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馐录——温翡烟儿
时间:2018-04-11 12:46:19

  师父出身陈郡谢氏,谢氏在当朝已然没落,却也是绵延数百年的名门望族,子弟众多,能人辈出。师父的族弟便是剑南节度使谢翊。那位谢公出身旁支,原本与师父并不相熟,但到底是同族,何况谢公获罪是因领兵讨伐南诏时监军懈怠导致粮草供给中断而导致我朝两万兵马全军覆没,虽有战败之过却罪不至死,师父也不忍他们一家遭此劫难,故几番上书求情。
  只是先帝当时最倚重的乃是我出身清河崔氏的姨夫崔槐,为着新旧门阀之争,也是为着权柄之争,姨夫常与师父过不去,而师父为人有些强势,先帝也甚是不喜,于是师父的多封奏折便留中不发,谢翊与夫人韩氏最终被斩,其女虽在谢翊的安排下早送出藏匿,但因人举发而最终仍旧押往掖庭。
  师父伤心之下,仍希望将没入掖庭的谢氏救出来,便吩咐我在入宫时暗暗打听谢氏的消息。
  四月的蔷薇开得是极好的,一丛丛深绯浅粉错落有致,幽香袭人。
  只是这愉悦的心情并没持续多久,便被不远处那一丛花后传来的异动给搅扰了。
  啪——啪——
  沉重的钝击夹杂着压抑的□□,即使我见得不多,也隐约能听出那是有人在行杖刑。
  “啧啧,二十杖还未见红,是谢娘子身板太好?还是……二位中官手下留情了?这谢凌波可是独孤尚食亲口下令责罚的人,中官若不肯好生用刑,怕是尚食那里过不去吧?”果然,一个略显尖利的女声从那边传过来,坐实了我的猜想。只是这受刑的似乎是个女子,已经挨了二十杖,听那口气却还有许多没打,也不知是犯了怎样的打错才惹了如此重罚。
  我自幼就是习武的,若想不被人发觉简直易如反掌,何况只是几个孱弱的女子与太监。于是我悄然凑过去,躲在一丛蔷薇后,透过花叶的缝隙向那边瞧去。
  只见一个梳双螺髻、身着牙白衣裳银红裙子、作宫人打扮的女子趾高气昂地站在那里,旁边两个品级不高的中监执刑杖用力杖责着一个趴在刑凳上的女子。那受刑的女子仅着中衣,身形十分纤瘦,一头墨缎似的长发凌乱地散开,遮去脸庞。那刑杖很粗,掌刑太监因着那宫人的一番话也不敢手下留情,打在身上应当是痛彻心扉的。每一杖落下,那受刑的女子便会瑟缩一下,扣在刑凳上的手指也会在刑凳上留下一道抓痕,偏偏她却不肯呼号出声,倒是十分倔强。
  她越是隐忍,那掌刑太监便越发下了狠手,终于,实在没忍住,那女子口中逸出一丝掩饰不住的□□。
  偏那宫人耳尖,没错过这几不可闻的□□。她心满意足地一笑,弯腰抬起谢凌波苍白的脸,悠然道:“谢凌波你害我挨一顿板子的时候可曾想过会有今天?别以为你攀了高枝离了掖庭就了不得
  了,今日你不照样落在我手上?”
  原来这受刑的女子叫做谢凌波。这谢……却不知是不是陈郡谢。
  那谢凌波微微别过脸,却是连眼神也懒得给那女子。她这一侧脸,却是转向我这里。乱发微微分开,露出一张苍白却清秀的脸来。憔悴致斯,狼狈致斯,谢凌波也未露出一丝软弱,只是用扁贝似的齿紧紧咬着失色的唇,咬出一道极深的血痕。
  那宫人却受不得这样的轻视,气急败坏地道:“打!狠狠地打!我确要看你能撑到几时。”
  以前从不管闲事的,只是那时也不知为何便心生不忍,还不待自己想明白,脚下便已然走出去,厉声道:“住手!这是在做什么?”
  这一喝不自觉地便带上杀气,久居深宫之人哪里受得住?行刑的中监当下就停下手,与那宫人一道战战兢兢地瞧过来。
  那宫人偷偷打量我半晌,忽地花容失色,双腿一软险些跪下,“霍……霍将军?”
  我也不想计较她的失礼,更不想理会她,只望着谢凌波,又问了一遍:“这是在做什么?”
  “回、回将军的话……婢子、婢子是掖庭局的……奉了独、独孤尚食的令……监刑。”那宫人红了一张脸,说话也期期艾艾地,全然不见方才嚣张跋扈之态。这等翻脸比翻书还快的女子,虽生得还不错,却委实让我厌恶。也不知那位谢氏是怎样一个女子,如若也是这般,却叫我如何与她商讨离宫之事呢?
  “独孤尚食?”我大约明白了,原来是尚食局的宫人。今日樱桃宴,尚食局应当是忙得人仰马翻的,出些岔子是难免的,却不知道究竟是犯了怎样的错,才会用这几乎要与军杖一般粗细的枣木棍子杖责。“要杖责多少?”
