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这是——
这是怎么一回事?
不待季飞霞出声,便听得门外又传来一道女声,原是柳贵妃。
“响儿,戚嬷嬷说你来了这昭华宫,也不知是来探望谁?永淳?”柳贵妃不复平日柔媚,声音间尽是冷意。
季飞霞生怕那柳贵妃迁怒于己,连忙开了门扇,出门行礼,道:“飞霞见过二殿下、贵妃娘娘。”
待季飞霞抬起头来,陆子响微微一愕,口中道:“怎么是……”
怎么会是季飞霞?
他明明看见是沈兰池进了这宫中……
莫非是因着几人穿着一式衣裳,所以他看错了?
季飞霞起身,却见到柳贵妃身后还站着一个人,一身明黄衣袍,正是楚帝。“陛、陛下……?”季飞霞有些不确定,试探问道。
“陛下?”柳贵妃大吃一惊,转过身去,果真见到楚帝站在不远处,“您怎会在此处?!”
“爱妃何必如此吃惊?要不是因为朕想出来吹吹风,怕是还听不到这样妙的事儿。”楚帝负手踱步,哈哈大笑。笑了一阵,他低头对陆子响赞许道:“响儿果真是个性情中人,与朕年轻时一个模样。所谓‘肖父’,说的不过就是如此。既然你心仪这季二小姐,不妨便由朕做一回月老,如何?”
陆子响站在原地,面上笑容温润依旧。
他扫一眼垂首低眉的季飞霞,眼眸间掠过一丝惋惜之意。继而,他扬唇一笑,徐徐道:“让父皇见笑了。实在是响儿心仪季二小姐已久,今次见得她在宴席上抚琴而奏,莽撞之下,这才……”
季家权势显赫,若结姻亲之好,也大有裨益。
只不过,可惜了心头那人……
罢了,终是能在日后得到的,也不屈于这段时日了。
陆子响语含怜惜,却不失礼,令楚帝赞许不已。尤是与那不懂事的长子相较,陆子响便显得愈发出众。
“原来如此。”楚帝笑意愈深,“我还道你在那扣桌击节,不过是在自娱自乐,原来是在附和季二小姐。”说罢,他转向柳贵妃,问道:“爱妃,你觉得如何啊?”
柳贵妃身子一僵,强笑道:“响儿喜欢,那自然是最要紧的。陛下做主便是。”
柳贵妃说罢,袖下的手攥得死紧,颤个不停。
***
隔着几堵宫墙,便是沈兰池更衣的宫室。
碧玉打了个哈欠,守在门外头。而宫室里,却有着两道人影。
令镇南王一番好找、不知所踪的陆麒阳盘腿坐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替沈兰池包扎着手指。
“琴弦都被你丑到了。”
“……”
“疼不疼?”
“疼疼疼。”
“哦。那这样?”陆麒阳张开双唇,隔着一层薄纱,将她的手指含入唇间,抬眸看她,含含糊糊地说,“疼不疼?”
第41章 宴席惊命
疼不疼?
当然疼。
手指尖被琴弦抽那么一下, 都要疼到心窝子里去了。
陆麒阳吻了吻她的指尖,又顺着手背,将浅吻慢慢向上烙去。到了她手肘处, 就轻轻用牙齿咬了下,惊得沈兰池小声呼道:“……你又咬我!”
陆麒阳仰起头来, 笑眸轻弯, 满溢出一股子昳丽风流。
“咬的就是你。”他嚷道, “每天都在招蜂引蝶!那陆子响看你的眼神,几乎要将你吞下去了。”
“瞎吃什么飞醋呢。”沈兰池道, “他瞧几眼,我又不会少一块肉。就算陆子响对我有念头, 柳贵妃也必然不会同意。你又何必太记挂那二殿下?”
陆麒阳撇撇嘴,嘟囔道, “小爷就是记挂了,怎么着?那陆子响天天瞄着小爷的人, 也不准我不乐意一下?”
他捋着袖口, 一副愤愤不平模样。虽神色是吊儿郎当的,眼里又带着一分认真;也不知道是真生气, 还是假生气。
沈兰池瞧着他这副神色, 微叹一口气, 道:“你当真这么担心那二殿下会将我拐跑?”
“当真。”陆麒阳道,“我就是怕二殿下对你想入非非。”
“那好。”沈兰池的眼睫微颤。
她伸出手, 抵在了世子的胸膛处。
女子的小臂细细, 看起来柔弱无力;五指纤白, 宛如春葱。明明是这般无力模样,可轻轻一按,她却能将世子推得踉跄退后一步,继而跌坐在地。
“做……做什么?”陆麒阳以手撑地,目露迟疑。
“你不是担心姐姐会跟别人跑了么?”
沈兰池双膝一曲,跨坐到了世子的腰间,抬手便褪去了自己的外衫,露出一截玉雪似的肩来。灯芯噼啪一跳,映得她肩颈一团细细的嫩绯色。
她抬头,微扬唇角,艳丽眉目直直对着他的眼,眼底俱是挑衅;一手撩起如藻长发,另一手则抽解开了挂脖系带:“那好,你现在就要了我的身子,叫我做了你的人。如此,便不会再担心了罢?”
