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馐录——温翡烟儿
时间:2018-04-11 12:46:19

  “婢子多谢将军。”
  那次提过之后,我又去了两次椒房殿。只是时间不凑巧,没能碰上谢凌波,我也不好骤然说起,没的惹人生疑。
  再见到谢凌波,已然是十一月中。
  长安虽不如关外“八月即飞雪”,但到了这时候,已经时常下雪了,天气冷得厉害。我怕寒气冻着表姐,特意在偏殿熏得暖和了才进去。这一进去便遇到谢凌波因雪送药迟了、司膳司恰好送膳早了。
  那送膳的宫人有些眼熟,我大概是见过,只是一时没想起来究竟是谁。而谢凌波似乎与她相熟,偶尔说几句话语气都十分轻松。
  那宫人只耽了一会便向表姐请辞说是还有别宫的膳要送而离去,谢凌波却是每次都要等着表姐喝完安胎药才走的。不过怕药味败了食欲,谢凌波便请表姐用完膳再喝药。
  那食盒打开,别的也就罢了,只是一盘金银夹花平截放得有些蹊跷。
  谢凌波只瞧了一眼就变了脸色,“皇后快别动,让人撤了这一盘吧。”
  “哦?这金银夹花平截有不妥?”表姐十分紧张。
  “禀皇后,这金银夹花平截乃是用蟹黄与蟹肉做成的。而这蟹肉虽鲜,却是寒凉之物,又有活血祛瘀之功,对孕妇不利,尤其是蟹脚,多食极易滑胎。”
  “此话当真?”表姐当真是骇得脸都白了。
  谢凌波跪地行礼,“皇后刚刚诊出有身孕之时,裴司药便给了婢子一份单子,上书孕妇宜食与忌食之物,婢子天天背诵,不会有错。”
  “你说,究竟有哪些东西不宜食?”
  “奴会不可食,易导致孕妇出血滑胎;螃蟹不可食;甲鱼不可食,其理同螃蟹;薏米不可食,易导致宫缩而滑胎;五行草不可食,理同薏米;木耳不可食,因其活血化瘀;杏子不可食,其性大热伤胎气;杏仁不可食,有毒,会使胎儿窒息;红花不可食,理同薏米;此外夹竹桃不可碰、麝香不可碰;木瓜、荔枝、柿子、人参、蜜柚、桂皮、胡椒、茴香、花椒等物都要少碰。”
  谢凌波说得头头是道,但表姐却是听一句脸色便白上一分。
  我隐约觉得不妙,“皇后……”
  “阿环……我这里的膳食,是否有人专门准备?”表姐忽然扬声叫她的贴身侍女。
  那叫阿环的宫人想了想,道:“禀皇后,椒房殿的吃食,都是典膳贺兰昭亲自准备,没有旁人插手的。”
  “当真?”
  “当真,婢子因皇后有孕,特意问过独孤尚食的。”
  我想起来了,方才那宫人似乎就叫贺兰昭,从前在韩谨处见过的。
  “来人!将那贺兰昭……”
  “皇后息怒!”谢凌波却是连忙叩头,“婢子在尚食局与贺兰典膳交好,深知她的为人,贺兰典膳绝不会有意谋害皇嗣。”
  “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凭什么担保?”一向温和的表姐竟有些疾言厉色。
  谢凌波仍旧不卑不亢,“若不是裴司药命婢子记,婢子也不知道这些是不可食的,尤其是薏米、杏仁、木耳于常人来说都算得是补品。何况……尚食局的宫人都没嫁人……更不知有了身孕的忌讳。”
  她这话说得十分在理。何况表姐又不是个不讲理的人,也不打算再找来贺兰昭问罪。不过依旧有些心有余悸,表姐与阿环道:“去告诉独孤尚食,从今日起,椒房殿的吃食不要贺兰昭负责,换个仔细的人来。”
  我想起凌波前些时候求我的事,便接道:“皇后觉得谢娘子如何?”
  凌波有些惊讶,向我投来感激一瞥。
  表姐认真想了想,“阿徵这提议倒是很好,阿谢一向仔细我是知道的,又很会做些可口的点心。让阿谢来照顾我的吃食再好没有的。阿谢本来是司药司的掌药,被罚俸又被降职也已经够了……
  阿环,你传话司膳司,就说命阿谢调到司膳司,为正八品掌膳。”
  “婢子谢皇后!”凌波又惊又喜,连忙叩头。
  等表姐吃了午膳喝了药又折腾许久,我与凌波才一道出了椒房殿。那盘金银夹花平截表姐不能食,自然给了我。直到走到外面,我还拿着两个慢慢吃着。
  “婢子谢将军美言。”凌波还要与我道谢。
  “谢娘子不必客气了,某早就答应过的。”我摆手,“只是皇后还是要拜托娘子照料了。”
  “这个婢子也是答应过的,将军不必担心。”
  “皇后的吃食本就该仔细,何况皇后眼下有孕,更当小心,至尊还多配了四个试食太监与四名老嬷嬷,这么多人,总该有人知道螃蟹是不能送进来的。可这蟹卷子却仍旧送到皇后面前,摆明是有恃无恐,若不是至尊点头,哪个敢如此疏忽?谢娘子却一语道破了,只怕……”我不由望了她一眼,“娘子可要小心啊。”
  凌波愣了一下,不由失笑,“多谢将军好意。只是无论如何,孩儿何辜?皇后的孩儿,更是至尊的孩儿,更是嫡子。虎毒尚且不食子,至尊不会如此绝情。”
  怎么不会,这可是天家,父子相争兄弟阋墙还少了吗?
