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馐录——温翡烟儿
时间:2018-04-11 12:46:19

  酒过三巡,内苑便呈上了早已备好的朱绿花斛。这花斛前系着一卷小帛卷,上面写着菜名或花名。花斛上则放着生菜、荠花诸品,并在上面蒙了一层红布。另有宫人捧着玉盘,上面同样放着写了类目、用红线系好的罗帛卷,从先帝至后妃再至赴宴诸人,每人自选一个。再由第一人抽取酒筹,被抽中的人开始挑菜,挑中后报出菜名,并饮酒一杯,念一句与之相关的诗文,倘若有一样做不到便要受罚。而手持上一个被挑中菜名帛卷之人则会得到赏赐,并称为下一个抽签之人。
  玉盘到了我手上,那帛卷已被选去大半,我便随手捡了一个,却是写了个“薤4”字。
  刻好字的玉牌也已然呈上,这第一签自然是由寿星来抽。先帝笑着接过签筒,随手抽了一支,旋即笑道:“朕今日运气好,头一遭却是抽到自己了。”一旁的徐安泰接过签念道:“位高者挑。”若论位高,自然莫如皇帝。
  先帝眯眼看了看眼前的花斛,用那象牙长箸挑了一只花斛夹到面前。送花斛的宫人掀开红布看了一眼,又看了先帝的帛卷,低声道:“大家,这是葵,和大家的帛卷是一样的,还是重新挑一样吧。”
  “还真是巧了。也怪朕,真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先帝哈哈一笑,又挑了一样,仔细看了许久,方道:“这是……颇棱5?”
  宫人取下花斛上系的帛卷,展开给众人看,“大家猜对了,是颇棱。”
  于是先帝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仔细想了想,懊恼道:“糟了,竟是一句都想不起来……罢了,朕认罚吧。”
  众人哈哈一笑,道:“不知至尊要选哪一项?”
  先帝看了一眼一旁的“刑具”,拧眉道:“给朕取一杯凉水来吧。”
  徐安泰连忙端上水去,至尊一饮而尽,皱眉道:“当真是心肺都冻上了。哎……颇棱的帛卷却是
  在谁手上?”
  “是婢子。”却是凌波将手中的帛卷展开,给内苑宫人验过。
  先帝大笑,“这位娘子的运气实在是好。朕说话算话,就将骠国6进贡的那一对翡翠镯子赏你吧。”
  “婢子谢大家。”凌波平静地谢恩,然后接过递来的签筒,拈了一根,念道:“有孕者挑。”
  当时有孕的,唯有皇后一人。于是表姐接了箸挑菜,掀开布一看是一朵碗口大的红花,不假思索地道:“这是牡丹,绮琉璃。”
  “皇后说对了。”
  先帝有些惊讶,“想不到皇后在花草一道上竟然有些研究。”
  表姐垂眸,“妾并不识得多少花木,只是大家第一次见到妾时,便送了妾一朵绮琉璃,还替妾簪到了发髻上。妾特意向花农问过,便记得了……”
  “那是五年前的事了,皇后倒是记得清楚。”先帝淡淡说了一句,看不出喜怒,然后看向远处,道:“该皇后念诗了。”
  表姐神色黯了黯,复又曼声吟道:“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然后举杯,却是有些为难。
  先帝淡淡扫了她一眼,才道:“罢了,皇后有孕,这一杯,朕代为饮了。”
  “妾谢过大家……”表姐有些受宠若惊,还想说些什么,先帝却是接过杯子一饮而尽,然后不再看她,只是道:“皇后都说上来了,赏真珠一斛。谁手上是绮琉璃的?”
  这次却是个大臣,得了一对犀角杯,又抽中了另一名武将,那武将挑的是葵却又认不出,被罚跳了剑舞,然后由抽了葵的一名宦官继续抽签。
 
 
第8章 玉兰片(下)
  来来回回玩了许多次,被罚的多,一次全说上的实在少。只是转来转去,都与我半点关系都没有。表姐有些乏了,先帝便遣人送她先回椒房殿。没过多久,先帝也起身说要去更衣,命剩下的人继续玩。
  待先帝走后,我才趁机溜出去透气。
  只是一不留神,便走到了荷风榭附近。这荷风榭临太液池而建,本是夏日赏荷的好地方,渐渐地却做了皇帝临幸偶然看上的宫人之所,寻常人都会绕道走。真是喝昏头了,才会走到这地方。
  不巧,目下果然有人在里面。
  “至尊,微臣不想要金银珠宝的赏赐,但求至尊答应微臣一个请求……”唔,又是先帝与韩谨。最近遇到韩谨的次数还真多。
  我逃席之时,恰好被抽中的是韩谨。他运气倒好,抽中的是韭菜,既好认又好联诗,只是先帝不在,不好赏赐,于是徐安泰便说先记下,待先帝回来再一并行赏。不曾想,这便私底下赏了。
  “哦?阿谨想要什么?”先帝饶有兴致地问。
  “臣……请求至尊……将那做炸玉兰片的宫人赐给微臣……”韩谨声如蚊吟。
  安静了片刻,仿佛空气都凝固,先帝冷声一笑,“怎么,阿谨看上了朕的宫人?”