陆麒阳微征,呼吸悄然一重,手指悄然握成拳。
已是如此艰难的时刻,偏偏他面前的女子还勾着似笑非笑唇角,一双眼里满是引人溺毙的池波。
她轻咬下唇,朝着世子默然做出一道口型来,说的是“来呀”。
陆麒阳的脑海轰然爆炸了。
冷静与冲动互相拉扯着,谁也占不了上风;胸膛急遽起伏着,双眼紧阖,长眉皱得死紧,彷如面对着千军万马,又仿佛即将溃退败走。
沈兰池弯下腰,凑到他耳边,又轻声呢喃道:“何不要了我?前头还热闹着,无人会来此处。”
女子说话时,微温气息吹拂他耳畔,暧昧已极。
隐隐约约的,似乎还能听见那大殿上寻欢作乐的丝弦之声。隔着几道门,便是衣冠规矩的百官群臣、威严赫赫的今上天子。
半晌后,陆麒阳终于动了。
“……你自找的。”
他说罢,倏然紧紧搂住欺坐在身上的女子,扣住她的脖颈,迫着她与自己唇齿交缠。纱纸罩里灯芯轻跳,发出短促噼啪轻响。两道斜长影子投于墙上,彼此交融。
就在此时,那门外响起了扣扣之声,丫鬟碧玉道:“小姐,三小姐来啦。”
这声音惊动了屋内两人,前一刻还主动无比的沈兰池,下一刻就翻脸不认人,用飞一般的速度哧溜蹿了起来,直接把世子爷给推到屏风后头去了。
可怜陆麒阳什么都没来得及干,人还躺在地上,就像是被擀面杖压着的馄饨皮似的,一咕噜被推滚进了屏风后头,险些撞着了后头的桌椅。
沈兰池胡乱披了件衣服,一捋头发丝儿,上前开了门,果然见到沈苒站在门口。如今的天气已然很冷了,也不知道沈苒站了多久,娇小鼻头被吹得红通通的。
沈兰池心底不忍,便叫她进了暖和的屋里。
“兰姐姐。”沈苒垂着头,声音里有一丝羞怯,“苒儿……苒儿不慎打翻了茶盏,身旁却没有能换的衣服;桐姐姐那头……也不曾备下多余的。所以才厚着脸皮来问一问,兰姐姐可否借我一身备用衣裳?”
沈兰池仔细一看,沈苒的衣裙上有一大团深色水渍,好不醒目。
沈苒是庶女,原本是不能来赴这宫中的宴席的。花姨娘死求活求,才磨得沈大夫人开了口,同意带她一起来宫中长见识。肖氏心底不舒服,便想着法子在她的衣装和丫鬟身上使绊子。好好一位小姐,出门竟一个丫鬟也没有,只能跟在沈桐映后头转,也没有人给她带的衣服。不仅如此,她身上穿的也极是素淡,一点儿国公府小姐的样子也无。
肖氏要沈苒穿这身衣服时,还理直气壮道:“那大房的沈兰池不也打扮得一副穷酸模样,轮到你了,还委屈上了?”
“衣服倒是有,不过未必合身,也不好看。”沈兰池取过备下的衣物,递给沈苒。
“谢谢兰姐姐!”沈苒露出惊喜模样,小嘴微抿。
继而,沈苒视线扫到妆台上一枚发簪,眼底浮现出一分艳羡来,道:“兰姐姐的发簪真是好看。”顿了顿,她连忙道,“苒儿没甚么意思,不过是见识少了,不曾见过这么好看的簪子罢了。”
沈兰池侧头,发现妆镜前确实有一支发簪,簪头簇小圈南珠,寸长金缕拥着八宝红石,极是富贵招摇。
自重生以来,她就不怎么戴这些贵重首饰了,衣服也只挑颜色轻淡的穿。这样华美的首饰,显然是她娘亲或是亲哥悄悄塞进来的。
正好沈苒髻上只有几朵可怜巴巴的珠花,沈兰池便干脆把这发簪送给了她。“你拿去便是了,我也不缺这样的东西。”沈兰池把那发簪递给沈苒,“同是沈家女儿,二伯母实在是有些过分了,怎可如此苛待于你?”
——沈桐映是未来的太子妃,想必肖氏是自以为做了皇亲国戚,便可为所欲为;哪怕趁机磋磨庶女,也无人敢出言议论了,因此就将刻薄尖酸的做派尽数抖了出来,一点儿都不遮掩,也不怕人指摘。
沈苒极是惊喜,一张秀气小脸涨得通红。她接过这发簪,仿佛捧着什么烫手物什,赞不绝口道:“真是好看……谢谢兰姐姐。他日我再做些小东西,回赠给兰姐姐吧。虽苒儿那儿没什么贵重东西,但心意是最重要的。”
沈兰池笑着点了点头。
沈苒又道了谢,这才出了门去。
待沈苒离开,沈兰池立刻察觉到背后有一抹莫名幽怨的视线。回头一看,便瞧见陆麒阳缩在屏风后头,面无表情地望着她,模样好生可怜。
想到前一刻春景旖旎,再看看陆麒阳这副灰溜溜土拨鼠的模样,沈兰池便觉得好笑极了。“哎呀呀,世子爷,下次吧!”沈兰池扶着屏风,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机会不还多的是么?下次罢!”
