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兰池:……
柳常嘻哈一阵大笑,便追着马车去了。
沈兰池望着马车渐渐远去,心里只觉得这柳愈让人看不懂。
说他好吧,可他也尽使些阴谋诡计,终日跟在二殿下那等满嘴谎言的伪君子屁股后头;说他不好吧,可他还心系百姓,一副我为黎民模样。
世上真有这等人?
沈兰池待回了家,就将那退治疫病的方子写好,递到柳愈府上去。她隐约记得,前世这疫病也是被一个游方药师所退。那药师认定是当地人吃的肉食中有什么毒物,以是他不惧疫灾,于家家户户中逡巡搜访,最终说是不得再食鹿肉,又命人猎杀林中群鹿,将已死的鹿俱深埋土中,这才勉强令疫病消退了。
沈兰池虽不精通药学,但也能猜到定然是这鹿身上携了什么玄机。
***
春寒方融不久,沈桐映出嫁。
虽已分了家,但到底都是姓沈的,又是太子娶妻,沈家大房就算与二房再有嫌隙,也得到场,与沈家另几支分家一道恭贺新娘出嫁。
沈兰池是沈桐映的堂妹,得在沈桐映出嫁之日做个“礼娘子”。
依照大楚旧俗,礼娘子均是新娘家中姐妹,出嫁之日亦要穿一袭红,只不过那身红要略淡一些,不得缀金玉首饰,以与嫁娘分开。几个礼娘子要一道扶着新嫁娘跨过门槛,送交到花轿上。那新郎官来了,礼娘子还要上前仔细盘问,探查这新郎清不清楚新娘喜好。
不过,这婚姻之事向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几个新郎会当真清楚新娘的喜好,这些盘问的问题,大多是提前都说好的,礼娘子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
沈兰池与沈家宗家的几个姐妹,换了一袭红衣,到了沈桐映房里。只见镜前的沈桐映头戴高冠,红衣如霞,面上厚施脂粉,显出几分少见艳丽来。她自镜中望见了沈兰池的身影,便仰起头来,道:“兰妹妹,你也是来看我出嫁的?”
她说话时,额前珠坠微晃,流光闪烁。
另几个礼娘子也知道她二人不和,皆不敢多言,只是赔着笑脸,在一旁夸赞新娘何等秀丽。
“桐姐姐大喜的日子,我怎好意思不来捧场?”沈兰池笑道,“出嫁这日的桐姐姐,可真是美极了。”
沈桐映已许久没从她口中听到这句话了,此时再听,便觉得极是嘲讽。沈桐映抬起手来,摸了摸厚厚脂粉下的那道伤疤,冷笑道:“太子殿下并不爱重我,美貌于我也是无用。可就算他不喜爱我,就算他曾跪在陛下面前求娶你,就算我毁了容,可最终嫁给他的还是我。”
顿了顿,沈桐映垂下手指,嘲讽道:“日后,我定会比你过得好千倍万倍。”
沈兰池本想说些什么,可碍着今日是沈桐映出嫁之日,不可闹得太过,便老实收了声,只恭祝沈桐映日后福喜双全。
未多久,外头便传来一串妇人嗓音,喊道:“新郎官过了朱雀门,就快要来咯!还不把新娘闹出来?”
这是楚国习俗,新娘出嫁时,得由几个娘家人闹上一番,隔着盖头问些婚后几子几女的问题。沈桐映盖上了盖头,由几个礼娘子搀着,跨出了房门。
“新娘子出来咯!”
“好看!真好看!”
沈兰池挽着沈桐映,扶她出了房门。肖氏打扮的一身喜气,可一见到沈兰池,她便垮下了一张脸,甩着帕子,道:“哟,我可不敢累着兰池姑娘。一会儿太子殿下来了,要是兰池姑娘见了太子,心里难受,我可捱不住。”
她这话,摆明了是说沈兰池也想嫁给太子,这才会见了太子心里难受。可所有人都知道,这太子殿下先向沈兰池求了亲,被拒后才定下了与沈桐映的亲事。
周遭人闻言,不由一片讪讪。
这大房的女儿不计前嫌,前来当礼娘子,足见大房多么知礼仁厚;反倒是这二房,得了便宜还卖乖,一副狭隘样子,实在是惹人嫌。
为免闹的难堪,便有一个妇人上来,对沈兰池道:“这位礼娘子,你也累了,不如去旁边歇会儿,吃点儿茶?”
沈兰池也不想多留在此地,便应下了。
出了沈桐映的闺房,她便在花厅里坐了下来。坐了未多久,便听见身后传来一道嚷嚷声音,挟带着几分醉意,原是几个趁着喜事喝上了头的老嬷嬷。
“这不是新娘子?怎么掀了盖头坐在这儿?”
“新郎官还没来呢!桐小姐这是在闹什么别扭?”