  见我捏着半个快要冷透的金银夹花平截不语,凌波便问:“将军可是觉得不足?婢子这就去司膳司再讨点?”
  “不必了,这蟹肉干巴巴的,并不肥美,蟹黄也几乎没有,本就不美味何必再讨?”
  “十一月本就不是吃蟹的时节,要中秋的螃蟹才好呢。”凌波轻笑。我认识她以来便极少见她笑,这一笑仿佛冰雪始解桃李初绽,甚是动人。
  只是我却被她那句话吸引……十一月本就不是吃蟹的时节……别说蟹肉并不好,只怕活蟹都难找,司膳司怎么会想起做这道菜来的?
  是了……那贺兰昭似乎恋慕韩谨得很……韩谨又与先帝是那样的关系……
  若是先帝想除去表姐腹中的孩儿以绝后患,定然也不会自己动手。先帝的嫔妃一向都少,敢动皇后、得罪崔家的一个都没有,也不敢假手于后妃,至于心腹宫人也犯不着这样来牺牲。而韩谨不同,他也算是新贵,暗地又是先帝的娈宠,一切兴衰荣辱都系在先帝身上,先帝若让他做什么自然是肝脑涂地也要做到,何况他的身份又不惹人怀疑。韩谨再诱钟情于他的贺兰昭为他做事……
  想着想着,我忽然吓出一身冷汗。
  “将军怎么了?”凌波高声叫我。
  “无妨……”我无奈一笑,“皇后的事,娘子尽力就好。但若有性命之虞,娘子千万要自保。”
  不怕旁人起了歪心,就怕这件事背后的人是皇帝,那表姐腹中的孩子是多半是保不住的。
  这样一个连发妻与骨肉都不放过的皇帝,当真是薄情寡性而心狠手辣,不过到底是他与姨夫手段高,最后谋得了皇位。若……这皇位给了楚煊,他是定不会做出这等残忍的事来的吧?
 
 
第6章 东坡肉
  神熙元年十一月二十,靺鞨1作乱,边关告急。
  战报传到长安,已是五日后,先帝闻言大怒,急忙点了兵马,势要给靺鞨人一点厉害。最适合的将帅人选本来是师父谢竣,只是师父一直没病愈,天气冷了更是虚弱,实在不宜北上。为了此事,先帝那段时日总是召我与几名年富力强的武将去紫微殿议事。
  又是闻召前去,不过紫微殿里还有臣工在与先帝议事,而我那时又没有得罪先帝,徐安泰便请我到偏殿去歇息一会。
  这一歇便是大半上午,一直等到都快到午食2的时候,里面也没出来人。只是今天来紫微殿送午食……竟然是谢凌波!
  “小霍将军还在等呢?听徐公公说至尊一时半会与韦将军说不完,见不了将军,所以特命司膳司多备了些吃食。将军不如先用午食吧。”时日久了,我与谢凌波也是十分熟悉了,开口都不必客套了。
  “怎么今日没去皇后那里?”见到她虽然高兴,却也没忘了她现在是专司椒房殿饮食的掌膳。
  谢凌波抿嘴一笑,“皇后有身子自然饿不得,早已送去了。只是今日贺兰染了风寒,没来当值,我便一道负责紫微殿了。听说今天将军在,便给将军带些喜欢的。小霍将军先吃些点心垫垫肚子吧。”一边说着一边飞快地布菜。
  一碗粳米,一份上汤菘3,却还有一只小砂锅。砂锅上盖着一个小碟子,还没揭开就闻到一股浓厚馥郁的香气,肉香中混合着酒香。
  “好香!谢娘子果然厉害,知道某无肉不欢。”我不由得食指大动,掀了盘子。
  砂锅里一小块一小块的肉如同麻将4一般码得整整齐齐,鲜红透亮,色如玛瑙。夹一块送进嘴里,只觉得软而不烂,肥而不腻,酒香肉香融为一体,甜咸适宜,酱汁浓厚,实在是美味。
  “这叫什么名头?”连着吃下好几块,我才顾得上说话。
  大约是我方才太过失态,谢凌波一直笑得眉眼弯弯,“这叫东坡肉。”
  “东坡肉?是那苏子瞻所创的东坡肉?”这道菜名气大,只是在长安见得少,一是许多人不食肥腻,二是这菜本是江浙口味的,长安的许多贵人不爱甜。
  “正是。所谓‘净洗铛,少著水,柴头罨烟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侯足时他自美。’不过加上东坡先生最爱的酒味道会更好,特别是用绍兴的黄酒,放在锅子里好生与肉一起焖上许久,更是美味。”谢凌波越说却是神色越黯然。
  我当时并未注意,只是问:“谢娘子是江浙人?”