陆麒阳的脸越发黑了。
“……说不过你。”他拔了一把绒毯上的毛毛,仿佛这地毯是陛下的头顶似的,口中嘟嘟囔囔,“说不过你,随便你吧。”
***
沈苒出了门,将那发簪戴在髻上,转头便回到了席间。
群臣命妇早就各自散开,男一席、女一席,或三三两两,或几人成群,觥筹交错、声光俱繁。
沈桐映与几个肖家女儿待在一块,满面傲意,唇角高扬。那几个肖家女儿知道沈桐映日后要做太子妃,正马不停蹄地奉承她,一句更比一句夸张,哄得沈桐映心花怒放。
“桐姐姐国色天香,太子殿下真是有福气了。”
“那沈兰池算什么?连桐姐姐的一根手指头都及不上呢!”
“同是姓沈的,就属桐姐姐最是风姿非凡。”
沈桐映正高兴着,冷不防便瞧见沈苒低垂着头回来了。沈苒还是那副怯怯缩缩模样,一整片厚厚的刘海儿低垂着,叫人看不清她的脸。但与去时不同,她不仅换了一身衣衫,髻上还多了一支巧夺天工的发簪。
沈桐映望着那发簪,忽觉得有几分眼熟——前几日,她似乎在爹爹书房中见过这支簪子,那时她还以为这簪子是送给娘的。可如今,这发簪却到了沈苒头上。
沈苒一介庶女,哪配的上这样的簪子?定是偷来的!
沈桐映冷笑一声,丢下肖家那三个姑娘,扯着沈苒便到了无人的走廊处,甩手就是一个巴掌。
“沈苒,就算你是个爬床丫鬟的女儿,那也是安国公府的小姐;你竟然做出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情,偷我娘的发簪!可真是丢安国公府的人!”沈桐映横眉冷眼,揉着手掌,怒道,“你自己丢人现眼,就不要怪我这个当姐姐的教训你了!”
说罢,她抽掉了沈苒头上的发簪,掂了掂,放入袖中。
沈苒挨了一巴掌后,面颊迅速红肿了起来。她似是委屈极了,泪珠子在眼眶里打着转。
沈苒脸颊高肿,必然会留下痕迹;沈桐映见了,心底微慌,顿时后悔——她一时冲动掌掴沈苒,要是让旁人知道了,岂不是丢人?都怪这沈苒自个儿手脚不干净,这才惹得她大怒。
“现在我暂且留个脸面,不告诉娘。”沈桐映定了定神,道,“你要想我替你守着这个秘密,你就老老实实告诉别人,你这脸蛋是在地上摔着了,这才肿了起来,明白么?这簪子你不曾见过,我也没有拿走。”
沈苒捧着高肿脸颊,含着眼泪点头,含糊道:“苒儿知道了。”
沈桐映满意点头,这才转身离去,身影傲然依旧。
廊上夜风微拂,吹得人衣衫猎猎鼓满。许久后,沈苒抬起了头,秀美的脸上再无平日的唯唯诺诺,只留下一个嘲讽笑容;黑白分明的眼里透出一分怨毒,几要滴出毒汁来。
***
沈兰池回到席间时,恰好是般伽罗国使团上来献艺的时候。
几个男子相继上殿,各个身披黑色斗篷,从头到尾都遮的严严实实。三个脚束镣铐的健壮奴隶,背着一口巨大囚笼,吃力地将其挪入殿内。那笼上也罩着黑布,落地时发出轰然阵响,扬起一片尘埃。
一看到这几个黑袍人,沈兰池的身子便紧绷了起来。
这几人之所以身披黑袍,便是因为他们并非是般伽罗人,而是中原人,长相与楚国人并无二致,在前刻方才混入使团队伍中。他们背后笼中所装着的,便是一只谎称作“麒麟”的野兽。前世,那初看乖巧的麒麟,却在后来突然发狂,当殿咬伤陆子响,以至陆子响重伤昏迷,又在病中遇刺身亡。
前世,陛下震怒之下,将这群胆大包天的刺客皆凌迟处死。据说他们本是北方匪寇,被二殿下剿灭了本家,因而怀恨在心;为求东山再起,这才意图除掉二殿下。
然由沈兰池看来,事实却并非如此。这伙匪寇有能耐混入宫中,在开宴前一刻伪装成般伽罗人,背后必定有着某位高人指点。保不准,便是太子陆兆业乃至安国公府的手笔。
陛下未必不知悉这背后真相,只是,刺杀二皇子一事乃是兄弟阋墙、同室操戈,事关天家脸面,陛下不便明说。后来陆子响身亡,只留下陆兆业这个太子;便是有万般不愿,陛下也得将社稷留给这个唯一的子嗣,更不会来追责前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