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的太子,明明是如此的不耐烦与沈兰池相处。若非沈兰池主动勾缠,陆兆业又岂会态度大改,竟要当场推了与她的婚事,求娶沈兰池?
“桐姐姐多虑了。”沈兰池神色不变,声音忽而冷淡下来,“你将太子殿下视作人间谪仙,觉得这楚京所有女子都要爱慕他,只怕是想错了,我已再三说过,我并不想嫁给太子殿下。”
沈桐映几步逼了上来,眼眶中竟泛开一抹红色。她颤着手指指向兰池,声音巍巍,道:“我险些被当面退婚,这都是拜你所赐。这等屈辱,我终有一日必会加还到你身上!”
沈兰池为她的神态微微一惊。
从前的沈桐映虽也爱生事,可并未如今日这般表现的十足怨恨。想来是太子当面退婚一事刺激了她,这才叫她口不择言起来。
明明那使她险些蒙受退婚之辱的人是陆兆业,可她觉得陆兆业是个好不容易得来的宝贝;就算明知陆兆业那层光鲜皮囊下藏着的可能是一捧废土,沈桐映也一定会把陆兆业当成宝。沈桐映舍不得,也不敢责怪陆兆业,就只能把仇怨倾泻到沈兰池身上来。
欺软怕硬,从来人之天性。
“桐姐姐,我只提醒你一句。”沈兰池拨弄了一下指甲盖,道,“陆兆业并非良人,那东宫只会是个火坑。你可想好了,还要打定主意往这个火坑里跳么?”
她可没说谎,那陆兆业在此时对沈家听之任之,往后,也许还会和前世一般,跟在沈家后头擦屁股,帮着掩盖沈家犯下的种种罪行;但她知道,陆兆业心底里所思所想的,从来都是将沈家一网打尽、连根拔起。
这一世的兰池有心想改变沈家前路,可她顶多只能救自己的兄长父母,却救不了作恶多端的二房。如果父母兄长都不在了,沈桐映做这个太子妃又有何意义?
沈桐映微愣,继而冷笑道:“你做不成太子妃,便来我面前自欺欺人?少天真了!沈兰池,我会过得比你好千倍、百倍。日后,只有你羡我的份,而无你趾高气扬的份了!”
说罢,她极傲地抬了头,踏出厢房去,转身便没入了一从枫林之中。
见她这般倨傲,沈兰池只得摇了摇头。
她可是已经劝过了,只是沈桐映不听劝。
真是可惜了那一张好脸蛋。
***
檀香寺大宝殿,香云缭绕,烟萦鼎炉。本是泥偶身的大佛镀了一层金漆,镶以铺地七宝,便有了庄严宝相,可慈爱众生。
陆子响已在佛前立了半柱香的时辰,指间佛珠却不曾动过分毫。
他身旁站着个身披袈裟、留着半白胡须的老者,是檀香寺的住持缘悟大师。
见陆子响凝如雕塑,缘悟大师笑了笑,缓缓道:“二殿下如此心诚,太后娘娘必然是极高兴的。”
面前的二皇子身着弹墨轻袍,脚踏锦履,修长身量如玉亦如竹,实乃一位翩翩君子,难怪今上如此厚爱。
佛钟远响,漫徊青山。绵延刹音落地时,佛前阖目静然的陆子响终于睁开了双眸。
“我只望佛祖能佑祖母身体安泰,无病无痛。”陆子响收了佛珠,笑道。一转眸,他瞥见自己的伴读宋延礼自青竹翠嶂后行来,便对缘悟道,“我常听祖母说,缘悟大师这处的枫叶极好。难得来一次檀香寺,我自己去走走看看。”
缘悟一抚长须,连忙道:“一人独游,岂不无趣?不如由缘悟代为领路,替二殿下细说一番这枫中八奇。”
“不敢劳烦缘悟师傅。”陆子响露出一副谦逊神态,有礼道,“若是让祖母知道我打扰了缘悟大师念佛,怕是会罚我抄上一整卷佛经。我一人去便好。”
陆子响多番推辞,缘悟露出憾然神色,点头应下。
待缘悟离去后,陆子响招来宋延礼,淡声问道:“打听到了?”
宋延礼答:“回二殿下,打听到了。方才我来时,沈家二小姐就在后头的院子里。”
陆子响用卷起的佛经敲一敲掌心,悠悠道:“如此甚好。”旋即,他又取出一方一角绣着“兰”字的手帕,交与宋延礼,道,“你找个小沙弥,知会沈二小姐的下人一声,叫她来藏红石磴处见我。只要见着了这方帕子,她便会知道我是谁。”
宋延礼面带踌躇,道:“殿下,这沈二小姐毕竟是安国公府人。若是让贵妃娘娘知道了……”
“母妃这不是不知道么?”陆子响笑得从容,“还是说,你会将此事告知母妃?”
