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馐录——温翡烟儿
时间:2018-04-11 12:46:19

  “姨夫放心,即便惹怒了至尊,也不会牵连崔家。”说完我便大步走了。我从来不是个懂礼数的人,从前不高兴了便扭头就走的事也做了不少,不差这一回。
  只是这一走我却不是出宫,而是去了紫微殿,听说先帝在那里批折子。
  “小霍将军来了。”先帝的太监总管是徐安泰,岁数有些大了,真是老成了精,“大家在里面批折子呢,一时半会可能抽不出空来。”
  先帝与表姐的感情并不好,因为姨夫的缘故,总觉得受制于人。可表姐都得了吩咐,徐安泰这里自然是不会少的。先帝是真不想见我。
  “无妨,劳徐公公通传一声,我在这里等至尊忙完。”我压抑着脾气。
  徐安泰看我一眼,讥讽之意显而易见,“那好,奴婢就替将军通传一声。至于大家见是不见,就不是奴婢能做主的了。”
  我客客气气地道:“有劳公公。”
  其实我生来听力就要比常人灵敏许多,又从小练武,许多细小的响动我都能听见。紫微殿的墙其实很厚,我站在阶下,离屋里也甚远,但先帝与徐安泰的对话依旧传入了耳中。徐安泰只说了句“小霍将军来了”,先帝便冷嗤一声,“那便让他等着吧,朕不会见他的。”
  我在殿外站了近两个时辰,依旧没有任何动静,徐安泰劝我几次也只当没听见。那日天色一直不好,阴沉沉的,直到傍晚时分,一场雨终于落了下来。
  都已经深秋十月,雨自然是冰冷入骨的,徐安泰撑了伞出来,急道:“将军,您这是何苦呢?大家不会见的,还是回去吧。这个时候淋雨可不是玩的,要是有个好歹,皇后可要心疼了。”
  可我不能走,刑部已经判了下来,斩立决,行刑之期还有三日,再不求得赦免的旨意,王勇便没命了。于是我抹了把面上的雨水,一撩衣摆,在殿前跪下,大声道:“臣……左翊卫中郎将霍徵,求见至尊!”
  “既然愿意跪,那就跪着吧!”先帝也有些怒了。
  而后便是一阵沉默,连搭理我的人也没了,入耳的只有雨落在青砖上的声音。我独自跪在雨中,浑浑噩噩,也不知过了多久。征战久了,身上难免有旧伤,御医嘱咐了切忌阴冷,此刻也顾不得了。地上的湿意与寒意顺着膝盖、沿着骨头缝爬上来,简直要将人冻住。我却只能咬牙,告诉自己,不能放弃,王勇还指着我去救。
  那时的自己倒真是重情重义,为了袍泽兄弟都敢去忤逆先帝与姨夫。谁知道我最后还能做出弑君弑亲弑友的事来?
  许久之后,一把雨伞遮在我头上,我也是过了许久才感觉到似乎没再被雨水打到,迟缓地抬头去看,便见了那穿着浅绯袍服的人,却因雨水糊了眼而一时没辨清那是谁。直到他开口叫我,我才知道那是韩谨。
  “听说将军跪了许久,某赶快来了。将军快回去吧,小心落了病根。剩下的事,交给某吧。”韩谨的关切倒是很真诚。
  我却固执地摇头,“不,至尊不赦免王勇,我绝不走。”
  “将军……”
  “韩郎来了?大家请您进去呢,您是读书人,不敢淋雨,仔细大家心疼。”果然是深受圣宠的,等闲中官见了朝臣必是以官职或爵位相称,这倒好,徐安泰都直接叫韩郎了。
  韩谨有些窘迫,却不敢违抗圣意,只是朝我担忧地忘了一眼,便跟着徐安泰进了殿。
  “微臣韩谨,见过至尊……唔……”
  “冒雨赶来作甚,手都冻成了这样,朕给你捂捂。”
  “至尊……嗯……小霍将军还在外面……”
  “怕什么,他离得远……”
  我并没有听壁角的习惯,只是这声音入耳来实在躲不掉。一阵濡湿的缠绵之声传来,我那时虽未娶亲,但也是曾被军中几个混小子带去过烟花巷见识过,哪里不知道里面是在干什么,当即便是一愣——难怪姨夫说起韩谨颇得圣宠之时那样不屑,原来是这样宠的。只是韩谨看起来不带一丝媚态,在朝中也从没什么恃宠而骄的传闻,倒是能干踏实的美名更盛,或许是圣命难违。
  又是许久之后,先帝喘息稍定,问道:“说吧,赶来做什么?”
