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唐大都督归来,唐三姑娘一下子觉得自己有了倚仗,她躺在床上喊了一句:“傅默宁,你这个浪蹄子,你又在外头勾搭谁?”
沈约在屋外竹林站着,傅默宁端着一碗安胎药在门边叹了一口气,两人都没说话,只是唐纵朝屋里看了一眼。
唐玉蝶在屋里喊:“傅默宁,你个贱人,把老子的蛇给老子抱过来,我要看母蛇产卵生蛋!”
唐玉蝶的话语粗俗而下流,沈约眉头轻蹙,傅默宁抿嘴,轻哼一声:“病得不轻。”
“傅默宁,沈约,你们两个不要脸!你们不要以为我大肚子不能动就不知道你们在外头做什么,你们卿卿我我是吧,你们都讨厌我是吧,等我生了孩子,我就将傅默宁这个浪蹄子丢去喂蛇。”
“呕”,傅默宁做了个作呕的姿势,低声道:“甚么大家小姐,粗鄙起来和山村妇人都是一样的。”
傅默宁似乎专程是做给唐纵看的,唐纵的脸色越来越沉重。唐大都督说:“抓副安神的药给她吃,她自己不睡觉,孩子也要睡觉。”
沈约点头,也道:“你去请个大夫吧,三小姐需要安神,孩子也需要休息。”
“大都督,没用的,安神药家里有很多,三小姐根本不睡觉。”
傅默宁说:“十月初,大夫也来看过三小姐,开了一些帮助睡眠的药方子。结果大夫的安神药没吃上两天,三小姐就好像比从前还有精神,安神安胎的药吃了都没有用。大都督,你不知道,三小姐吃了安神药反而很兴奋,而安胎药吃了她就喊肚子疼,总之与大夫开的方子各种反道行之,我们都不知道拿她怎么办了。”
傅默宁一肚子苦水,沈约不肯得罪唐玉蝶,她今天见了唐纵,非要拿唐玉蝶来下菜。
十月初的一天,大夫给唐玉蝶开了几贴安胎药,唐玉蝶不肯喝。傅默宁将药给她强灌了,夜里,傅默宁起夜,她屋里的蜡烛也灭了,所幸傅默宁练过武,目力极佳。她在床上就瞧见床下有异物,等她起床挑灯,回头就看见一对大蛇在她床塌之下交.配,雌雄双蛇缠在一起,头尾不分。
这是唐玉蝶在报复她,若是傅默宁是个瞎子,或者眼神不好,一脚踩在正在交.配的蛇身上,估计当时就被蛇咬死了。
傅默宁险些将昨天的饭都吐了出来,等第二天她告诉沈约的时候,沈约道:“以后屋里不要熄灯,千万莫要一脚踩上去了,蛇会咬你。”
唐玉蝶好像长着一颗毒蛇心脏,她歹毒得很,沈约很想不通,为什么沈醉会和这样的女人上床。沈醉是个很胆小的人,沈约一直是这样记忆他弟弟的。
“啊......啊......疼死了,疼死了!”
唐玉蝶忽然发作,傅默宁赶紧进去看,原来是孕妇羊水破了,她要生了。
唐纵回头看沈约,“愣着做什么,请大夫!快!”
“三小姐,忍着点,力气要用来生孩子,不是用来浪费和嚷叫的。”
产婆和伺候的丫头都是唐纵这回从唐家带来的,这些人已经备好,就住在唐家。
唐家终究还是护短的人家,他们事事以自家人的利益为重,就算唐玉蝶不争气,他们也还是爱护她。沈约在外头站着,忽然这样想。
“疼......疼啊!”唐玉蝶喊得要生要死。
那产婆说:“三小姐用力......不对,三小姐用力用的不对地方,三小姐听我说......”
