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馐录——温翡烟儿
时间:2018-04-11 12:46:19

  “要那么多东西做什么?”人未至声先到,凌波还是追了过来。
  我弄好了面粉,掂了掂盆子估量数量, 笑道:“自然是做面啊,我答应你的,不能食言。”
  凌波蹙了秀眉,“谁要你答应了?”
  “好好好, 是我自作主张还不成么?不过我来都来了,难道还要把我绑回去?我要是想赖在这儿,谁也弄不走。”方才已经做了一回无赖了,也不差再来一次,我很是有些肆无忌惮。
  到底是世家大族出来的,凌波的性子有些正经,当着人就更是如此,我耍无赖,她却不能,只是气得跺脚,对庖房里的人道:“快,快把这人叉出去!”
  这么久了,庖房里的人早该和她混熟了,还敢跟她开玩笑,“二娘,这就是你不对了。霍郎君好容易殷勤一回,切莫拂了人家的好意啊。霍郎君稍等,你要的东西马上找好。”
  凌波气结,索性绾了袖子,从橱中抱出一只罐子塞到我怀里,嗔道:“好,我就看你今天闹出什么名堂!”
  她给我的那一罐正是收拾好的荞灰,我估量着抓了一把洒进盛面的盆子,又从水缸里舀了水,掺好之后便开始和面。我手劲大,把散面揉成一团也就格外地快。但光揉作一团还不算,还需得抻一抻才筋道,于是我将面揉成长条,一手拉住一端,在胸前一扯,拉得奇长无比,又甩着在案板上摔过两下,再揉回一团,如此循环往复。
  大约揉了十来次,凌波终于忍不住出声:“荞灰搁多了,你再这样扯下去,面都能硌掉牙了。”
  屋里屋外忽地响起一阵窃笑,原来不仅那几人没走,反倒招来更多人看热闹。
  好在我脸皮够厚,只是“哦”了一声,将面团顺手丢进盆里醒,又转去了灶台。
  火是早就生好的,他们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会用,只是烧了文火,正好我舀了一勺油脂放进去慢慢烧融了,顺便将鸡蛋敲进碗里,用筷子打成蛋糊。蛋打好油也热得差不多了,我又往灶里填了把柴,待火旺了才将蛋倒进锅里,却不立刻翻炒,而是等它大概成了饼,才用炊具切成一块一块的。
  盛出炒蛋,我用烧火棍把塘子里的火拨小了写,又去了案板前,将他们洗好的豆腐、豆角、木耳和肉末都切成碎丁子,菹菜切细,蒜苗大葱切段,又拍了姜,捡了几粒花椒与胡椒,打了半碗醋,才回到灶前。
  重新生了火,热油,用葱姜煸锅,把肉末炒得半熟捞起,菹菜简单炒制,再倒下醋去炒出香味,加了庖房里一直就备着的大骨熬出的浓汤,丢进花椒胡椒,再依次加入炒蛋、肉末、豆腐、豆角、木耳、蒜苗等配菜,汤底才算起好。
  趁着锅里还在慢慢熬着,我另起一灶烧水,拿起醒好的面团,迅速扯成细丝长面下进锅里,同青菜一道煮熟,盛进碗里。待底汤彻底好了,舀起来浇在白面上,这一碗面才算真的做好了。
  “呀,可真香!”
  “想不到霍郎君的手艺这么好,是二娘教的吧?”
  “哈哈,来得晚你不知道吧?霍郎君一直都会做饭的,只是不轻易示人。”
  “对嘛,只做给二娘吃。”
  “哎,也不知道以后的相公会不会像霍郎君这么好,还肯给我做长寿面吃。”
  ……
  里里外外的人说话越来越大声,越来越肆无忌惮,我倒是爱听,只是看着凌波的神色越来越窘迫,才含笑道:“久了不做,生疏了,还请……谢娘子指教。”
  凌波好不容易扭捏一次,没有动。
  我还想说些什么,忽听外头有人道:“这是在干什么?想烧厨房了?”
  “一娘。”众人连忙见礼。原来是娉婷来了。
  娉婷拨开众人往这边走,却在门口堪堪停住,探头往我这里望了一眼,微微一愣,才慢悠悠地道:“阿兄多久都不曾自己动手做饭了,怎么忽然想起来往这里来?打了一顿板子,莫不是把脑子打坏了?”
  我没理会她,只是笑问:“不生气了?”
