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不是老天助我,韦之遥与我说三日,在第二日傍晚便有残部来寻,将我二人迎了回去。
但老天肯定是不帮着韦之遥的,在商议着撤出密林后再从长计议的路途上,竟让我们发现那片灌木背后正好行过一对南诏军士。
我心道不好,轻声招呼左右按住韦之遥将他带走,却是低估了绝境之人所有的孤勇,韦之遥甩开左右,拔出佩剑便拨开灌木向那一队军士冲了过去。我连忙招呼众人追去相助,到底还是晚了一步。
南诏人生于南疆,而南疆湿热多林泽,滋生许多毒虫毒草,南诏人从小便与之为伍,个中不乏用毒好手,而南疆的军士所配武器,更是用□□淬炼过。发现有异动,那边的军士便齐齐弯弓搭箭,朝着灌木丛射来,我部一时不防,瞬间便有好些人中箭,韦之遥也赫然在其中。
我连忙让众人严防死守,切不可让自己中箭,一面分开树木冲了出去,看服色辨认出一名官阶最高者,一剑斩杀了。
南诏军士见统领骤然被杀,而我方的军士又数倍于己,心生惧意,战力即刻下降,我喝令众人围住剿灭,免得行踪泄露,这才来得及去看顾韦之遥。
他胁下中了一箭,但伤口流血乌黑,一见便是有剧毒,更可怕的是,从近日交战的经验来看,我辨出那箭上涂抹的汁液气味,竟是有“见血封喉”之称的箭毒木!
大约是看我神色太过惊恐,韦之遥不悦地喊:“霍徵!我以主帅的身份命令你,不必管我!杀敌去!不过是一箭而已,我没有这么娇气!”这毒物果然名不虚传,不过一句话的功夫,一层黑气便蔓延至他的脖颈处。
我叹气道:“将军,末将即便想管,也无能为力……将军只怕自己也感受到了,你命在顷刻,有什么话就尽管说了,末将一定帮将军转达。”
“胡言乱语!”韦之遥气得额头青筋暴起,怒吼一声,却呕出一口血来。
我默不作声地看着他,心下却在盘算——韦之遥就在我眼皮底下死了,回长安后确要如何交代?
韦之遥粗喘几声,到底还是认清了现实,示意我附耳过去。
我凑到他耳边,想听清他在说什么,却被他一把拽住衣领,恶狠狠地道:“那个校尉……是、是我斩杀的!”
“是,将军神勇,末将敬佩。”将死之人,与他计较做什么,横竖他闭眼之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多送他一些身后之名又何妨?
“霍徵你记好了,这几句话,一定要告诉韦家人、告诉母亲——我韦致远,本是京兆韦氏的嫡长孙、熙宁大长公主之子,本该是金尊玉贵、养尊处优……却被他们逼得、逼得……不得不靠着自己去挣功名、连自己心爱的女子都不能娶进门,最后……最后落得横死异乡的下场,我不甘心!我、我恨他们!恨毒了他们!”
“末将……明白。”看着他的气息逐渐微弱下去,我随口答应了一声。但这话却是断不能传的,除非我想与韦家结仇、想与大长公主仇上加仇。
韦之遥死了,死在我的眼皮底下。
即便不会随意给我编派一个渎职之罪,但难保大长公主与韦家不会为难我。出长安之时听说姨夫与韦尚书近日闹得不痛快,我虽不姓崔却从来被人视作崔家嫡系,难保韦尚书不会借此事发挥来打压姨夫……
那边有一个南诏军士见我这里忽然生变,觑准机会便挥着长刀向我劈来。
我本是可以躲过的,却忽地心念一动,迅速转身用背迎向他。在感到一阵冰凉与锋利之后,我的整个脊背便如同断裂开一般地剧痛起来。
“霍将军!”有高阶军官连忙赶来扶我。
“记住!是我为保护韦将军所以替他挡了一刀!而后韦将军大意,不慎中箭身亡,明白吗?!”