几个嬷嬷平日就有酒瘾,今日小姐大喜,肖氏令全家仆妇都好好放松一番,尽情吃喝,她们便放开畅饮,因而此时就有些醉醺醺的了。见到了做礼娘子打扮的沈兰池,一走眼便将她看成了新娘子。
沈兰池方说了句“我不是”,其中一个嬷嬷便喜滋滋地走了出去,一会儿功夫,就挥舞着张大红布头回来了,喜气洋洋道:“我就说陈婆婆那儿还放着小姐的嫁衣,这盖头先给小姐盖上!”
然而,她手里挥的又哪是什么盖头?分明是块红色的披纱。
可这几个嬷嬷不管不顾,硬是把这披纱罩在了她头顶,笑呵呵道:“哎哟!咱们小姐真真是好看,不愧是咱从小看到大的美人儿。来来来,咱们几个,扶小姐出去,闹新娘子!”
说着,便热情地要搀沈兰池起身。
沈兰池苦笑不得,只得到:“你们要是真将我当做新娘子,二夫人恐怕是要大怒了。我虽不是你们家的主子,可也是正经人家的小姐,仔细我也将你们罚一顿。”
一个“罚”字,似乎让几个嬷嬷醒了酒。
就在此时,几人忽然听到一道声音。
“你们退下吧,新郎官来了。”
隔着披纱,沈兰池隐约瞧见花厅门口跨进来个颀长人影,玉冠华服、身姿修庭,似一杆画中竹。
嬷嬷一拍脑袋,急的团团转:“新郎官这就来拉?!咱们快去前头,去晚了,就讨不到喜钱了!再去叫两个丫鬟来,扶咱们小姐出门去。”
说罢,三个嬷嬷就急匆匆地出去了,刮起一阵旋风般的酒气。
待那三个嬷嬷走后,那男子轻笑道:“你堂姐家的规矩可真是不像话,主子大喜的日子,下仆却醉得东倒西歪,还将新娘认错了人。”
沈兰池眉间一动,立刻听出了这声音是陆麒阳的。
“你怎么跑来我堂姐家……”
“你是礼娘子,我则是我堂兄那儿的送陪郎。我提前一个时辰出了朱雀门,就为了来闹新娘子。”他道。
“那你去闹新娘子啊。”
“新娘子不在这么?”陆麒阳笑道。
“……你!”
沈兰池气结一下,便想要掀开头上那莫名其妙的披纱。谁料到,下一刻,她的手就被陆麒阳按住了。
他握着沈兰池的手指,修长瓷白,半卷的薄红袖口下,掩着一道细长疤痕。
“哪有新娘自己掀盖头的道理?”他笑道,“自然是由我来。”
第60章 大婚兵变
年轻的世子爷掀了披纱, 朝着披纱下的女子灿然一笑。
“虽还没有娶到你, 但是先过把瘾, 还是行的。”他道。
“哪有正经人家的盖头是这副模样的?”沈兰池道,“你这算不得揭盖头。”
“我不认。我这就是揭盖头了。”陆麒阳问。
“……”沈兰池无法,答道,“依你依你依你, 年纪一大把,还这么厚脸皮。”
迎亲队吹吹打打, 一路披红,到了沈家门前。
沈兰池与陆麒阳站在沈家门前,跟着团簇众人,远远眺望了一眼骑在马上的陆兆业。
太子身着大红喜服,面色冷峻, 丝毫未被周遭喜意融化。仿佛今日大婚的并非是他,而是他身后任何的哪一位, 他不过是个来作陪的。
“新郎官来啦!”
“讨喜钱!”
几个礼娘子拥了上去,争先抛出了事先备下的问题, 只等着陆兆业答出。只是陆兆业半字未吐, 径直下了马,朝被人扶出的沈桐映伸出了手。
半藏在大红衣袖的手掌……
沈兰池望见这一幕,隐隐约约觉得熟悉。
好半晌,她才想起, 那是前世她嫁给陆兆业时, 从大红盖头下瞥见的惊鸿一目。
而如今, 一切都已改变了。
嫁入的东宫的人不是她,她也不再是安国公府的小姐了。
“新娘子闺名作何?”
“新娘子爱杏色还是鹅黄?”
