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后的长孙氏却镇定一笑,“郎君可是觉得冷?妾与你寻个手炉来吧。”
韩谨掩饰地一笑,“并不曾冷,不劳夫人了。”然后又向先帝与杜修文解释道:“病久了浑身没力气,连棋子也拿不稳了,让至尊与杜兄见笑了。”
“下棋着实耗神,今日厮杀良久,不如暂时封盘改日再来,长儒,你意下如何?”先帝问杜修文。
杜修文自然不会反驳,当下便笑,“韩兄既然身体不适,勉强下着也没意思,得空再继续吧。”
先帝这才转向我,问道:“伯英啊,你不在马球场上待着,怎么跑这儿来了?”
我干脆利落地跪地行礼,“臣有罪,请陛下重重责罚!”
在场的人俱是一愣,还是先帝先笑起来,“朕记得,伯英许多年不曾闯祸了吧?怎么,今日兴致来了?”
“微臣莽撞了。”我仍然伏地不起。
先帝吃了口那美人细细剔了核的枣,漫不经心地道:“你做了什么值得这样?既然是来认错的,就别不肯直说。朕让韩卿与杜卿先回避?”
“不必让二位回避,一同做个见证。”我直起身子,朗声道:“微臣方才打了人,请至尊降罪!”
先帝的笑容一凝,语气也冷了几分,“谁?”
“裴家的裴少华,陈国公家的唐曜还有定北侯家的柳裕。”我老实地回答。
听了这三个名字,在场所有人的神色都是一松,那意思很明显——这几个都是该打的人,打了就打了吧。但至尊到底还是问道:“伯英与他们似乎并没有什么交集吧,好端端地为什么要打?”
“臣方才带着小厮在上林苑里闲逛,遇到这三位小郎君。臣的小厮生得……有些秀气,他们三人就上前来说了些不干不净的话,还想动手调戏。臣一时忍不住,便出手打了了他们。请陛下降罪。”我故意说得干巴巴的,不加任何的细节。
“这几个混小子也太不像话了,在上林苑里就敢这样胡来!”先帝冷哼,“去,把他们找来,朕有话问。”
不过还没等着人去找,他们三个便自己找上门来。三人伤得都不轻,相互搀扶着,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来了,大声嚎哭:“至尊!请至尊做主!霍伯英这厮,要反了天了!”
“反了天了?大胆霍伯英,你是要举兵造反吗?” 至尊半真半假地开玩笑。
“臣对大郦对至尊忠心耿耿天地可鉴,如有异心,立刻天打五雷轰!”我冷声道。
那三人才看到我与凌波,噎了一噎,裴少华还是梗着脖子大叫:“好你个霍徵!竟敢恶人先告状!”
先帝冷笑一声,“恶人?好,你们说说,伯英做了什么恶?”
“霍徵他动手打人!若是至尊不信,且看我三人身上的伤痕。”唐曜指着裴少华乌青的眼圈道。
先帝示意美人继续剥枣子,好整以暇地道:“那他为什么打人?”
裴少华与唐曜无话可说,都一副心虚的模样。柳裕眼珠一转,连声道:“臣不过是瞧着霍伯英带着个小倌公然出入上林苑,实在是有伤风化不成体统,这才好言劝解,谁承想……”
此话一出,韩谨与杜修文都不约而同地掩袖轻咳一声,二位夫人也微微撇嘴。若论有伤风化不成体统,论谁也不会比他三人更甚。
我却还是认真地道:“启禀至尊,这是臣府里正经的小厮,不是什么小倌。还望至尊明鉴。”
“你说不是便不是吗?霍徵,你好歹拿出他的卖身契来!”柳裕嘴硬道。
若是在旁人身上,此事大约不值一哂,我家的小厮岂能随意让你颠倒黑白?不就是证据吗?给你便是。但我的确不能拿出卖身契……我想了想,便道:“这孩子是我捡回来的,没什么卖身契。”
“捡回来的?拿不出卖身契随你怎么说!”唐曜也来了精神。
“这孩子到长安来寻亲,遍寻未果,孤身一人又无处可去,我看他可怜就带回府中做了小厮,有何不妥?至于卖身契某还是不屑于给他签的,收留一段时日,万一他要是有去处了,我仍放他
走。”我将凌波的身世三分真七分假地一讲,果然,就见着韩谨暗暗攥起了拳。
裴少华冷哼,“来历不明的人也敢往上林苑里带?万一他是刺客……霍徵你就是同党!”
