看来也没好利索。十一月倒没有那么冷,韩谨不光穿上了大氅,还已经披上狐裘。那狐裘洁白无瑕没有一点杂色,但韩谨的脸色却比这狐裘还白,唇色也是淡淡的,可见病的不轻。他只是随意转过来看了我一眼,却在看到我身后的凌波时,执棋的手一抖,一粒白子便摔错了地方。
先帝见他失态,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杜修文也有些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