  “臣……家母一直嫌弃家中庖厨做不出好菜,臣只想……”
  “韩谨,说实话!”
  “至尊恕罪!那宫人……是臣的表妹,也就是剑南节度使谢翊之女……”
  “哦,原来是阿谨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表妹……早知道朕就该叫她近前来,看看她长得究竟是何模样。”
  “至尊……啊!求至尊……唔……求至尊放、放过七巧……啊!”
  这大约,又是在非礼勿闻了。看样子韩谨的请求是不会被答应的,我也没什么好担心,还是远远避开得好。
  但从来都是怕什么就一定会来什么,我刚走了几步,就看到谢凌波迎面而来。她看清是我后,神色十分尴尬。想来我的也并不会好到哪去。
  踟蹰片刻,她到底是走上前,向我端正行了一礼,“婢子见过将军。”语气神色都十分疏离,不复从前在椒房殿时的样子。
  我只觉得心头憋闷得很,一句话便脱口而出,“谢娘子,你现在……还想不想出宫?”
  “将军说什么?”凌波下意识退了一步。
  这话倒是说得不妥了。我逼着自己冷静思忖片刻,复又问道:“谢娘子与我说句实话,你所等的那个带你出宫的人,就是大理寺少卿韩谨韩书毓吧?”韩谨升迁极快,一年都不到,就已经升任大理寺少卿了。
  她面上闪过一丝慌乱,“将军何出此言?”
  “谢娘子瞒着某还真是瞒得好生辛苦。谢娘子生父乃是剑南节度使谢翊谢公吧?谢公去岁因罪斩首,女眷没入掖庭。而那韩少卿,便与你是姑舅姊妹吧?谢家与韩家比邻而居十数年,你们又是自幼一起长大的,关系定然很好。只可惜了谢娘子,韩少卿……是不会带你走了。”
  “将军为何要查婢子身世?”凌波有些愠怒。
  她应该是想到许多龌龊的结果。可我霍徵是什么人,怎么会稀罕用一些见不得人的手段去威胁一个求而不得的女子?我嗤笑一声,“或许谢娘子不知道,某自小就拜了安国公谢竣为师。”无需我查,师父就与我说起过。
  凌波的脸色缓了缓,依旧有些冷,“此乃婢子家事,不劳将军费心。”
  “谢娘子,你想过没有,若是至尊真的要抓你进宫,不待你逃进长安,便是还未出剑南,就会有内卫出手了。”我也不想在这里讨她嫌,但师父有命也不得不从,“谢娘子在韩家躲得好好的,怎么就忽然被发现了?哦,大概娘子不知道,在你被抓不久,韩少卿的父亲便又官升一级了……”
  “将军此言纯属揣测罢了……”
  她就这么信韩谨?我冷笑一声,“某有法子让娘子相信。”
  凌波看着我,将信将疑。
  “娘子只管跟着我走便是了。不过你要保证不能出声、不能闹出任何动静。否则……你我都难逃一死。”
  大约世上再不会有另一个男子,会带着自己心仪的女子去听壁脚,听得还是那女子钟情的男子与另一个男子的非礼之事,而她的情郎还是雌伏人下的那个。
  借着月光,我能看到凌波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又羞又恼又惊又气地瞪我,要拂袖而去。
  我却知道今次至尊绝不会轻易放过韩谨,死死拉着凌波的袖子,以眼神示意她稍安勿躁,只求能快些结束。
  “至……至尊……微臣,还要……啊!还要回席上……求、求至尊……恕罪……”韩谨断断续续的求饶声传来,凌波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先帝的声音却还是好整以暇的,“恕罪?哦,那阿谨倒是说说,要朕恕你何罪?”
  “臣……不该……不该向至尊……呃……要宫里的人……”
  “朕有这样小气?倘若真是有朝廷肱骨之臣瞧上了朕的宫人,朕倒是欢喜得很。阿谨,你这样诋毁朕,朕可真是伤心。”
  “臣知错了……”
  “阿谨,你并不知错。这样毫无诚意的请罪,朕不稀罕。”
  “求……求至尊明示……”
  “阿谨,朕讨厌出尔反尔的人,更讨厌得陇望蜀之人,明白吗?”