礼娘子娇俏的声音不绝,陆兆业却一言不发,沉默牵了沈桐映的手,便向外走去。临送沈桐映上花轿前,他回眸一望,恰好与沈兰池看了个对眼。
这一眼,恍惚令她又回到了前世,永嘉三年冬的风雪都扑面而来。她陡然低垂目光,不再与之对视。
此时,她的手掌忽然被人握住了。
陆麒阳反扣着她的掌心,在她耳畔低声道:“别怕,我在。”
沈兰池觉得掌心微暖,那场永嘉三年的风雪似乎已褪去了。
满目尽是红色,人群喧闹不已,恭喜与夸赞之声不绝于耳。
陆麒阳忽然低声道:“后来我闯入东宫的时候,只瞧见你已去了。我知道是陆兆业逼迫你喝了毒酒,所以我亦不会轻饶过他。前世如此,今生亦然。”
这声音轻飘飘的,落在喧闹人群里,转瞬被哄堂欢笑淹没不见,可沈兰池却听见了。
她倏忽僵住,被世子反扣的手轻颤了起来。
“你……你说什么?”她觉得眼眶里有热烫的泪水在打转,声音都有些哽咽了,“太吵了,我听不清。”
“你哥哥后来逃出来了,只是宋瑜荣被娘家接走,不愿跟着他过苦日子了。他去了泾南,再没了音讯,兴许是过上了他一直想要的日子。你的爹娘……我立了碑,在青湖。流放地太远,回不来。”
沈兰池听得耳旁声音,眼泪已潸然不绝,满面皆是。
可偏偏,身旁人还在继续说话——
“可我却抢不回你来……陆兆业将你葬在了帝陵里。”
——追封皇后,与帝同寝。青史工笔有载,帝后恩爱情深,鸳鸯伉俪。
明明周遭一片热闹喜气,沈兰池却在人群里无声地流着眼泪。
她唯恐被旁人发现,连忙低下头来,悄悄用袖口抹着泪水。
她想说些什么,可一张口,便变成了不能自抑的哭泣。
就在此时,人群里慢慢挤进了一人来,他艰难地走到陆麒阳身旁,道:“世子,时辰到了,该走了,二殿下不等人。”
陆麒阳点点头,对沈兰池道:“我明日就回来,你回家去安心睡一觉。”
说罢,他便转身离去。
沈兰池只来得及抬头,在朦胧泪眼里瞧见他渐渐淹没于人群的背影。
她早该发现的。
她早该猜到的。
旁边的几位妇人发现她蹲在地上,默默流着泪水,便好心地来搀扶她,道:“这位礼娘子是怎么了?你姐妹出嫁了,日后还会回娘家的,可莫要舍不得呀!”
“是个姑娘都要出嫁的,哪有在家里做一辈子千金的?擦擦眼泪,莫要伤心!”
沈兰池听着耳旁关切之语,拭去了面上泪水,哽咽道:“我与桐姐姐自小一块长大,看她出嫁,我有些舍不得,让你们见笑了。”
***
陆兆业接了新娘,转道回宫。
太子迎亲,不比寻常。依照大楚习俗,须得在朱雀街上游走三圈,以显天仪隆重。可他却无心领着身后的仪仗在朱雀街上游走,直直地入了宫。
他与沈桐映在帝后面前拜了天地,又拜了天神。待将入洞房之时,却并不去见沈桐映,而是回到了东宫书房。
几名下仆早已在书房内焦灼等候,见他来了,便道:“殿下,万事妥当。几位大人已在宫外等您。”说罢,便熟稔地替他解去身上披风与外袍,为他换上平日惯穿的玄色衣袍。
陆兆业微微颔首,眼神淡漠,道:“陆子响处有何动静?”
“二殿下还在宫中与群臣饮酒作乐。”
“宋家几名小将军亦是留在宫中。”
陆兆业见衣袖已正,便取过一把佩剑。他将宝剑慢慢拔出剑鞘,见剑刃银光铿然,便又将其归于鞘中,冷然道:“走罢,不可耽误了时辰。”
京畿卫兵,合宫城戍卫,此刻不过一万余人。而他陆兆业有三万人,便是用脚碾,都能将宫城打开,逼退陆子响。今夜一过,储君之位便再无忧患。
除非……
除非镇南王愿意助力陆子响。
可如今京城谣言四起,谁都在唱镇南王要反的歌谣。陛下与陆子响,又怎会用他?
想到此处,陆兆业的唇间浮出一个欠缺温度的笑。
春夜尚有料峭之意,只是京城浸在太子大婚的喜意中,满街俱是红灯高照,无端便多了一城暖意。一支轻骑已在夜色披掩下汇流,在朱雀街上留下马蹄与兵甲之声。为藏于夜色,人人皆穿玄色,这支轻骑便如一道乌黑的墨流,涌入大红一片的朱雀街。
过了朱雀门,便是光枢门。
此时,原本漆黑一片的光枢门上,忽而亮起了一片长灯。同时,便听得那城楼上传来一阵大喝:“太子且慢!”
陆兆业拽住缰绳,抬起手掌,示意身后众人停下马蹄。
他抬起头来,朝那灯火通明的城门上望去,却见到陆子响站在那里,面孔在灯笼光下模糊不清。
“父皇、母后尚在宫中,你驱策兵士,攻入宫中,这是千秋万载皆披骂名之事。若在光枢门停手,尚有挽回之余!”陆子响负手而立,声音铿锵。
陆兆业闻言,冷笑一声,喝道:“余地?你与父皇,并不曾给孤留下余地!”
因着四下极是安静,他这一声大喝,便传来重重回音。
“皇兄何苦如此?”陆子响憾然惋惜,摇头道,“不过是一个帝位,你便要与子响兵戈相见、同室操戈?如此一来,父皇与天家威严又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