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地方不大好找,寻了约莫半个时辰才找到。周暄裹着一身斗篷,将身形容颜遮得严严实实,只说是林二姑娘故友,路过此地,听闻她在养病,故来探望。
万安伯府在庄子上的仆人身形高大,面目凶狠,起初并不同意,还是连翘上前塞了些银钱,他们才答允他们一行进去。
这庄子院墙又高又厚,无端给人一种沉闷之感。周暄在林家仆人的带领下,一路疾行,总算是见着了林樾溪。
之前周暄也曾与林二姑娘数次见面,林二姑娘生的娇娇怯怯,但至少面庞是红润的。而此刻林樾溪面孔雪白,容色凄楚,瞧见周暄有些呆愣,半晌才扯了扯嘴角:“暄暄,是你啊……”
仆人退了下去,周暄看着林樾溪明显清减了的面容,又看她衣衫浑不似往日,心中一阵酸楚,轻声道:“林二姑娘……”喉头梗塞,竟是再也说不下去。
林樾溪歉然一笑:“暄暄,对不住,这里没多少炭,冷得很。”
周暄这才意识到此地阴寒,她心里难受,借偏头之际擦掉了眼泪,笑道:“没事,我不怕冷。前些日子我也病了,好几个月才好,你瞧我是不是瘦了些?”
林樾溪盯着她瞧了瞧,点头道:“是,的确是瘦了。”
周暄不知该再说些什么,勉强笑了一笑。
林樾溪忽然没头没脑说了一句:“暄暄,我娘死了。”
周暄默然。
“他们说我娘是病死的,其实不是的。”林樾溪看着周暄,声音飘忽,“暄暄,你别怕,咱们就说会儿话,行吗?”
周暄点一点头。她何尝猜不到钟氏之死另有玄机?只是可怜了林樾溪。
林樾溪似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周暄倾诉:“从小爹娘就不大喜欢我。爹爹想要儿子,连姐姐也不喜欢的。而娘不喜欢我,我却不知道是为什么。现在我知道了,是不是太迟了?”
眼泪顺着她雪白的脸颊往下落,她双眼直直的,像是在看着远方,又像是什么也没看。周暄待要出言安慰,却被她一把抱住。
林樾溪泣道:“暄暄,我长这么大,最开心的时候,就是我十三岁生日那天。那天早上爹爹夸我长大了,娘亲还给了我一套头面,你也来看我,我真的好开心的……”
周暄听着,心中酸涩难忍,她素来得父母宠爱,不能体味林樾溪之苦,但是只要一想象一下父母对自己冷淡,就觉得难以忍受。说起来,林二姑娘比她还小一些呢。
林樾溪这日哭了许久,几个月来,她在这庄子上,身边连个熟悉的人都没有。庄子上的仆人恶声恶气,对她也没半分好神色。——他们大约都知道,二姑娘估计是不会回府了。——即使回去,也是在她出嫁时。
林樾溪一直努力在这里活着,不敢露出软弱。此刻却忍不住痛哭起来。
第34章 除夕除夕
周暄任她抱着,心里难受,却不知该如何安慰她。许久见痛哭的她稍稍停歇,才帮她拭泪,并轻声道:“别怕,别怕……”
林樾溪收了眼泪,松开周暄,犹自抽噎不止。她眼睛肿得核桃一般,面上泪痕斑斑。她拉着周暄的手,也不说话,沉默了好久。
周暄看她情绪稍微平静些,就拿出自己带来的一些小玩意儿,给林樾溪玩儿。
林樾溪对这些并不大感兴趣,但因为是周暄带来的,她仍是尽量笑着。她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试探着开口:“暄暄,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你说。”周暄思忖着林家家事她不能插手,她没法帮林樾溪回家,但是照看一下林二姑娘,让她在此地过得好些,她还是能做到的。
林樾溪眼神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轻声道:“暄暄,我可能回不了家了。我不想死在这儿,这里的下人很凶的。我被送到这儿的时候,我身边一个丫鬟都不能带,这里没有人是我的人,没有人对我好。你能不能帮帮我?我有一点钱,是攒了很多年的月钱,你帮我去找几个厉害的嬷嬷丫头行吗?我不想死,暄暄,我不想死……”