  “和……小霍将军所求一样……”混合在窸窸窣窣的收拾衣物声音中的,是韩谨小心翼翼的回答。
  先帝顿了顿,“哦?朕竟不知,阿谨几时与伯英这样要好了,巴巴赶来给他求情。”
  伯英是我的表字,亲近的人是不会叫的。先帝这样一叫,亲疏立见。
  韩谨立刻诚惶诚恐地道:“至尊明鉴,臣与小霍将军……只是那王勇杀人一案确有隐情,杀人者
  本就是方世杰,不可冤枉好人。”
  “那么阿谨是要朕与姑母为难了?”先帝似笑非笑地说着。
  “臣不敢……只是公道如此……”
  “公道?好,朕竟忘了,阿谨是读正经圣贤书的人,求的可不就是个是非公道么?”
  “至尊……应允了?”
  “阿谨都开口了,朕要是再包庇真凶,岂不是昏庸至极?”
  “那小霍将军……”
  “且让他跪着,也长长记性,看下次敢不敢这么莽撞。”先帝冷哼一声,“也做给姑母看看,不是因为伯英苦求,而是事实如此,众人参奏,朕不得不秉公办事。”
  “至尊圣明……啊!”
  “哈,在阿谨面前,朕不仅是个昏君,还是个好色之徒。”先帝低声笑道,“先前为了状元之位、为了你阿耶的京兆县令之位,你都卖了你那青梅竹马情投意合的表妹,忍心让内卫去你家将好不容易逃出生天的人抓入掖庭。如今朕许了你一条人命,你说,怎么报答朕呢?”
  韩谨没有说话,或许是因为屈辱。
  后来我与韩谨和凌波都熟络之后,知道韩谨从小就是个正人君子,而他爹娘最是贪得无厌的,因为知道儿子有些才华,便生出许多不安分,比如为家里谋求权利与富贵。韩谨对凌波怎样深情我是见识过了,若不是逼不得已,也不会说出凌波藏身他家。何况堂堂七尺昂藏,谁甘愿雌伏他人身下呢?
  只是当时我十分震惊亦十分不屑,原来谢凌波明明都逃出生天了却又被抓入宫中是因为他的出卖。谢凌波何罪之有,先帝本已不计较了,又把这事翻了出来。韩谨也是,为了状元之位,竟出卖女子,圣贤书都读到了狗肚子上。
  “怎么?你后悔了?”至尊的声音有些愠怒。
  “臣不敢……”韩谨连忙请罪,“至尊说,要怎么报偿?”
  “那就……肉|偿吧!”
  又是一阵□□,听得我头昏脑涨。只是先帝没开口,我也不能起来。
  好在没过许久,就来了个宫人,撑了一把油纸伞,提着食盒,“小霍将军,婢子是皇后殿下遣来的。皇后怕您着凉,命婢子为将军送伤寒药与姜辣羹驱寒。”
  我打量她几眼,并不是我熟识的宫人,但她那清冷的眉目却又莫名有些熟悉,“你……是椒房殿的?叫什么名字?”
  “婢子谢凌波,不是椒房殿的宫人。”
  谢凌波?!我一下子激动起来,却又有所顾忌不敢直言,只能问,“你在尚食局司膳司当差?”
  谢凌波愣了一愣,“回将军,婢子是司药司的掌药。”
  我那时糊涂了,竟不记得宫人时常四处调动,只觉得那就是个重名的不相干的人。心里还有一丝庆幸,听先帝那意思,韩谨与谢凌波是互生情愫的,若是真的谢凌波在这里,听见韩谨出卖了她,又听见韩谨承欢于龙床之上,只怕是要伤心得肝肠寸断了吧。
  “将军,姜辣羹要凉了,请趁热喝了吧。”谢凌波一手撑伞,一手打开食盒,将那一碗金黄喷香
  的鱼羹送到我面前。
  我也是冻得狠了,接过来喝了一口,一股鲜香混着一股强烈的辣味在口中炸开,很快就流窜到四肢百骸,身子便一下子暖和起来。这姜辣羹实在香,只是宫里也没见人这么做过。
  “是皇后命人做的?”