“延礼不敢。”宋延礼立即道。顿一顿,他又小心问,“那镇南王府的世子爷……”
提到这个名字,陆子响的眉心不易察觉地一皱。
“随他去罢。方才我看他追着那石家的几位年轻小姐一直朝山里去了,想来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回来的。”半晌后,陆子响道。
也不知是怎么了,那镇南王府的世子爷听闻他今日要来檀香寺替太后烧一炷香,便闹着也一道要跟来。
想来,是因着近来檀香寺枫叶已红,京中女眷多流连于此吧。
不学无术者,倒也有一番无忧无虑之乐。
宋延礼离去后,陆子响便步至那藏红石磴旁候着。许久后,他听见两道细细脚步声渐渐行来。其中一道纤而慢,另一道则有些跌跌撞撞的。他本以为来人是沈兰池与她的丫鬟,可抬眼所见,却并非如此——
沈兰池倒是来了,手里还捏着他交给宋延礼的那方手帕。可她身后还黏着一个人,嬉皮笑脸的,正一个劲儿地追问着“这副手帕是送给谁的”,正是早不知钻哪儿去了的陆麒阳。
见到陆麒阳,陆子响心头微沉。
缠着谁不好,偏偏要缠着沈兰池?
好不容易,她才没了与陆兆业的那桩婚事……
陆子响目光一扫,见到沈兰池的腕上戴着一只水头极好的镯子,样式极为眼熟,正是他从前在太澄湖上亲自捧给沈兰池看的贞顺皇后陪嫁品。
彼时,沈兰池望着这只镯子时,眸光极是温柔喜爱。
想到此处,陆子响忽而心情大好,也不太顾及陆麒阳的事儿了。
他唇角微微一扬,温和道:“沈二小姐果真很喜爱这只镯子。你若真这么喜欢,当初何必与我推辞?我给了你便是,也省得你再多费心思,从世子那儿再买回来。”
沈兰池捏着手帕,微微一怔,好似没料到在这儿等着她的人会是陆子响。她不自在地捋了一下手上玉镯,方要开口,她身旁的陆麒阳却抢先道:“二殿下,这镯子可不是她问我买的。”
陆子响心有微惑。
莫非是千辛万苦买了一模一样的仿品?
那可真是用心良苦。
正当陆子响如此想着时,陆麒阳却道:“这是我送给沈二小姐的礼物。珍宝配佳人,不应当么?”
顿了顿,陆麒阳面上的笑意愈发明显,“哦,对了,我还忘记谢过二殿下替我鉴这镯子的恩情了。这只贞顺皇后的玉镯子,沈二小姐很喜欢,真是有劳二殿下了。”
第29章 兰字绣帕
一句“真是有劳二殿下了”, 让陆子响险些挂不住那副风光霁月的温雅笑面了。
“原来世子找来这只镯子,原本就是想赠给沈二小姐的。”陆子响微低了眸,道, “这只镯子极衬沈二小姐,世子的眼光不错。”
言语间, 似乎颇有隐忍之意。
沈兰池却不管陆子响话里藏着什么, 只是举起了那块手帕, 问道:“二殿下,容兰池唐突问一句, 二殿下是从何处得到这块手帕的?”
闻言,陆子响轻轻一笑, 道:“你不记得了?”
说罢,他微望一眼陆麒阳, 淡然道:“我回京那日,你让人给了我这方手帕, 还让我去了偏殿, 说是有些话要说。不巧的是,那时你我二人都没碰上。一拖, 便拖到了现在。今日我来是想问, 那一日, 沈二小姐想说何事?”
他似乎丝毫不顾及陆麒阳在旁,自若地谈论着这等有些逾矩的话。
陆子响这么一说, 沈兰池便想起来了——陆子响回京那一日, 她原本是要在换衣服的时候与陆子响碰个正着的。只不过她重生了, 看到她衣衫不整的人就从陆子响变为了陆麒阳。
是哪位好心人给了陆子响这方手帕?