“够了!”先帝终于听不下去,拍案低喝一声,“你们说伯英带来的是个有伤风化的人,却拿不出证据,现在又要攀扯他谋逆……”
“臣等不是攀扯,只是一心为至尊的安危着想啊!”柳裕连忙解释。
先帝拈了枣肉慢慢吃着,漫不经心地道:“为了朕的安危?那你们倒是说说,若是真的有人图谋不轨,站出来护驾的是你们呢……还是霍徵?”
三人都是一滞,也不知说什么来反驳。
先帝这才嫌恶地挥手道:“自己惹是生非还想倒打一耙,以为朕这般昏聩?赶紧自己老老实实地回去,朕还可以给你们求个情。还不赶紧走?”
“臣……”
“知道按大郦律,诬告怎么判吗?”先帝看了杜修文一眼又看了韩谨一眼,“长儒是翰林院的大约不知,韩卿,你是大理寺的,与刑部打交道也不少,你且说说怎么判。”
韩谨定了定神,才道:“回至尊,按大郦律法,诬告者流徙三百里。不过三位公子告的是小霍将军谋反,一旦坐实后果不堪设想,须得流徙五百里并罚黄金五百两。”
三人一听便吓白了脸,连连叩头告罪。先帝哼了一声,赶紧打发他们走了。
“罢了,被他们一闹,什么性质都没了。阿妩,还是随朕回马球场吧。”先帝搂着美人站起身来欲走,只是我们躬身送他走出一段,他忽然回身与我道:“伯英,你身边但凡有位夫人,不拘正
侧,也不会又这起子人敢上前来胡说八道。”
在场之人都愣了一愣,我却不得不谢恩,“臣明白,多谢至尊。”
“这事迟早得闹出去,你好生想想怎么跟你姨夫交代吧!”先帝搂着美人走远了。
先帝走后,杜修文也携着夫人去了,韩谨看了我与凌波一眼,还没说出什么,长孙氏便道:“郎君与霍将军先去吧,妾留下来收拾片刻。”
韩谨求之不得,巴巴地去看凌波的脸色。
我见她并无什么不快,才同意与韩谨一道走。
离听雪亭很远了,韩谨才急切地扑过来,扳着凌波的双肩,双目赤红地问:“七巧,是你吗?你没有死!”
凌波拂开他的手,淡淡地道:“是我,没死,让阿徵救出去了,有劳韩少卿惦念了。”
“你怎么与……与霍将军在一处?”韩谨应当不是不明白,却不可置信。
“我是谢家的女儿,当然住在谢家。”凌波退开一步,“伯父病重不宜出行,托弟子带我出来走走。”
韩谨明白过来,又问道:“你……过的好不好?霍将军他……”
凌波轻哂,“还能比宫里更不好?韩少卿,那日我与你说了,我们……连亲戚关系也断了,你哪里问得着我好不好?倒是我看着韩少卿,似乎最近不大好啊。才新婚,就如此憔悴,不该啊。”
“我……”韩谨看了我一眼,又看了凌波一眼,似鼓起勇气一般,道:“七巧,我一点都不好!自从把你送入宫,我便一直悔恨自责,多少次想问大家把你要回来,却又不敢开口,至尊是要生气的。我总想有一日,大家……把我看得淡了,不愿再理会我的时候,权当求个恩典……可阿耶阿娘又日日催着我快快娶亲为家里添丁,我若说出一个不字,阿娘便一哭二闹三上吊,我不得不从。长孙家是本朝新贵没什么根底,却也瞧不上我韩家,阿耶求了几次也不曾答应。我想不答应也好,我只想娶一个你罢了。但此事不知为何被大家知道了,大家发了很大的脾气,问我……问我是不是为了高官厚禄什么都能出卖。我想借此机会与大家说明白也好,皇后出身崔家,谯国公与皇后虽然不说什么,但大家宠幸臣下这样的事到底污人清听,不能让此事成为大家的把柄。而我也是男儿,要为家里添丁添子开枝散叶,总不能雌伏人下一辈子……我求了大家给我指婚,长孙家才松口将阿柔许配给我。我这身子不争气,成亲之前便病倒了,拖到现在成了这个样子。现在家里日日问子嗣之事,大家心中有气对我许多怨怼,阿柔我素日里又与她说不上几句话……我最近日日都能想起,从前与你在剑南那些事……”
“韩少卿,你这些话说与我,又能如何呢?”不料凌波忽地清凌凌地说出一句。不但是韩谨,我
都有些愣了。
凌波望着他浅浅一笑,却不带一点温度,“许多人都羡慕韩少卿,年纪轻轻便中了状元,得了至尊的青眼,从此平步青云;家世不好,却能娶到长孙家的长女……你却还想怎样呢家中之事永远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好不好都是自己的。你既然已经这样选了,即便不愿意也已经选了,还与旁人抱怨什么呢?”
