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愣了愣,连忙解释,“何曾说过是因为谢家门楣不保?”
凌波也有些焦急,“你为何不劝阻至尊?”
“我自然是劝了,只是……至尊说得有理。”
娉婷眸光一冷,嘴角扬起一个讥讽的弧度,“哦?难得阿兄竟会觉得至尊说得有理。我怎么记得,从前阿兄也是十分瞧不上至尊而与六郎亲近的。怎么现在不光动手打了六郎,还会觉着至尊十分有理了?”
她又提起楚煊,我实在气不过,忍不住吼道:“六郎六郎!娉婷你知不知道你那好六郎究竟做了什么事?”
娉婷怔了一怔,又倔强地扬起脸来看我,“他一个无权无势的王爷……现在都贬作县侯了,还能做出什么来?”
“娉婷,你也太瞧不起他了。”我只怕自己再说会忍不住骂人,便抬手揉了揉额角,疲惫地道:“凌波,你且告诉她,师父究竟是被谁害死的。”
“你说什么?”娉婷听到最后一句,忍不住脸色大变。
凌波见她一副就要扑上来的样子,连忙拉住她的袖子,将她带到坐具上坐好,才轻声道:“阿徵并非危言耸听,若不是信都侯不肯开城作战,阿徵也不至只点了两万兵马便私自出城,最后中了埋伏,伯父也就不会驰援;若不是信都侯不肯开城借兵,也不至最后无计可施只能与突厥正面相抗……”
说得十分简略,但我相信娉婷应该能听懂是怎么回事。但她却是一副万分惊讶的模样,连声道:“我不信!他从不在军中,岂是说闭城便能闭城的?”
“主帅有令,谁敢不从?莫不是想早饭了?”娉婷此时还在为他开脱,我不由得怒意上涌,“为了军功,他可以如此不择手段。我不得不怀疑,当年他同你献殷勤,是不是也因着……”
“你住口!”娉婷的脸色白了一白。
我却自顾自地接下去,“他当年为了能有些军功而不至矮上当今至尊一头都可以投身军营,为了得到师父的支持,当然也可以向你大献殷勤。一旦他成了师父的乘龙快婿,师父就不得不帮他,就连那些敬仰师父的武将,也就多半成了他的助力。就算皇位已定,他也仍旧不死心,只盼能有再多些人怜他悯他,为他挣得些权势……”
“啪——”
娉婷怒气冲冲地上前一步,扬手就给了我一巴掌。她身手不快,但我并没料到她会动手,也没想着要躲。
“阿姊!”凌波连忙上前来查看我的伤势。
我摆摆手示意无妨,只是道:“即便我猜测不真,但凌波所说没有一字假话,若你不信,大可以问出征的将士。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莫非这时候你还在向着楚煊么?”
娉婷半伸着手有些愣怔,大约也没想到自己会对我动手,半晌,才咬牙道:“就算……信都侯并非良善,我也不会进宫去!阿耶难道会眼睁睁地看着我进宫去做一个普通妃子么?”
师父自然不愿……“是,谢家嫡女,怎么也不能与人为妾。但宫中除了皇后,还有谁出身比你更高贵?谁还敢不给你面子?娉婷,你细想想,现在的世家子弟,还有谁能将你明媒正娶聘为正妻?五姓七望与王谢袁萧互不待见,再次些的又配不上门第;皇亲贵胄里,信都侯万万不可,除了至尊,难道你还能想到更好的?”
娉婷抬眼看了我半晌,忽地挪开眼看向远处,“那我宁愿出家做女冠去!”
我险些要被这话气笑了。女冠?都以为那道家是清净地,岂不知那些女冠中最是藏污纳垢,若是她真要去了,师父非气得活过来家法伺候。我怒道:“此等大事,怎的还由着性子胡闹?”
“婚姻乃是终身大事,阿兄一定要将我往火坑里推么?”娉婷一把掀了我面前的食案,“我绝不入宫!”说完便愤然转身走了,离去之时还踩碎了好些被她扫落在地的巧果,只留下一地破碎的油面渣。
一直没有说话的凌波见状便要去追,我叫住她:“不必追了,娉婷脾气上来,谁也劝不住,还是让她自己好生想一想吧。不过……辛苦你了。”
也不知这段时日是不是领教过了,凌波十分了然地点点头,“我知道。你脸上……疼不疼?”