  “谁原谅你了?不过是怕霍将军盛怒之下连小女家的庖房也掀了。”娉婷没好气地道。
  这时,边上有人笑着解释,“一娘忘了?今天可是二娘的生辰,霍郎君在给二娘做长寿面呢。想不到霍郎君除了武功好,还这么会做饭,拉出来的面……”她原本笑吟吟地说着,只是抬头看了娉婷一眼之后又忽然住了口。
  莫不是娉婷面色很不好把她吓到了?逆着光,娉婷的神色我看不分明,却想不出她怎的就不高兴了。
  但娉婷旋即又笑,“我这记性,真是太差了,竟忘了今天是妹子的生辰。”
  凌波连忙向她摆手,“近日千头万绪,阿姊哪里分得出心神顾及我?又不是什么整生……”
  “这是说的什么话?好歹也是到了我们家过的第一个生辰,做姐姐的却连一点礼物都没准备。”娉婷淡淡一笑,又向身后的丫鬟吩咐道:“无射。”
  “奴婢在。”
  “凌波生辰,又是七夕,父亲……也出殡了,也该大家好好坐在一起吃顿饭。今日不教凌波操劳,你去春风楼订一桌席面回来,不拘价钱,要精巧的。”娉婷淡声吩咐着。
  凌波哪里过意得去,一急之下连忙走过去道:“阿姊不必破费……”
  “应当的。”娉婷的语气无甚起伏,只是又道:“你叫太簇与姑洗上街去买些四线来,眼下不能用红的,就买素净的颜色。凌波的生辰贺礼,我要亲手做。再让夷则去买些磨喝乐2来分给家里人,她们总归是要过节的。”方才娉婷一气点的几人都是她的丫鬟,佶屈聱牙的名字却是她从乐律十二律里挑出来的。
  “奴婢遵命。”无射领命去了。
  “不必劳烦阿姊……”
  “你也不必辞了,权当我替阿耶给你贺寿好不好?”娉婷不容置疑地道,“好了,我也不在这里打搅你们讨人嫌了,快去吃面吧,阿兄好不容易下厨一次,放干了就不好了。”
  说完娉婷便施施然地走了。
  见娉婷都走了,其余人也不好再赖着看热闹了,纷纷作鸟兽散。
  我这才觉得自在多了,转脸却见凌波眉宇间有些忧色,忙问道:“你……生气了?”
  “我何曾生气?”凌波勉强扬了嘴角,“只是觉得……阿姊好像不高兴?”
  “她?”我仔细回想了下方才娉婷的神情语气,是有些与往日不同,却又说不上来哪里古怪,只好道:“大约是因为师父吧?”
  凌波却摇头,“不是,这么多天以来,阿姊伤心便伤心了,不会是这个样子的。我觉得……她似乎在生我气?”
  我感到有些莫名其妙,“她为甚生你的气?要气也是因为我才连累到你。”
  看着凌波仍旧有些担忧,我便道:“今日是你生辰,自己开心便是了,管旁人干什么?这面再放下去可就真要成面饼了。谢娘子,赏个脸尝一尝某的手艺可好?”
  “是,霍将军不轻易下厨,奴哪敢不给面子?”凌波这才没好气地瞪了我一眼,到底拿了著挑了几缕面细细品了。
  见她闭目不语,我倒有些紧张,不敢轻易出言相询。
  倒是凌波自己笑了起来,“想不到霍将军手艺这样好,除了面有些硬,别的都很好。”
  “当真?”我疑心她是在哄我。
  凌波横我一眼,“我哄你干甚?于我自己没半点好处。这汤的味道调得很好,我都做不出这样的来。”
  “得谢娘子如此夸奖,某真是不胜荣幸。”我装模作样地施了一礼,“某记得川蜀人很爱吃辣,谢娘子又是在剑南长大的,应当更是喜欢,便多放了姜蒜与胡椒花椒,谢娘子不嫌弃便好。”
  “难为你有心了。”凌波又取了双筷子,挑了一著递给我,“尝尝你自己的手艺。”
  我摇头道:“这可是给你的长寿面。”
  “我哪里吃得了这么多?方才的槐叶冷淘不多,你也才吃几口,想必还饿着吧,一起来吃吧。”凌波面上带着浅浅的笑意,“我把福气分你一半不好么?”
  “当然不好,你的福气便是你的,为何要分给我?”我正色道。
  凌波有些无奈,“那好吧,不是分你一半,是与你一同享了,好不好?”
  这话才算说好了,我接过筷子道:“好,你的福气与我一起享了,今后我的福气也同你享,咱俩以后定是福寿双全之人!”
  “那就……承你吉言了。”
 
 
第40章 巧果
  她们妇道人家过七夕, 我本是不该参与的。奈何今日也是凌波的生辰,哪怕我已经做了份长寿面,也依旧脱不开身。
  我现在看到娉婷是有些尴尬的, 始终在思量从宫里听到那些话该怎么与她讲。
  从春风楼订来的酒席我都是胡乱吃了, 她们捉蜘蛛、穿针之类的习俗我更不感兴趣,只是一直歪在他们特意准备的胡床上, 咬着那并不怎么好吃的巧果。
  但在孝期,她们也玩不开去, 只穿了一会针, 娉婷就坐了回来, 拿出新买的丝线,说是要给凌波打个络子当贺礼。凌波又不擅长女红,片刻后也坐了回来, 看着院中的小丫头拜月斗巧,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要不……就走了吧?好好的七夕,何必败兴呢?