  “五……五十……”那宫人答。
  我有些惊讶,“什么时候曲江池也成了行刑的地方?”
  “回将军……这贱婢,委实惹恼了独孤尚食……”那宫人一急,连自己也骂了进去。
  “她犯了什么十恶不赦之罪,竟要杖责五十?”
  那宫人正要回话,谢凌波却忽地开口,“回将军的话,婢子、婢子砸碎了宴饮要用的甜白釉碗盏……”说话气若游丝,却是十分淡然。
  打碎了甜白釉……“哈,真是好大的罪过!五十杖下去,便是我也要去了半条命,何况一名小女子。按律,烧杀抢掠等大罪当死,却不知宫里的死罪定的这样容易。改日还真应该去向皇后殿下好生请教请教了。”我忍不住冷笑一声。
  面上闪过一丝慌乱,那宫人却犹自嘴硬,“将军冤枉!这甜白釉乃是贡品,今年统共就只有二十个。再则,这甜白釉是用来盛乳酪浇樱桃的……今日至尊赐新科进士樱桃宴,若是无器皿可以使用……”
  “甜白釉盛乳酪樱桃?”光是想想便食欲全无,“这是谁的主意?”
  似乎是不意我这样问了句话,那宫人愣了愣,才小心翼翼地道:“是……是婢子的主意……”
  我忍不住大笑起来:“甜白釉本就细白滑腻如脂如酥,再用来盛酥酪,一碗浑然一色,即便放上樱桃也索然无味。你却不知道从前樱桃宴用的都是水晶杯或是琉璃盏么?”
  显然那宫人是不知道的,闻言怔了片刻,旋即又羞得满面通红。
  见她出神,我又顺势问了一句:“那么杖责五十也是你的主意?”
  “是……”这话脱口而出,发现自己说错话的时候已是来不及,那模样一见便是悔得恨不能将自己的舌头咬下来。
  于是我睨她一眼,冷哼道:“那这五十杖还要继续打完?”
  她摇头如拨浪鼓,“不不不……”
  我略略勾起唇角,慢条斯理地道:“我最讨厌自作聪明又爱狐假虎威的人,若是平日你撞在我手里,少不得要好生收拾一番。可谁让今日樱桃宴的主角、新科状元韩书毓是个出了名的翩翩君子呢?樱桃惹出来的官司够多了,也就且住吧。权当卖他个面子……快滚吧!”
  “多谢将军!”她与那两个行刑的小宦官松了一口气,行过礼后便一溜烟地跑开了。
  然而听到“韩谨”二字后,谢凌波便如被抽去了魂魄一般,伏在刑凳上一动不动,连我盯着她看了许久也不曾察觉。
  我只当以为她伤势过重无法起身,便上前将她扶了起来,然后拾起一旁的外衫给她披上。
  单薄的身子因为伤重而站立不稳,长发凌乱地覆在面上,我忍不住伸手想替她拂开。谢凌波却倏尔后退一步,急问道:“将军说的那位韩……状元,名讳可是勤谨之谨、表字书毓的?”
  抬起的手在空中僵了僵,我尴尬片刻,到底置之一笑,“正是。”
  谢凌波怔了许久,也不顾自己形容狼狈,强撑着向我郑重施了一礼,“婢子多谢将军。”然后转身就走。
  “还要回尚食局?”看她反应,我本想问她是不是要去寻韩谨,然而话到嘴边却是一句不相干的。
  “婢子就算想去,只怕尚食也恐奴婢砸了什么水晶杯琉璃盏的,那可比甜白釉贵重多了。”谢凌波无奈一笑,“何况其实尚食一向宽厚,挨了打还是准许回去养伤的。”
  我思忖片刻,道:“至尊近来都在大明宫,想来尚食局的人也跟着迁过去了。你要回去这一路可不近……”
  “劳将军垂询,婢子能走回去。”她似乎是心神大乱,以致也忘记了向我再行个礼,只是蹒跚往前走去。
  “我听你言谈,倒是个稳重之人,怎会失手砸了甜白釉?”我到底忍不住问了一句。
  谢凌波站定不动,久久不发一言。待我等得耐心快要告罄之时,忽见她单薄的身子忽地轻轻颤抖起来。然后,她那些沙哑的声音响起:“今日……是先考先妣的头七……”说罢,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父母的头七?这听她的口音并非长安人士,甚至都不是北边人,若真是父母离世的消息传来,少说也有十天半月了,她怎么知道得这样快?再说自己于她即便不说是救命之恩,但怎么也是解了她眼下的困局了,怎么道谢也不曾有一声便径自去了?
  我好笑地摇摇头——罢了,宫宴快开始了,若是去的迟了,只怕姨丈与表姐又要揪着我一顿好说了,就算不惧他们说道甚至也不会放在心上,但絮絮叨叨的到底让人心烦,权当自己随手管了件闲事吧。将那些抛在脑后,旋即我便开始犯难——只是师父的嘱托,究竟要怎么才能完成呢?