周暄听着听着眼泪就掉了下来,她点了点头:“嗯,我让我母亲帮你找找。”
很快就要过年了,林樾溪却只能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城郊的庄子上。周暄不清楚,如果她找到了合适的下人,该怎样送到林樾溪身边。
林樾溪笑了:“暄暄,我就知道你对我好,你要是我亲姐姐就好了。”
这话中颇多酸楚之意,显然是想到了自己的姐姐林樾蓉。
周暄不好开口,只握了握她的手。
天色渐晚,周暄还要与舅公一同返回,就提出了告辞。林樾溪依依不舍,眼泪汪汪。
周暄原本与林樾溪并不十分亲近,远不及她与陈苑,甚至连她与陈芸都不如。然而此番林家出事,林樾溪陷入此等境地,周暄反倒对她由怜生惜,对她多了一些亲密,希望她能过得快活些。
与舅公会合后,在回去的路上,周暄仍恹恹的,提不起情绪来。
舟山先生疑心她身上不好,关切垂询。
周暄犹豫半晌,只说自己去看了一个朋友。那朋友现下光景并不好,是以伤感。
到郊外去看朋友?舟山先生一听,联系前情,就明白了八.九分,他想了一想,轻声说道:“一生被囿于庭院,还不如能出门看看。”
周暄没有接话,回府后与母亲委婉提起此事,想得到母亲的帮助。
杨氏本不愿女儿插手这些事情。——这种事情原不是她该操心的。但是见女儿眼中泪光点点,想到她身上才刚好,不忍苛责她,沉默了半晌,答允下来,又道:“人倒是能帮你挑选,只是怎么送到那林二姑娘身边,我就不知道了。”
周暄笑笑,拉着母亲的手臂撒娇:“娘亲只要同意就好了。”
杨氏到底还是忍不住,拉着女儿的手,好好教导一番:“这件事是你先允了,也没什么可说的。但是日后,切不可再招惹这样的事情。咱们家跟万安伯府无冤无仇,你这样做,不但是明着跟万安伯作对,叫他没脸,而且万一让林二姑娘过得更难岂不是违背了你的本意……”
周暄低下头,乖乖听母亲教训,一声不吭。等母亲停下来,她才轻轻摇晃母亲的手臂撒娇:“娘亲放心,我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我保证!”
杨氏摸了摸周暄的发顶,叹了口气,女儿心地好,也没受过什么苦。至于那林二姑娘,不管她母亲如何,她终归是个孩子。母亲刚过世,就被父亲送到了庄子上,也是可怜。
杨氏很快挑选好了人,只是在怎样将这些人送到林樾溪身边时却犯了难,临近过年,杨氏有许多事情要忙,只得将此事暂且搁下。
每年新年,周家都是杨氏上下操持,侯府那边没发话,他们也就只在除夕去磕头祭祖。然而今年忠勇侯发话,要一家老小过个团圆年。
年三十上午天阴沉沉的,午后就纷纷扬扬下起雪来,搓绵扯絮一般。杨氏让女儿裹上厚衣服,又命人给女儿准备了手炉。她并不乐意到侯府去,在心里嘀咕:旸儿他们都在江南,怎么就算团圆年了?但侯爷的话又不能不听。
忠勇侯府的一步厅布置得格外漂亮,炭烧得也足,暖洋洋的。周暄只坐了一会儿,鼻尖上就渗出了汗。
这回她没跟双胞胎姐妹坐在一块儿,一开始高氏便把她唤到了身边。高氏今日精神似乎不错,拉着周暄说话,问她可大好了,最近都做些什么之类的。周暄一一答了,高氏笑容舒展,似乎很是满意。
期间周一柱和周一弦不知往这边瞧了几回,周暄也感觉得到。
高氏的好兴致只持续了一小会儿,约莫半个时辰后,她就开口说道:“我乏了,天寒地冻的,就不陪你们熬了。你们爱守到几时就守到几时,我先回去歇着了。”
说着也不理会神色难看的忠勇侯,扶着丫鬟的手,摇摇摆摆走了出去。
忠勇侯险些扔掉杯子,咕哝道:“你就给我闹吧,都闹了半辈子了,还闹……”
他身边的周杲也没听懂,恭恭敬敬地问:“祖父说什么?”