见那军官接连点头,我才松了一口气,无边黑暗霎时铺天盖地袭来,直把我裹得人事不知。
我知道那南诏兵的刀上有毒,只是……烈性不足箭毒木的百分之一二罢了。
第10章 玉露团(上)
韦之遥死了,消息是瞒不住的,我只能派几名亲兵将他的遗骨并我的请罪表一道送回长安。但我不愿回去,此时先帝与大长公主正在气头上,这一去岂不是正好成了靶子?何况南诏未平,主将不在,副将不敢擅离职守。
好在先帝并未降罪于我,给了韦之遥许多身后哀荣的同时,也下旨让我好生杀敌,并遣了御医带着伤药前来。
磨了三个多月,总算是歼灭了南诏残部,我才敢搬师回朝。回到长安之时已是八月廿三,错过了皇长子诞——表姐于八月初八傍晚产下一名男婴,母子平安。
已经过去半个月,去椒房殿道贺的人依旧络绎不绝,我不想凑那个热闹,只是见过先帝后又休息了三五日,才去了椒房殿看望表姐母子。这次虽平了南诏,但折了一个韦之遥,不管责任是否在我,先帝为了给大长公主一个交代,不罚也不讲。不过也好,我躲在府里那三五日倒是十分清净。
我特意挑了晚膳左右去探看,时已秋分,早晚都有些冷,还愿意走动的人并不多,敢打搅皇后晚膳的人更少,但我不怕。
去的时候表姐刚刚用完晚膳,正嘱咐乳娘将小皇子抱下去喂奶。还没出月子,天气又渐冷,表姐在床上歪着,床边已经挂上了防风的帷幔。我没见着表姐的面,只是隔着帷幔看她的身形,并没有丰腴多少,想来这孩子来得也十分不易。
我与她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但又不得不来一趟。乳娘喂完奶后,表姐让她将小皇子抱来与我看。孩子长得倒是结实,粉粉嫩嫩的一团仿佛雪玉,倒是一点不认生,见我便笑,十分敦实可爱。
见过皇子,我便告辞去了,只是出了椒房殿,我又见到了谢凌波。她端端正正地站在那里,看样子,似乎在等人。
“将军!”见我出来,她连忙快步迎了上来。
却是在等我么?我有些疑惑,“谢娘子这是……”
谢凌波也觉得自己失态,连忙向我施了一礼,“婢子见过将军,恭喜将军得胜归来。”
“娘子不必多礼。”胜了又如何?从韦之遥死的那一刻起,我便知道这一仗我一定要胜,可即便是胜了也不会有半分奖赏。“不知娘子在此,有何事?”
“婢子斗胆,请将军出手相助……”谢凌波望着我,目光灼灼。
她有什么事是我能帮上忙的?在这后宫里,有事不如去求表姐。“为何不去求皇后?”
谢凌波蹙了眉,“此事皇后殿下帮不了。”
“那你说,究竟什么事?”
“婢子恳请将军……带婢子去值房一趟。”谢凌波飞快地说着,“今日韩少卿值宿,婢子有话与他说……”
“找韩书毓却让某带你去?”我险些被气笑了,“谢娘子,你是把霍某看得太过大度呢,还是看得太没心肝呢?”
凌波咬着唇,一言不发。
我却越想越生气,忍不住出言奚落道:“谢娘子莫要忘了,挑菜节的时候韩书毓说了什么。他将你弃如敝屣,为了自家的荣华富贵转手就把你送进了掖庭,你倒好,还心心念念地想去见他……”
“婢子知道了,不敢搅扰将军。”一张小脸霎时变得雪白,也顾不得尊卑礼节,凌波出言打断我,转身就要离开。
看着她单薄的背影,我又深恨自己口无遮拦,“寻他何事?”
凌波愣了一愣,似是想了片刻,才与我道:“表哥他……要成亲了,定下的是长孙家的庶长女。”
长孙氏也算是本朝新贵,定坤公长孙耀是跟随太宗平定天下的左膀右臂。到如今长孙氏虽不能与五姓七望、南朝四姓甚至关中六大姓相比,但配韩家却是绰绰有余。只是……先帝怎会容忍他娶亲?
“至尊允了?”我很是诧异。
凌波冷笑一声,“听说是他自己向大家求来的,大家亲口指的婚。”
转念一想也是,韩谨早已加冠,中了状元又官拜大理寺少卿,理应成家立业,倘若一直拖着倒会生出许多闲话成为日后政敌攻讦的把柄。先帝应当是舍不得他被攻击的,至于妻子,全然可以放在家中当个摆设,就像……表姐那样。
不过从前次听到的话看来,我还以为韩谨多么着紧凌波,即便知道先帝不爱听这话,也要开口求一求。也不能指望他终身不娶,只是这才多久,便要迎娶长孙家的大娘子了,倒叫我看不上了。
“某如何能带你去?”值房算是外朝,即便是司膳司的女官,不是去送饭的,没有出入的腰牌也是进不去的。
凌波想了想,“请将军……引他出来吧。婢子准备了些吃食点心,让他不得不出来的。”
晚膳都已经派过了,这会膳房里也没什么人,凌波进去讲提前做好的点心取出,交到我手上,自己手里却还留了一只食盒。
手上小小的一只食盒里散发出幽幽的香气,不同于我从前尝过的任何食物,倒是像大殿里焚的香药。我一时好奇,便忍不住问:“这却是什么?香味奇特,闻着很是舒服。”
“回将军,这是玉露团。”凌波把食盒揭开一点给我看。只见一只白瓷碟子上整整齐齐地码着十枚晶莹剔透的点心,微微泛白,倒真有几分“玉露”的意思。
“倒是新奇。谢娘子自创的?”