“娉婷一介闺阁女子,能有多大的手劲?”我满不在乎地说着,却又有些心疼,“你今天生辰,却被我搅成这个样子,我……”
“该说的终归要说,难道非得等到至尊降旨才……”凌波摇摇头。
我也不知道接什么好,只好看着一地狼藉的巧果道:“叫管事着人来收拾吧,你也累了,早些回去歇息吧。”
“我送你出去吧,你这样……”
“不必不必,管事自会安排的。万一被旁人瞧见……才真是我连累你了。”
第41章 素烧鸡
长途奔袭后本就疲惫, 受的伤没好全,又强撑着替师父操办身后之事,再挨了顿板子, 身子终究受不住了, 回自己府里之后,竟是数症齐发, 当夜里就发起高烧,一连吃了数服汤药也不见好。
昏昏沉沉卧了三日, 也算得了点安生。
谁知竟有人见不得我好不容易安生一会, 偏要惹麻烦——七夕节后的第四日清早, 谢家的管家匆匆忙忙来找我,说是娉婷不见了。
我才与她说了进宫之事,她是极不愿意的, 这个节骨眼上竟然找不到人了,真是麻烦了。我当即披衣起身,也不顾自己眼下头重脚轻的状况,深一脚浅一脚地便去了谢府。
到谢府的时候, 凌波正把所有下人都聚起来,挨着问话,希望能问出一些线索来。见我来了, 凌波面上划过心疼之色,连声道:“阿徵,是我没用,没有瞧好阿姊, 竟让她……”
我知道凌波也万分不易,都是强撑着操持完丧仪的,她还是个女子,定然是万分疲惫了。偏偏这时娉婷还要闹出些文章,岂不让她心力交瘁?
“莫要自责,此事不怪你。”我连连摆手,“问得如何了?”
“今日早些时候,阿姊忽然说她想吃素烧鸡,我想着她在屋里闷了三日也不曾好好吃东西,便去做了。送到屋里的时候,阿姊仍旧在的。与她没说几句话,她便说乏了,我想着今日长孙姐姐邀我去慈安寺听俗讲的,也就没有多留。谁知我刚要出门的时候,太簇便忽然告诉我阿姊不见了……我问了半晌,大约是在我烧菜的时候,夷则去了一趟后门,随口说了个事,把守门的小厮支开了;还有人看到昨日无射出门一趟,至于做什么便不知道了……”
凌波仍旧十分自责,我忙劝道:“娉婷从小心眼就多,你又这样老实,她想调开你岂不是易如反掌?当务之急,是要把娉婷找回来。”
我吩咐管家道:“找几个稳妥的人,去问问昨日无射出府后去了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不过依我之见,娉婷没有动府上的车马,又想出门,必然是会找人雇车的。”
管家连忙应声去了,我拉着凌波去花厅等消息,“不要急了,安心等消息吧。”
凌波这才看了我一眼,“你脸色这么差,该歇着才是。他们说找到你的时候你还睡着,一定还没吃东西。先前做素烧鸡的时候还剩了些豆皮卷子,我用鸡骨汤给你煮一碗吃。”
“你就别忙了……”
“那你是想饿晕过去吓死我吗?”凌波瞪我一眼,起身便去了庖房。
不多时,她就端回一碗喷香的素鸡汤,闻得我肚子都饿了,一连淡了好几日的口中竟然险些流下涎水。我也不客气,接过碗便开始狼吞虎咽,不多时便吃光了一海碗。
虽然是素鸡,但如果不是她事先与我说过,我还真尝不出来。
凌波看着我这样,忍不住笑道:“锅里还有,我再给你盛一碗。”
“不必了,吃的太饱一会便走不动了。不过这素鸡还真是做得好,一点尝不出来是豆皮。但娉婷不忌荤腥的,怎么忽然想起吃素鸡……”话未说完,我忽然想起那日与娉婷争执时她说的一句话,吓出一身冷汗,连忙问道:“凌波,你知不知道如果娉婷要出去上香,她会去哪座观?”
凌波想了想,“阿姊不爱去观里,常去的都是佛寺。太簇、姑洗你们可知道?”娉婷身边的四个丫鬟跟着她不见了两个,眼下还在府里的就只有这二人了。
“婢子不知,娘子出门一向都是夷则姐姐与无射姐姐跟着的。”太簇与姑洗纷纷摇头。其实我猜也是这样的。虽然娉婷身边有四个大丫鬟,月钱也是一样的,但娉婷更亲近的却是夷则与无射两个。
凌波一脸不解,“怎么忽然问这个?”
“你记不记得,七夕那晚,娉婷说若我逼她,她就出家做女冠去。”
“阿姊不信道,倒是更信佛,为何要去做女冠?”
我有些好笑,“长安贵女记名做女冠风气大盛,但并没有说记名做姑子的。何况娉婷从小爱美,做姑子可是要落发的,她哪里舍得?”
秀眉微微一蹙,凌波不无忧心地道:“可我听说……寻常贵女说是做女冠,实则……藏污纳垢。阿姊平日不爱出门,相熟的闺中好友也不多,大约是不知道的吧?”