  “婢子……是眉山人。”谢凌波摇头,“只是从前家里有兄弟外出游学,去到江浙之时替我找回了菜谱来。”
  眉山……师父说过,虽然那位谢翊谢公是旁支子弟,自高祖一代就搬离陈郡,却也是定居在歙州一带,直到谢公升任蜀州长史时才迁往剑南,并在当地娶妻生子。但若是谢凌波当真算起祖籍来,即便不说陈郡也应当数歙州。
  “对了谢娘子,司膳司可有一个与你同名的宫人?”
  “与婢子同名?不曾啊。”凌波有些愣了,“将军可是觉得婢子这名字……俗气得随处可见?”
  “某并不是这意思……”我亦深觉“凌波”二字并不是一般人家给女儿取名时会用的,毕竟这样的名字也不是谁都当得起的。“只是……听人提起过司膳司的一名宫人也叫这名字,却似乎不是谢娘子,才有此一问。”
  凌波低眉想了想,“现在司膳司并没有与婢子同名的宫人。或许是婢子进宫时间短,那宫人从前在司膳司现在却又调任其他地方,婢子并未与那宫人见过。将军是想寻她么?婢子替将军打听一下吧。”
  “有劳谢娘子了。”十一月的天气了,稍有不慎吃食就冷了,即便紫微殿有地龙也缓解不了多少,我赶紧吃了两口东西,也不顾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只胡乱抹了抹嘴,便问凌波,“谢娘子……你想出宫么?”
  “出宫?”凌波一怔,愣愣地反问。
  我深吸一口气,讲出自己已然酝酿许久的想法,“谢娘子不知有没有听到风声,靺鞨犯边,至尊要遣将北上领兵与之一战。某是一定会出征的,不管为正为副,得胜归来至尊都是一定有赏的。倘若……某不要至尊的赏,只求至尊满足某的一个心愿……”
  也不知凌波是不是猜到了,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虽然并未经历过情爱之事,但我并不是傻子。我喜欢凌波,虽然没经历过什么轰轰烈烈的事,也没有出生入死过,相识时间也并不长,但与她在一起我就感到十分松快,什么话都愿意与她讲,就如同楚煊与娉婷在一处那样,这便是喜欢了,简简单单的喜欢。
  “谢娘子……凌波……”第一次叫她名字,饶是我脸皮厚,也忍不住有些羞赧,“若是某向至尊请求带你出宫回府,你……是否愿意?”
  凌波退了一步,有些大惊失色。
  我想了想,似乎是我话未说清,连忙解释,“别误会,某不是要你继续到府上做厨娘……而是,是……某想娶你为妻……”不论她是不是因罪没入掖庭,但好歹也是皇后亲封八品掌膳,即便是姨夫也不能说什么。何况我母亲作为范阳卢氏的嫡女,却执意嫁给我那出身不高又没有官爵傍身的父亲,虽然父亲早早病逝母亲伤心过度也一并去了,但我很羡慕他们之间的感情——何必一定娶个门当户对的呢?
  “将军……婢子不愿意……”我以为凌波是能答应的,没想到她拒绝得这样干脆,一点迟疑都没有。
  这次愣神的轮到我了,凌波连忙屈膝跪下,“将军恕罪,只是有几句话,婢子一定要讲!”
  “你讲。”若说没有生气是不能的,毕竟我霍徵不是什么绝世美男子,但从小到大一直不缺贴上来的姑娘,向来都是我拒绝旁人,这是第一次被人拒。只是我定然不能朝凌波发火的,也就只好咬着牙说话了。
  “将军知道婢子因何入宫吗?知道先考先妣是谁、生前如何么?将军知道婢子在入宫之前的事吗?”凌波一连问了几个问题。
  这倒真把我问住了,因为我的确不知道。
  凌波偷偷觑了我一眼,见我没有发怒,才道:“将军如今虽只官至四品,但来日方长,即便不是一定要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子,但至少要家世清白,知根知底,否则……将军以后要闹着休妻么?再则……国舅也不会同意将军娶一个宫人为妻的。”
  若是成了夫妻,那我自会了解凌波的家世,这时候讲这样的话……“这不是你的真心话,我不想听你说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说实话。”
  “婢子所言句句属实。”
  我定定地看了她片刻,苦笑道:“谢娘子,你就这样讨厌某?连实话都不愿意说一句?”
  凌波咬了咬下唇,终于道:“婢子……心有所属,承蒙将军错爱。”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