  “臣、臣明、明白……”
  “不,你不明白。”至尊顿了一顿,方道:“阿谨,你的才学的确出众,但你要知道,长安从来不缺青年才俊,而朕的科举也不是只取某一种才子的。当日你既然为求父亲的仕途与自己的前程而答应朕做朕的人,那你就该好生听朕的话,不要动不该有的心思。”
  “臣明白。”
  “而你既遵从父命,亲手将谢氏送进宫来,就该明白今生你与她该一刀两断了。怎么,如今你得了好处,还想将她要回去,世上竟有这样的好事。你要将朕置于何地?”
  “臣……”
  “朕从前与四皇弟争夺皇位之时,遭了太多暗算,也害过太多人,从来不肯轻易相信谁。谯国公扶朕上位,条件就是立他女儿为后,朕不敢亲近皇后。宫里的其他嫔妃朕也不敢亲近,不过是各方势力的缩影罢了。你是这些年来,唯一一个让朕愿意相信、愿意亲近的人。可你的心里,却只有你的表妹谢氏罢了。阿谨,你究竟要将朕置于何地?”
  “臣……明白……”
  后面的话已不必再听下去。虽然这些话断断续续,但凌波应当是听明白怎么回事的。我见她脸色越发惨白,便拽着她离开了荷风榭,免得闹出乱子。
  直到走出很远,她才忽然甩开我,猛地抱着肩蹲了下去,将头埋在臂弯中。我看不见她的神情,但能看见她的身子在有节奏地颤抖,想来是哭了。我不知道说什么,只能直直站在原地,希望她快些平复。
  停下的地方两旁正种了玉兰树,眼下开得热闹。但夜里风冷,一阵风过便会带下几片花瓣来,和着一股辛香,仿佛雪一样地飘落。
  凌波的肩头沾了几片,我想伸手替她拿掉,这时她却忽然抬起头来,站直身子,郑重向我施了一礼,“婢子多谢将军。”
  “谢娘子……”
  “婢子从前有眼无珠识人不明,错怪了将军,还请将军大人大量,不与婢子计较。”
  “谢娘子还愿意出宫吗?”她的话我无法回答,只好转移话题,“师父近日病了,越发想见娘子一面,再三叮嘱某一定要将娘子好生带出宫去。”
  “只是过了今日,大家已知我是谁,不会再轻易饶过了。”
  “若是娘子愿意,某一定会竭尽全力相助。”
  “婢子,不想连累将军。”凌波只是微微提了提唇角,笑得十分嘲讽,“本来就该到掖庭来的,却妄想逃,没有逃得过,便只好认命了,哪里敢劳动他人?将军也出来许久了吧?还是快些回去吧,若是等下有人找起来,反倒不好解释了。将军,婢子先告辞了。”
  “谢娘子!”望着她单薄的背影,我忽而坚定了信念,“什么时候想出宫了,千万告诉某,某会助你的。”
  她没有回头,清冷的声音散在风中,“婢子多谢将军了。”
 
 
第9章 平安生结脯
  二月晦1,南诏发兵攻打岭南,先帝震怒,遣兵迎战,依旧是韦之遥为正我为副。
  岭南多深山密林,又湿热多雨,极易滋生瘴气。作战的兵士大多是北方来的,不曾见识过瘴气的厉害,一开始便掉以轻心,吃了几场败仗。而天气又日渐暖和,青草瘴来势汹汹,不少人因此病倒,这让本就有些低落的士气一下子掉到谷底。
  若说我不急,必是假的。可我又知道此事急不得,毕竟军中药材本就急缺,而林间溪水也多染瘴毒,连生计都难以维持,更别说整顿三军回击南诏。
  但也不知韦之遥是作何想,一定要一鼓作气一路快攻,就算人困马乏士气低迷也不管不顾。我劝他等待一个大风天,瘴气被吹得淡些再徐徐图之,但韦之遥不听,用主帅的身份压人,一路追着南诏残部深入密林。
  终于有一日,林中起了大雾,瘴气来得也猛,整个林中几乎不能视物,南诏趁机袭营,将我军冲得七零八落。我勉强逃出,却在溪边发现了不省人事的韦之遥。
  如果就韦之遥这人来讲,我是绝不想救他的。可他是京兆韦氏的嫡长孙,生母还是先帝的亲姑姑,与我一同出征,哪怕是因他之故战败受罚的也只会是我,更别提见死不救了。
  我带着韦之遥避入一个背风的山洞,点了点身上带出来的器物用品,在洞口放了一排铁钉,出去找了些柴火又用铜壶打了无毒的溪水,才回来生火煮了一壶苍术水,用竹筒做杯,给韦之遥连灌两杯,他才悠悠转醒。
  眼神逐渐清明后,韦之遥神色古怪地看我几眼,脱口问:“这是何处?我怎么会在这?其他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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