这才正是我所担心的。
不过我也没担心多久,管家很快问出结果,与我道:“找到了找到了!霍郎君所料不错,无射果然是去了车马行,雇了一辆马车,今日来府上的后门接人。”
“知不知道去哪里了?”我与凌波同时站起身。
这倒把管家吓一跳,他愣了愣才道:“城南……积云观……”
“备马!要快马!”我不等他说完,便往大门走去。
见凌波也要跟上来,我握住她的肩道:“你在这里等消息。娉婷走了一阵了,要快马才追的上,你就不要去受累了。”
“可你……”
“数日不眠不休地奔袭是常事,我一点没事。”事到如今,我不去,还有谁能将娉婷带回来?“你安心在家等着。我想吃点好吃的……东坡肉吧。你一边做一边等我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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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拿出了行军的速度,也不管先帝严令禁止在坊内跑马,我策马一路狂奔往城南,遇到行人或是小贩便驱马跳过去,几乎是将自己的马术发挥到极致,甩下身后的一路尖叫。
终于在城外五里,我看到一辆马车,因为赶得急带起一阵风吹开帘子,露出里面坐着的人半张小脸。我认识娉婷这么多年,别说半张脸,哪怕是蒙着面巾只露出眉眼我都能认出,这半张脸不是她的又是谁?
我策马跑到前面,拦住马车,喝道:“下车!”
那赶车的人却是马车行里的人,并不认得我,反倒认真与我道:“你这人……看你衣冠楚楚的,怎的做起剪径的勾当?”
我不理会他,只是继续道:“你想自己下来还是我拉你下来?”
马车里依旧没动静,那车夫却张开双臂护住马车,怒道:“哪里来的登徒子?我告诉你,这车上……”
“坐的是安国公的家眷。”我替他把话说完,同时伸手在马背上一拍,借力跃起,稳稳落在车辕上,伸手就要去掀帘子。
那车夫连忙来打我手,被我半途变招直取胸口。我猜他不会功夫,因此这一招没使多少力气,只求把他推下车去。
谁知他倒是会点拳脚,慌忙来挡,虽然手忙脚乱,却还是挡下了,还慌慌张张与我过起招来,一边打一边道:“既然知道,你还敢冒犯!虽然安国公辞世,但他家的家眷又岂是你能欺负的?别说那小霍将军不会饶过你,就是、就是我……我也不能放过你!”
我素来知道师父在民间很有美名,却不知道我的大名也这样响亮。
不过我还没来得及说话,车里忽然传出一声冷笑,“这位小郎君,你这话没说对,现在,可不就是那位小霍将军在欺负我?”
车夫闻言一愣,被我趁势推下马车,半晌才指着我大喊道:“你……你真是小霍将军?”
我不想理会他,只是一把掀开车帘,无视已经吓得面色惨白的无射和夷则,伸手将神色自若的娉婷拽出来,怒道:“长本事了!还学会偷跑了!”从前师父骂过她,她也会说出横竖无人管她不如出家去的话,但没一次是真跑出去的。想不到这次还真的雇车出城了。
娉婷甩开我的手,扶了扶发髻,反唇相讥,“小霍将军都本事得敢不听阿耶的话了,难道我还不能说到做到吗?”
娉婷一向喜欢艳色的衣裳,除了穿孝服,这是我见她穿的最素净的一身衣裳。头发绾成一个利落的高髻,戴了顶金丝编成的莲花冠,用金簪子别住。倒真与那些做记名女冠的贵女无异。
“出家做女冠,你想气死师父?”
“阿耶已经死了!若不然,我也不会被逼到这一步!”娉婷忽然变了脸色,竟有些狰狞,“宫中需要一个谢家的女儿,我就该去吗?即便我随意找个贩夫走卒嫁了,我们谢家也依然对皇室忠心耿耿,阿耶的旧部也不会生出半点异心!”
她一向很聪明,即便没人说,自己多琢磨一阵也能想出来。
见我沉默不语,娉婷继续道:“若是至尊要的只是谢家的女儿,叔叔伯伯家有那么多女孩,为何点名要我?”
我看了一眼那被吓呆的车夫,有些无奈,“说来说去,就是因为师父……娉婷,即便你不进宫,也是绝不可能再嫁给楚煊的,你明白吗?”
“不嫁便不嫁,我不稀罕!”娉婷恨恨地道,“难道不嫁他就一定要进宫吗?谁说进宫是个好归宿,我能想到更多……”
“那好,你中意哪家子弟,敢在至尊下旨之前上门提亲定下来,我只推说不知也可。”如果这能找到,还可以推说是师父生前定下的,就算是先帝也不能无端命人悔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