 
 
第3章 重阳糕
  “霍公,这樱桃煎的滋味……”
  恍惚间,我听见至尊在叫我,连忙回了句“好”,并为了证明自己没有说谎一般,又舀了两大匙送进口中。其实我忽地忆起旧事,一时思绪激荡,几乎都尝不出吃在口中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至尊却仿佛松了口气一般,笑道:“霍公喜欢就好。朕也来尝尝旭轮的烧尾宴吧。咦……这紫藤糕是什么?唐国忠,快指给朕瞧瞧。”
  唐国忠寻到了那盛着淡紫色精致点心的盘子,双手捧了走到至尊面前,请他过目。
  “这点心倒是好看得很,以前从未见过啊。唐国忠,放下吧。”至尊面露新奇之色,“霍公,这莫不是府上的厨子新得的菜式?”
  我瞧着那紫藤糕怔了一怔,才低声道:“回至尊,这主意不是新想的,原是拾了端惠太后的牙慧。”
  “母亲?”至尊脸色一僵,却又极力放缓,“朕怎么不知道母亲几时做过这么一种点心呢?”
  至尊当然是不知道了,就我所知的,在入了长安之后,端惠太后谢氏便只做过一次那东西,亦不是特意为我,我只是顺便而已。后来她再不想见着那人,自然也不会再做了。我强笑道:“端惠太后当年还在尚食局司膳司之时,做过一次自创的重阳糕,臣有幸尝过,觉得十分美味,便问过太后。至尊不曾见太后做过,想是因为宫中年节自有膳房准备吃食,不必劳动太后罢了。只是眼下不应景,亦没有菊花可用,唯院中贱内所植的紫藤开得繁,便着人摘些入食。臣只是听闻紫藤可食,从前却未试过,这倒是第一遭。若是这紫藤糕口味不佳……还请至尊责罚。”
  至尊却是一笑,“霍公这是用朕在‘试毒’呢!也罢,朕就先尝一口。”
  虽说从前并未试过,但毕竟是要送进宫的东西,怎敢做出来之后不着人尝过便直接抬了来呢?这样说不过是想至尊不在想着端惠太后罢了。
  “唔,这糕点入口即化,甜味适中,又有一股清香,很是不俗。霍公,这是怎么做的?好教唐国忠记下,以后时常做来。”至尊连着尝过两个,本欲再夹第三个,但仍旧记着祖训,不敢轻易流露好恶,到底放了著。
  “碾粳米与粟米加蔗浆做粉做成金银二色,和面是用的煮了白菊的水,做成花朵状,上面银白下面金黄,再蒸熟了。待晾凉后,果脯一概不要,只裹了薄薄一层蜜,在花心放一粒茱萸作点缀,以求不破坏菊花的清香。”这话我只听过一次,却没想到过了二十年仍记得一字不差。
  至尊愣了愣,方道:“这是……母亲的重阳糕?”
  “是……”
  沉默片刻,至尊忽道:“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这糕点果然应景得很。不过朕记得母亲于诗文一道上并不喜爱,竟还知道化用这句诗?”
  “是韩书毓教太后的。”我有些尴尬,不知该如何称呼,到底还是称呼名字。
  果然,至尊又是略略变了脸色,有些阴沉,“韩书毓?太子少师韩谨韩书毓?”
  “正是。”若说起我此生最恨之人,除却逆王楚煊,便只有这从前的太子少师韩书毓了。不过他到底是死在了我手上,多年之后再提起来,感觉却也是十分微妙的。
  “母亲与少……是旧识?”至尊的脸色更加难看。
  我却有些发怔,“太后之母韩氏,与韩书毓之父乃是亲兄妹。从前太后的父亲谢敦和公还任剑南节度使之时,韩公便是全依仗这位妹夫的提携,做了蜀县县令,一直比邻而居。太后与韩书毓还是一起长大……”话说一半却忽然明白了为何韩谨作为太子少师而凌波与他都未曾向至尊提起过此事,凌波是不愿,韩谨是因为没脸罢了。
  至尊面露疑色,“既如此,为何母亲与韩公都未提起过?先帝也不曾提。”
  “陛下可知,端惠太后是因何没入掖庭的?”
  至尊迟疑片刻,“先帝受奸人蒙蔽,以为外祖贻误军机,盛怒之下便下令将外祖斩首示众并其余女眷没入掖庭。这是天下皆知的。只是后来先帝也为外祖翻案了,也除了母亲的奴籍。”
  “至尊容禀,先师谢靖武公与敦和公乃是同族兄弟。敦和公蒙难之时先师亦设法搭救,奈何圣心不可回转,实在无可奈何。不过敦和公在生前曾安排人手,护送端惠太后逃往玉门关外。可最后端惠太后却是在长安被发现并押入宫中的。那时臣受先师所托,一定要设法搭救太后出宫,却是几经周折才打听到下落。”
  “哦?既是送往玉门关外,为何会在长安被发现?”
  我顿了一顿,“敦和公获罪,是神熙元年年初,而韩书毓之父老韩公,却是成安二十九年十月升为京兆县令。韩书毓也是神熙元年的文科状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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