忠勇侯却不再开口了。或许是他也觉得这家里人不齐全,没什么趣味,干脆叫了两个儿子去书房。
姜氏让他们几个晚辈一起玩闹,她则与杨氏一起谈天,之前的一些矛盾似乎通通忘记了。姜氏从家常琐事说起,说到过年孩子们又大了一岁,又说起周暄年纪也不小了。
杨氏有些警醒,问道:“弟妹有话直说,咱们妯娌,不必拐弯抹角。”
姜氏心说大嫂果真不懂说话的技巧,面上却笑一笑,说道:“上回老太太过寿,我娘家嫂子也来了,见了咱们暄儿,喜欢得很呢,觉得很投缘……”
杨氏心里一咯噔:“怎么?”
第35章 大年初一
姜氏有点着急,暗想大嫂怎么就听不懂话?闻弦知意都不会么?她与交好的女眷说话,都是说半句留半句,一听也就明白了,怎么到了杨氏这里,就行不通了呢?
她只差没明着说,她娘家大嫂觉得周暄不错,想讨给自家儿子做媳妇儿了。
姜氏只得又道:“我娘家嫂嫂,最是和气不过的一个人,觉得咱们俩暄儿和她投缘,说是日后若能天天在一处就再好不过了……”
杨氏闻言,一脸顿悟的模样,笑道:“原来如此,我当是什么。那是你娘家嫂嫂说客气话呢!暄儿什么样,你也知道,被咱们娇惯坏了,也就是看着文气……”
她并没有顺着弟妹的话往下说,姜氏的娘家嫂子,她也见过,说话颇为刻薄,她不大喜欢。
姜氏跟娘家嫂子也不算和睦,不过是因为抹不开面子才应承了嫂子。如今试着跟杨氏提一提,也就算是尽了情分,再多余的她也不肯做了。总不能教她一再低三下四地去跟杨氏分说吧?
她不再说,杨氏也就乐得不再提,大过年的,她也不想多生闲气,大家都乐乐呵呵的最好。
周恕很晚才从父亲房间出来,他回一步厅与妻女会合后,三人就打道回府了。路上他温声询问女儿,今晚都做了什么,可有什么想要的。末了又对妻子说道:“明日让阿征到这边来吧。他一个人在家里,大过年的,多孤单。”
杨氏点头:“是极。”
路征跟他们亲厚,他们待路征也不比寻常。
初一清晨,周暄果真在家里见到了路征。大约是过年的缘故,路征身着新衣,足蹬新靴,神采奕奕,精神十足。
他刚到周家,还未去拜见周恕夫妇及舟山先生,在院中先瞧见了周暄,他满面笑容,冲她拱了拱手:“新年好。”
周暄呆了一呆,觉得有趣,有样学样,也拱了拱手:“新年好。”
她身后的连翘诸人捂着嘴笑。
周暄今日所穿的红色大氅是母亲杨氏特意请了有名的裁缝为她所做,华美大方,穿在身上,显得面若桃花,身形高挑。
路征不免多瞧了几眼,笑道:“这是又长高了?”
他心里感叹,这姑娘不再是那个圆滚滚的“扳不倒儿”了。他悄悄摸了摸袖子里的拇指大小的“扳不倒儿”,暗想,这个可是送不出去了。——他家里还有许多呢。
周暄笑了笑,过了一会儿,才道:“是吧,应该是高了。”长高是让人高兴的一件事,然而再看看一旁比她高出许多的路征,她又默默叹了口气,她若能像娘亲那样高就好了。
——杨氏的身高虽不若男子,却比一般女人更修长些,在一群女眷中最显眼的就是她了。
周恕夫妇见到路征格外欢喜,杨氏更是塞了红包给他,口中还说道:“早些成了亲,你就不是孤零零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