“婢子驽钝,并不能想出这样新奇的菜式,原是韩少卿的主意。”凌波略略抬了抬嘴角,“原本只是普通的珍珠糯米团子,昔年韩少卿说这团子里配的馅委实太甜了,便想着要换一换。婢子当年换了许多样,他都觉得不尽如意。夏日里的一个傍晚,婢子做了消暑汤送过去,里面加了薄荷、冰片等清凉的香料,他才说这个好,清凉沁爽,还提神醒脑。只是香料委实难得,不敢尽数只用香粉,便想着把豆粉烤干,再用香料熏蒸入味,凝成粉霜洒在团子上;馅料也换成了添了香料的莲蓉。”
虽然凌波十分擅长易牙之术,但为了满足一个人的口味而百般迁就……怪道是青梅竹马情深意笃呢。
我自己都知道自己的语气有些酸溜溜的,“想来谢娘子那些新奇的菜式……一半都是韩少卿的功劳?”
“婢子识得些字,喜欢看杂书,但那些诗词典籍却是避之不及。有的杂书里提到某种吃食,有的引经据典,有的写得文绉绉的,婢子看不明白的,便是……少卿帮忙参详的。少卿从前在外游学,得了写新的食谱,也会给婢子带回来。”
“哦,那这样讲,果然是情谊非同一般。那某带谢娘子去听了那些话……谢娘子岂不是伤心得肝肠寸断了?”
凌波愣了愣,小心地觑了我的神色,方道:“先父在世时,曾教育婢子:不仅持身要正,且不能与那些心术不正之人结交,若是身边亲故如此,则不惜要大义灭亲。韩少卿既然能做出这样的事,便迟早是要被婢子发现的。长痛不如短痛,婢子倒是要多谢将军了。”
我还想说什么,只是一抬眼便见前头已是值房,多少话都只能咽下,只是道:“某先进去了。还请谢娘子在外稍等。”
“婢子多谢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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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房的一些官员在快要响闭门鼓之前还看到我显得十分惊讶,却没谁前来阻拦,我轻而易举地就找进了韩谨的屋子。
他看到我十分惊讶,“霍将军?这个时辰前来,有何贵干?”
我看到他便想起凌波方才对我说的话,心道是这样好的一个女子,讲一腔深情都倾注在他身上,他不领情就罢了,还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转手就出卖了那个女子,委实是可气。于是我也没什么好声气,只是扬了扬手上的食盒,“也没什么事,不过……是与少卿叙旧罢了。某还带了些点心来,韩少卿不会嫌弃吧?”
尽管我曾找他商量过案子,但从那之后便再无交集,细数起来,也没什么旧可叙。但韩谨不知道我想干什么,也只好赔笑道:“小可哪敢嫌弃?霍将军请坐吧。只是这里没有好酒可招待。”
“韩少卿要当值,待会某也要去骁骑营看一看,酒便免了。”我将那食盒放在岸上,当着韩谨的面揭开,暗暗观察他的神色。
果然,韩谨的神色微微一变,“这……这是……”
我浑不在意地一笑,“方才从皇后处看了小皇子过来,正赶上皇后用膳。因看桌上点心做得精致,问了几句,皇后便指了专司她饮食的掌膳又做了一份。莫不是韩少卿不喜欢?”
“能专司皇后的饮食,自然手艺不凡,小可怎会嫌弃?只是没有见过,故有些惊讶罢了。”韩谨强笑。
我且看他故作镇定,只拿起一只玉露团咬了一口,满口辛辣,却不知韩谨怎生喜欢这样的。但面上却还要不动声色的,“据那掌膳说,这叫玉露团。倒不是她自己所创,而是她入宫前同兄长一道参详出的。”
韩谨捏着玉露团欲咬却又是在咬不下去,挣扎半晌,问道:“那掌膳可是……”
“姓谢,据说是因罪没入掖庭的。”
“真是……可惜了。”韩谨的声音很低,像是说给自己听,又像是说给我听。说完便把手上快要捏化的玉露团送入口中,未如何咀嚼便囫囵吞了下去,仿佛是上面御赐的□□,仰头闭眼也要吞进去。
我暗自冷笑一声,又道:“韩少卿,其实某此来,还有一事相问。”
“将军请讲。”韩谨大约意识到我并不是心血来潮跑去找他,定然是要和他说什么的,接话的时候都有些战战兢兢。
“是这样,某有位朋友,父亲得罪仇家横死,因怕累及自己,便去了指腹为婚的女子家避祸。那女子家人听说仇家正四处搜寻他的下落,且有重金酬谢,便偷偷告诉了仇家他的下落……不仅如此,那女子眼下又定了一门亲事,听说夫家倒是有头有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