“我……”
凌波又道:“是不是不甘心?不甘心又有何用?我不信你在决定之前没有料到会有如今这一日。你没有争,接受了舅舅与舅母的安排,又诚心与至尊断了,那便只能一路走下去,再不能回头。韩谨,若是你再见着我,能若无其事地点头招呼,我倒是也愿意继续叫你表哥。你如今这个样子……我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就会对你厌恶至极。”
韩谨本就苍白的脸色变得更加惨不忍睹,接连后退几步,忽地凄然一笑,“是,谢娘子说得是,是韩某……孟浪了。”
看他失魂落魄地离去,凌波忽地问我:“阿徵,你是不是觉得我……太过冷血无情了?”
“为什么这么讲?”
“上一次,我与他说那些决绝的话你就在旁,这才三个月,我说这些话,又是你在。到底是一起长大的,从前那么要好,是我曾经以为一定会嫁的人,却能讲出这些话来……”
我笑,“凌波何出此言?上次你便同我说了,你早就知道,只是一那时有了机会告诉他罢了。再说,过了三个月,他自己已然娶妻,却还与你诉苦……你说的很对,都是他自己选的,也没什么好怨的。你做得很好。”
“当真?”
“我为何要骗你?”我看她的样子有些紧张,不由得失笑,“虽然你是谢家的小娘子,但霍某也不是没人要的,也不至为了哄你开心而撒谎,既然我这样讲,便是真心的。”
这话说得并不好,仿佛在炫耀一般,但凌波也没生气,只是道:“如此便好。既然至尊都说让你去找谯国公请罪了,想来晚宴也是不必去了,不如先回去,我做梅花汤饼给你吃。”
只是回师父那里的路上也不顺遂,没走几步,却又遇到长孙柔。
她仿佛是故意等在那里一般,与我行了礼,便向凌波道:“这位……便是表妹吧?”
凌波微微蹙眉,似乎不喜欢她那般自来熟,“这样的表亲,妾实在高攀不起,还请夫人不要随意称呼。”
长孙柔却也不曾生气,只是微微一笑,“听郎君讲,我大约是比你长一岁的,便觍颜叫一声妹妹了。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瞧瞧让郎君放在心上的女子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今日一见,果然不俗。”
听她如此说,我都有些不悦,“夫人见也见了,还有何见教?”
“将军不必这样,妾没有恶意。只是自己的夫君总是对别的念念不忘,总会生出些好奇,见过了也就罢了。毕竟也不怕会生出什么事端来。妾并不在乎郎君的心里是不是记挂着旁人。”长孙柔淡定自若,望我一眼,又补充道,“谢家妹子有将军,也是再好不过,想来将军是不会让她被至尊为难的吧?”
我一时没明白她的意思。凌波也问道:“夫人究竟想说什么?”
“方才不小心听到妹子与郎君说的话,想来是知道他与至尊的那些事了。为着郎君要成亲之事,至尊暗地里没少折腾长孙家,若不是郎君亲口告诉我,我也不知道究竟为什么。眼下妹子在将军的护翼下,又对他讲了那样的话,郎君该不会生出别的心思来了,要不……至尊该为难妹子了。只是以防万一,到底还是应当提醒一句的。”长孙柔大大方方地道。
“长孙家……知道吗?”
长孙柔摇头,“家里不知道。知道又如何呢?毕竟至尊已经亲口下过旨了,韩家又没什么错处,如何退婚?长孙家还不会为了一个庶女自毁名声的。”
“夫人……如何愿意受这样的委屈……”凌波有些惊讶。
“不是为了郎君。”长孙柔轻描淡写地说着,“郎君其实是个好人,但到底是个书生,我们长孙家是武将出身,我从小舞刀弄剑比读书多。他与我讲诗赋我不懂,我领着他习武……他也不会。何况公公婆婆如何,或许妹子比我更清楚。”
听凌波说了几次,想想也不是好相与的。我不由有些惋惜,“长孙娘子真是受委屈了。若是不顺心,日后可以和离的。本朝民风开放,想来以长孙家的地位和娘子的人品,愿意迎娶的青年才俊不在少数。”
长孙柔苦笑,“将军说笑了,又不是什么大事,即便是我提,婆家与娘家也不会同意的。何况和离到底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家里为了脸面也不会再让我回去的。啊,今日来不是为了说这些不相干的,只是想看妹子一眼。既然霍将军待妹子这样好,那也轮不到我操心了。妹子,若是日后无事,可愿与我多说说话?”
“若是长孙姐姐方便,还请到安国公府来。毕竟……我实在不方便四处抛头露面的。”想来凌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