  然常言道伴君如伴虎,那时我并不知道先帝所说的过些时日究竟是多久, 倘若他明日便下旨而娉婷并不知道,岂不是要将谢府都掀了?
  小时候师父想让娉婷也跟着学武艺防身的,但她自己死活不肯, 大闹一场,师父不肯便将自己锁在房中几日不曾出来,既不吃又不喝,谁劝她便拿着屋里的摆件砸谁, 竟是逼得一向强势的师父都不得不松口,从此不再提此事。
  那是我唯一一次见娉婷发这么大脾气,可实在是记忆犹新,故而实在是害怕她闹出好歹来。
  “阿徵,阿徵!”一只白净的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才勉强拉回我的心神。我顺着那只手看上去,便见凌波一脸不解地看着我。
  “怎么了?叫我什么事?”我连忙打起精神应对。
  凌波有些嗔怪地看我一眼,“方才阿姊问你,今日是回府还是仍旧住厢房?叫你许多次都不答应,在想什么?”
  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都住在谢府厢房,临时辟出来的,自然不会精致到哪去。但一心记挂着师父的身后事,也不觉得有什么。今日师父都葬了,我也没什么理由要留在这里,何况我的伤还是回自己府上养更合适。
  于是我向娉婷笑道:“我也该回自己那里去了。再看你们闹会,我就走了。”
  娉婷只是淡淡“哦”了一声,仍旧低头打络子,但眼底似乎流露出一丝失落。
  凌波却问我:“阿徵,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们?”
  “我何曾有什么事?”我顺口道。
  凌波却肃了神色,“今日下午,便觉你有些反常。你的行为举止……若强说轻浮便也罢了,但我就是隐隐觉得……你在害怕。像是为了掩饰一般,你做了……做了那些事,让府里的人都看见……”
  我闻言面上的笑容一僵,原本捻起的巧果,也无法送进口中。无他,凌波还真是说对了。今日我拖着一身伤亲手替她做长寿面闹得阖府皆知,固然是替她贺生,但未尝不是一种炫耀。娉婷被师父宠成那样,转眼之间皇帝便三言两语将她的归宿安排了,实在让我害怕。我害怕有朝一日,凌波也会像她那样,在我不知道的时候,被人在背后三言两语地定夺好将来,不再属于我。
  “哎呀!”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娉婷却忽地惊呼一声。我与凌波都转头去看,原来是她方才打络子之时一不小心扯断了一根线。
  但娉婷又平静地续上一根,手上不停,头也不抬,淡笑道:“的确有些古怪。我记得小时候有一回七夕,阿兄也是在的。我们家没有女主人来主持,但阿耶也是愿意让我和丫头们一起玩的。阿兄看着厨房里炸出的巧果十分新奇,练完武不肯走,一定要看看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后来阿兄看见我们在院里斗草,还一定要一起玩。那时候阿兄也就八九岁,但手上功夫十分厉害,竟是找不到一人是他斗草的对手。今日亦有丫鬟斗草,却不见你去玩了。”
  这话听得我有些尴尬,只好摸摸鼻子道:“这都多大了?难道还能那么胡闹?”
  “可你瞧着就是心不在焉的。”娉婷终于抬头看我一眼,眼神却让我有些看不懂。
  我迎着她俩的眼神,心念急转,终于还是决定先说了,“今日至尊召我进宫,同我说了一件大事……”
  “什么大事?”
  “至尊想迎娉婷进宫……不日就有旨意下来。”
  一时间我们三人这里静默得可怕。
  凌波惊讶地望着我,似乎在确认我说话的真假。我向她轻轻点了点头,以示我并没有信口开河。
  娉婷本已经又低下头去,又霍然抬头看我一眼,秀眉高挑,目光如电,饶是我这样见惯生死的人,也忽地被她的目光吓了一跳。她定定看了我一阵,忽地扭过头,高声道:“太簇!夷则!叫她们别处去玩,吵得我脑仁儿疼!”
  侍立一旁的丫鬟愣了一愣,但仍是领命去了。
  娉婷将那没打完的络子顺手丢回放针线的框子里,腾地站起身来,面上浮起一丝冷淡的笑意,“时间不早了,我就先回去歇着了。阿兄,你可要管事相送?”
  “娉婷,至尊不是玩笑……”
  “我不会去的。”娉婷冷声打断,“阿兄本该知道的。”
  我自然知道她是不愿的,却不得不跟着站起身来,耐着性子劝道:“至尊主意已定……”
  “主意已定?那圣旨呢?圣旨在哪里?”娉婷半侧身回来,睨了我一眼,“既然没有圣旨,阿兄不帮着劝和,反倒直接说与我听,这是什么道理?莫不是觉得我谢家没了阿耶之后便要倒了,一定要……一定要我进宫去才能保住门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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