  “回将军,药是皇后命人备的,姜辣羹却是婢子自作主张做来的。”谢凌波不卑不亢地道,“将军许久没吃东西,陡然间吃进油腻的大菜的只怕会伤胃,不如先喝点羹汤缓一缓。姜也是驱寒的,辅以这药,倒是相得益彰。”
  “多谢娘子。”我倒是很感动,“娘子为何……”
  谢凌波的眼神黯了一黯,颊边却掠过一丝绯红,“将军曾经救过婢子,让婢子免于被杖死的结局。”
  我仔细想了一想,原来是她,“不过举手之劳罢了。”
  “婢子替将军做鱼羹,也不过举手之劳。”谢凌波淡淡一笑。
  只是我当时怎么也没想到,若是当时我没有多管那一趟闲事,而凌波也没有想着要回报,只怕后面的所有事都会变一个样子。
 
 
第5章 金银夹花平截
  王勇的案子,先帝到底是改判了。只是大长公主因此发了大脾气,而大长公主之子、左翊卫将军也便是我的顶头上司韦之遥则是因为此事而常与我使绊子。当然,这也是后话了。
  不过那日表姐遣人送伤寒汤的情谊,却是不能忽视的。
  虽然姨夫一心醉心权势,表姐从小养在高门现在又贵为皇后,但她倒是没养成名门望族的子女常有的傲气,不管是对谁都十分和气十分友善。而我这表姐模样仅是清秀,虽然从小也学习诗礼舞乐但没什么才气,女工听姨母说也是勉强,可以说除了脾气好些便再没长处,若不是因为姨夫,是断然做不了皇后的。除了姨夫的关系,至尊也因为表姐不能陪他吟诗作赋更不能陪她骑马射箭而一直对她淡淡的。表姐十分明白自己的处境,做皇后实在做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但那日为了我这个从小就不听话的弟弟,表姐竟然敢在至尊的气头上遣人来给我送东西,我倒是十分感动,那段时间去看望她的时间也便多些了。毕竟先帝有过特许,皇后的家人是可以随意入宫探望的,我也算她的家人。
  表姐自小体弱,又因常年忧思,召见御医与司药司的人很是勤快,我去的那些日子还能时常碰见来送药的谢凌波。
  后来听她讲过,她父亲敦和公从小就教她读书写字,不过她却不喜欢诗词歌赋,而是喜欢看那些传奇杂记,且专挑那些关于吃食的看,一有空就捣鼓着做,所以她常能做出些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新菜式来。表姐吃着药当然胃口不好,谢凌波便常带着她做的蜜饯和点心来给表姐调和胃口,我也因此有了口福。
  那一日,我又在不当值之时去了椒房殿。
  其实送药的恩情也不过如此,从前我也不会放在心上。只是从那之后起,我就时时放在心上,为自己频频去椒房殿找了个借口,连寻那谢氏的念头都淡了。我与表姐从来都说不上几句话,只是去椒房殿便刻意见着凌波。我与她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可说的,只是坐在那里看着她与表姐说话便觉得十分舒坦。
  我去的时候凌波已然在了,但不止是她,连司药、司膳与尚食都到了,听椒房殿的宫人说,表姐几日前喝了膳房送来的板栗肚子鸡汤便一直犯恶心,只疑心是尚食局的菜做坏了,着司药司调理许久也没见起色,反倒是吃了司膳司送来开胃的山楂糕后便有些腹痛,着太医来看过才知竟是有了身孕,只因山楂活血化瘀,不利孕妇,险些动了胎气。表姐恼司药司有许多经验丰富的老宫人与医婆却并未发现端倪,而司膳司又只顾开胃却不顾实情,才降罪两司,连尚食也要跟着受罚。
  表姐这样罚其实有些不讲理,毕竟司药司的宫人与医婆自然比不上御医医术精湛,而表姐又是初次有孕,身体也一向弱,没诊出来也实属正常。司膳司则更是半点干系也不沾。只是我知道表姐一直不得宠又身居高位,太希望自己怀有龙嗣,才会格外紧张。至于先帝,他对表姐大多时候都是不管不问的,听闻中宫有孕也只是看过一眼就走,对于表姐处罚宫人之事不置可否,我也不能求情。
  但凌波专司椒房殿的汤药,被罚得也格外狠,一气就罚了半年的俸,还免了她掌药一职。
  好不容易折腾完了,表姐疲惫地让其他人都散了,我也趁机告辞,一出殿便见到了远远缀在一行宫人最后的凌波。
  “谢娘子。”鬼使神差地,我出声叫她。
  “小霍将军?”她有些吃惊地回身看我,“不知将军有何吩咐?”
  她低着头,情绪很是低落,使我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她时与我说那是她父母头七的样子。被罚俸
  又被降位,的确是令人难过得很,但也不至于此……我低声道:“皇后太过在意自己的身孕,一时气急了才……待过几日皇后气消了,我会求她替娘子恢复掌药之职。”
  “婢子多谢将军好意。”她听了神色也依旧恹恹的,眼底隐隐泛着水光,“皇后殿下本就是初次有孕,这一胎又是嫡长子,怎么小心也不为过,婢子明白。”
  其实凌波本不是在乎权位之人,后来我才知道她那时如此委屈如此低落,只是因为莫名被调到司药司已然没有去给值宿的臣工送饭的机会,被降为普通宫人则更不敢随意走动,她一心一意希望找到韩谨而求他救自己出去,而这最后一丝希望都被掐灭,她当然伤怀。
  我想了想,又道:“虽然皇后免了娘子掌药之位,但也知道娘子做事最是细致周到,也仍旧让年资负责椒房殿的汤药……某还请娘子这些时日多费心思照顾皇后……”
  “此乃婢子本职,将军放心。”凌波向我施了一礼,“但婢子有一事求将军。”
  “娘子请说。”一直以来觉得凌波都是淡淡的,宠辱不惊,我也很好奇她究竟求的什么。
  “婢子恳请将军,若有机会向皇后殿下美言,将婢子调往司膳司。”
  司膳司?那个“谢凌波”所在之所?不论她为何想调往司膳司,可若是她去了,应当更方便我打听消息。于是我毫不犹豫地道:“这是小事,若是有时机,某一定与皇后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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