唐玉蝶的生产从日暮持续到第二天太阳升起,次日的日出再到日暮,她终于生下了一对儿子,一个生,一个死。
产婆抱着一双孩子出来的时候,唐纵的脸很沉,他不喜欢看见死孩子,他看见死孩子就能想起他死去的那个孩子。
“大都督,”有人在唐纵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唐大都督扭头,“甚么时候的事情?”
沈约没有说话,他低头在逗另一个活着的孩子,那孩子姓沈,是他沈家的血脉。
唐纵脸色难看到极点,正好唐玉蝶的蛇到了捕食时间,傅默宁没空管它们,它们便自己游出来放风。不知道蛇是不是又到了发.情犯春的日子,它们一钻进竹林就缠在一起,兽性相交。
“哼”,唐大都督瞥了一眼,冷哼道:“怎么还留着,三小姐能玩这东西吗?”
产婆见了那对蛇,也是皱眉,“孕妇碰不得这个,蛇性阴毒,三小姐怎么能碰这个?”
傅默宁道:“三小姐还养了一窝小蛇,有十几条,在后面呢。”
唐纵一看见那死去的孩子,又瞧见那纠缠在竹林的两条大蟒,心中烦闷。他从腰间抽出长刀,一手就往林中扔过去。
唐大都督枪法准,箭法准,刀法也准。那长刀直直刺穿母蛇的脑袋,母蛇被钉在竹子上,盘了几圈后,不动了。
“啊!”唐玉蝶或许是心有感应,她在内室惊恐地叫了一声,悲戚缠绕,好似丧母一般。
那公蛇丧了伴侣,吐着信子游过来,到了唐纵脚下,忽的蹿起,唐纵身子一闪,从傅默宁头上拔了根金玉钗,往地上一插,不歪不斜,蛇的眼睛被插穿了。
那蛇瞎了一只眼,受痛之后使劲儿挣扎,又被金玉钗刺在地中,动弹不得。唐大都督从袖中抽出一方丝帕,擦了手,说:“埋了。”
“是。”傅默宁手起刀落,斩了蛇头。
唐大都督的丝帕丢在蛇首上,正好遮住它那瞎了的眼睛。
不知道傅默宁是用一种怎样的心情斩杀了公蛇,她对这两条巨蟒真是忍受够了,她每天似个伺候畜生的下人一样伺候它们。蛇要晒太阳了,她就要去抱它们出来;蛇要休息了,她就要去给它们准备食物,这比她去伺候一对老头老太太还要精心。
唐玉蝶兴许是闻到了不属于她的血腥气,而这种冷血的气味不是她自己的味道,也不是她孩子的味道,她似通了天眼一般,在床上大喊:“傅默宁,你这个贱人,你杀了它们!你杀了它们?”
傅默宁一刀劈了瞎眼的公蛇之后,她看唐纵,询问道:“大都督,还有一窝,怎么办?”
唐大都督目光落在院内的铁锹上,傅默宁意会,“是的,大都督。”
十几条还没长成的小蟒盘踞在鸡窝里,这是唐玉蝶的恶趣味,她想知道是小蛇先长成大蛇吞了公鸡,还是雄鸡先咬死它们。
这个答案恐怕不会有了,傅默宁一铁锹下去,十几条蛇全部毙了命。
鸡窝的鸡四处奔走。
傅默宁勾起一个很奇怪的笑容,鸡就是鸡,根本飞不起来。
如果这是个老鹰窝,哪里还有这些恶心玩意的生路。
傅默宁在唐纵的怒气之下,终于在唐玉蝶的人生里酣畅胜利了一回,她撒了气,她高兴。
鸡窝里还有几个鸡蛋,‘嚓’一下,蛋碎了,蛋液流了鸡窝满笼。
“她好些了?”
唐纵看沈约,“为什么不说她好些了?她好了,你准备怎么办?”
沈约低头看孩子,却说了一句不相干的话,“这孩子姓沈。”
唐大都督觉得想笑,“这孩子姓沈?谁说的?”