总之,不是沈桐映,就是阮碧秋吧。
现在这两位都在同一个火坑里呢,随便她们去吧。
“二殿下怕是记错了。”沈兰池提起手帕一角,认真道,“这帕子不是我的,因而我也不可能在那日请二殿下出来一叙。”
“不是沈二小姐的?”陆子响微惑,“可是上面这个‘兰’字……”
“我们安国公府大房的丫鬟,都领了不同的字绣在绣帕上,以示伺候的主子有所不同。在我的馥兰院伺候的丫鬟,都有这样一块手帕。我兄长院里的,则都在帕上绣了‘远’。”顿了顿,兰池又招来自己的两个丫鬟,道,“碧玉,绿竹,把你们的手帕拿来。”
碧玉、绿竹应了声是,便取出了帕子,递到兰池面前。陆子响一看,果真如此,碧玉和绿竹的手帕上也绣了个兰字,形制线色,乃至那绣花的样子,都与他手上这块手帕如出一辙。
陆子响默然。
好一会儿,他才重露了笑,道:“既然如此,物归原主,这手帕还给你们安国公府便是。想必是当初将这手帕送给我的人一时糊涂,这才记错了。你就当此事不曾发生过罢。……我还要替祖母烧一炷香,这便去了。”
说罢,陆子响折身朝外走去。
陆麒阳两步追了上去,拍了拍陆子响的肩,道:“二殿下,莫慌,天涯何处无芳草?大不了,我带你去那飞仙坊……”
陆子响听了,淡笑道:“我于音律毫无所知,怕是会败坏了世子的兴致,还是免了吧。”
说罢,他丢下陆麒阳,独自离去。
走出许久后,陆子响暗暗叹道:这陆麒阳真是快活优哉。
仔细一想,他又觉得陆麒阳这般玩世不恭,于他而言已是最好的情状了。若陆麒阳是个上进之人,依照那镇南王府与安国公府的关系,陆兆业又会多一个助力。所幸,陆麒阳不过是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罢了。
曾经的镇南王手握兵权,军功赫赫,颇有几分功高震主之意。如今镇南王渐老,世子又不谙军策,父皇才会对镇南王府如此放心。
陆子响走远了,藏红石磴处静了下来。远处传来一阵遥遥念禅声,不知在说哪段经文;木鱼依稀,扣扣而响,徘徊不绝。
陆麒阳侧过眼,瞥着沈兰池,道:“我早说了,这陆子响对你的心思不对劲,你还不肯信我。”
沈兰池道:“怕什么?柳贵妃又不是吃素的。二殿下就算想对我做些什么,也要看那柳家答不答应。再说了,我几时不肯信你了?”
陆麒阳挑眉,道:“你真的时时刻刻都肯信我?”
“信。”
“那成。”陆麒阳往石靠上一倚,立刻哎哟喂地叫嚷起来,低声道,“小爷我肩疼的厉害,不找个人给我揉一揉,我是爬不起来了。”
沈兰池:……
“那你别起来了。”她摆摆手,领着丫鬟就走,“等着路过的缘悟大师给你按肩吧。”
“兰兰,你、你别丢下我啊——”
陆麒阳的喊声被她丢在了身后。
***
檀香寺外,满山皆红。沈兰池走了未几步,便遇着了安国公府团团乱转的丫鬟,这才知道兄长沈庭远已经找了自己好一阵子了。
沈大夫人与沈大老爷遇着了熟人,已去寒暄了,只留下个沈庭远负责把乱跑的沈兰池找回来。檀香寺就这么大,里里外外都是僧人,兰池就算闭着眼睛走,也走不出去——沈家人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哥哥在哪儿呢?”兰池问那前来寻自己的丫鬟。
“少爷方才还在这儿呢。”那丫鬟在一棵红枫前踮脚张望着,道,“奇怪,怎么这会儿功夫,就没了影……”
谈话间,兰池余光瞥见沈庭远从一旁的小土坡后气冲冲地走来,一副恼怒模样。那副吃了大亏的样子,让沈兰池不由有几分好奇发生了什么——须知道沈庭远平时是个温吞优柔性子,从不发怒。能让他露出这副神情来,必然是发生了极不得了的事。
“妹妹!”
看到沈兰池,沈庭远一甩袖口,来来回回踱步,问道:“你说,女子平日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沈兰池差点儿想去捂一捂沈庭远的额头,看看他有没有烧昏了头。她奇道,“哥,你这是怎么了?平日里可都不曾见你提起过女人,如今,你这是想向妹妹学一学如何讨女子的欢心么?”
“讨什么欢心!”沈庭远涨红了白净面孔,道,“为兄……为兄不过是……罢了。”顿了顿,他平复了情绪,唉声问道:“妹妹,为兄可是个怯懦之人?”
沈兰池有些犹豫要不要说实话。
诚然,沈庭远确实有些怯懦了。她知道兄长从来不想入仕,只想醉心书画,做个舞文弄墨之人。只是在安国公府的威压下,沈庭远从不敢违抗父命。往好里说,这是顾全大局;往差里说,这不过是沈庭远惧怕沈大老爷罢了。
亲哥的脸面也是脸面,还是别说了吧……
“唉,我知妹妹一定也在心里骂我是个怯懦之人了!”沈庭远摇了摇头,道,“你容我一人待会儿吧。你先去爹娘身旁,莫要乱走,平白叫人担心。”
“‘也’?”沈兰池试探一问,“还有谁?”
只是,沈庭远却不答她,只是摇着头走远了。沈兰池无法,只得对着他的背影喊道:“我就不去娘身旁做规矩了,我回去歇着等你们。”
沈庭远正对着一棵树自言自语,仿佛没听见。也不知道他口中那“女子”到底说了他些什么,竟叫他如此恼怒。
沈兰池耸耸肩,往回走去。她挑了条小径,路上并无什么人。一阵风过,吹得地面落枫簌然而舞。乱红如点,飘转枝间,美不胜收。沈兰池摘去了一片落在肩上的秋枫,向远处极目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