第77章 浮云西北
孔雀东南飞, 西北有浮云。
霍韬犹然记得沈约当年写给他的信, 沈约说杨宝儿就是那东来的孔雀, 西边的浮云恐怕就是指唐纵了。
霍韬后来问了沈约, 沈约说这话不是他说的, 是白湘灵说的。
白湘灵是个有点邪气的女孩子,沈约当年就这么说。多年后,现在问霍韬, 霍镇国公也这么说。
当日霍家那小厮来求情, 说那个术士是他父亲, 希望镇国公为他父亲说情。霍韬没有理会家里的那个小厮,他也不能理, 嘉靖帝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情,他不能也不可能再去弄鬼。
后来霍韬事忙,便不再管那小厮。谁知家里的小厮见说不通霍韬, 便求到了办案的御史那里, 督办此案的御史大人不是别人, 正是翰林学士, 杨宝儿。
杨宝儿就是那东来的孔雀,他少年折桂,入仕后官运亨通, 年纪轻轻便当了翰林院五品大学士。这等好运不是一般人有的, 包括沈约,他也没有。
沈约一度很羡慕杨宝儿,他有时候会想, 当年他若是不多写那一笔字,究竟谁会得状元?是他,还是一定会是杨宝儿?
有些问题终生无解。例如沈约和杨宝儿谁能得状元的问题,问张璁,当年的首辅张璁已经致仕了。问嘉靖皇帝,嘉靖皇帝恐怕已经忘了当年的感觉。是以这个问题无解。
唯一可以一提的是,唐纵给沈约找了个新的靠山,大学士夏言。
杨宝儿督办镇国公霍韬家的案子,这个案子的争论点在于李甲究竟是何人,他是山西大同的叛军首脑李福达,还是仅仅只是一个声名狼藉的术士?
术士的身份众说纷纭,谁又都拿不出一个切实的证据来指认其人。杨宝儿建议将李甲先收押刑部,然后等待山西戍军中来人确认,接着再进行下一步公审。
山西那边迟迟没有人来确认叛将身份,术士的真实身份依然悬而未决。唐纵在其中弄了鬼,唐大都督没有让山西那支部队中的任何一个人出来指认李甲。
延绥总兵官、中军大都督唐纵牢牢把控着山西、陕西及辽东的行伍部队,他不发话,没人敢来。依照唐大都督的说法,“兵部只需要协同刑部调查,而术士李甲并不是军人,所以不需要调用军事法庭那一套来进行宣判。既然李甲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那山西军队也不必理会了。”
翰林学士杨宝儿原先主张的罪名是李甲是山西大同戍军的叛逆者,他需要接受军事审判,但这桩审判需要兵部的参与及核实。
但在事实上,李甲被关入刑部之后,刑部擅自篡改了李甲的罪名,刑部在刑部汇总的案卷里写道:“术士李甲擅自施行巫术,企图不轨。”
不知因为甚么原因,李甲是个叛将的罪名被刑部修正并篡改了,施行巫术这项罪名根本与御史杨宝儿的指控不符。
沈约自兵部得到一些关于李福达案的内情,他告诉了杨宝儿。杨宝儿不仅没有告假,退出这项莫名其妙纠纷不清的糊涂官司,他反而上书皇帝,状告刑部。
张千山很快得知了其中的信息,张千山秘密告知霍韬的时候,霍韬与沈约正在崔家的后院里喝酒。霍镇国公说:“有趣,有趣,叛将成了术士,谋逆成了行巫,还有甚么是那帮人想不出来的?”
唐玉蝶生产之后,沈约已经很少到霍家后院里来。张千山来透露其中内情,崔礼正在给崔蓬疏散筋骨,霍韬低头看了崔蓬一眼,“你说,怎么办?”
崔礼嘴角一勾,“莫不是沈大人算计了杨大人吧?杨大人那种耿直性子,受不得激,他和刑部咬起来,沈大人无忧无虑,乐见其成。”
霍韬又看张千山,张千山也笑,“是这么回事。沈大人这些年被杨大人抢光了风头,总有个不舒服的时候。”
崔蓬垂着眼睛,没有说话。
霍韬也是笑,笑完又叹气,“看来沈大人真是成长了。”
张千山说:“唐玉蝶生了一对孩子,一生一死。死的那个送回唐家去了,活着的那个唐纵也想抱走,沈约不让。”
霍韬的眼珠子又在崔蓬身上扫,看了半晌,笑道:“快别说了,有人又要被气得中风了。”
张千山叹口气,“沈约是有野心的,他和夏言走得近,不排除是唐纵给的糖。但从另一方面来说,也能看出他这个人本身就难以掌控,野心勃勃。”
崔礼万分赞同张千山的结论,他频频点头,然后拍崔蓬的肩,“老三,跟我回朝鲜吧,这里没意思。”
霍韬又同张千山说了几句,张千山点头后去了。
等张千山走了,崔蓬抬头,说:“我想见湘灵。”
嘉靖皇帝收到了刑部的案卷,他头一遍看的时候,满心愤怒,术士行巫,罪该万死!等他第二遍看的时候,就不这么想了。
皇帝还没有下决心如何判定霍韬家后院的这桩案子,宫里迎来了一次夜宴。
方皇后在宴会上说了一句话,她说:“讥讽就讥讽,造谣就造谣,造谣还需要甚么证据呢?”方皇后好像是指责白湘灵在背后说了她的坏话。
白湘灵一般不稀得和人斗嘴,那天出奇地回了方婳一句:“是我一个人说的,没有同谋。”
嘉靖帝听得好笑,一个端庄的皇后,一个孤高的宠妃,两人吵起架来竟然是这般样貌,真是如孩童一般逗乐。
方婳当然是说给皇帝听的,白湘灵的话也是说给皇帝听的,所以在刑部问询李福达案件如何处置的时候,嘉靖帝的疑心就起来了。
“造谣就造谣,还需要甚么证据呢?”
原先李时说的是小厮的父亲,后来杨宝儿说他是山西大同卫的叛将,到了刑部这里,又成了术士做妖,要施巫。
“造谣”、“同谋”,事情的始末变了好几次,术士成了叛将,叛将又如何会巫术?嘉靖皇帝开始不高兴了,他疑心刑部与翰林院联合起来骗他,他们的目的是要搬倒霍韬。
第78章 归去来兮
十月十八日, 嘉靖帝下令重审镇国公霍韬家仆的案子, 刑部在嘉靖帝的压力下撤销了对术士李甲私自实施巫术的指控, 因为皇帝的意思是准备清洗翰林院集团。
刑部开始重新审理李甲的案子, 嘉靖帝亲自下了朱批。
刑部最后得出结论, 李甲只是个背井离乡的普通匠人,他没有籍贯,漂泊多年, 在大明朝无根可依, 所以大家才能对他肆意攻讦。
甚么声名狼藉的会炮制春.药的术士, 甚么山西大同卫的叛军之将李福达,他通通都不是。嘉靖帝相信霍韬是无辜的, 所以霍韬就是无辜的。
嘉靖帝认为原先翰林院学士杨宝儿对术士李甲的指控是无中生有,并且那些证据互相矛盾,完全不值得相信。
方婳与白湘灵初次联手, 她们合力击垮了康嫔马蓉。
方皇后本身就讨厌马蓉, 皇后娘娘觉得马蓉的嘴胡诌一气, 污蔑起人来没个根据。于是方皇后和恭奉夫人在宴会上有目的的你一言我一语, 挑起了嘉靖帝的疑心,最后果然将事情引导去至另一个方向。
马娘娘惜败于平日里不声不响的方皇后与后宫最没用的恭奉夫人之手,她没有想到方婳和白湘灵是一条心的, 并且她们都是霍家的门徒。
霍韬亲自去向方婳讨个赏赐, 说希望她能通融白湘灵出宫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