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大老爷闻言,向来寡淡的面庞,便如冰面破裂一般,露出了复杂神情来。他低下头去,避着妻子目光,声音微哽,道,“我兢兢业业数十载,也不过是为了报答沈家养育提拔之恩;如今正经的嫡子不受我这份回报之情,我便觉得……有些不值当了。”
“老爷……”沈大夫人悄唤一声,心底亦是无奈。
权势当前,也难为沈辛殊如此作为。
“若是我要将这家业交给,二弟,夫人可会有所不满?”沈大老爷问道。
“……”
要说不如意,沈大夫人心底必然是有的。她非圣人,也对这权势富贵有些执念,更何况她本就是从小金娇玉贵长大的季家女儿。可看着夫君神色,她便不忍心说出那等话来了。
“只是个安国公府的名头,我倒是不在意。”沈大夫人想了会儿,道,“就算是将安国公府给了二弟,凭借老爷的才能,也必然不会真的令我过起粗茶淡饭的日子。可若是老爷不知上进,就此颓落,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见妻子如此洒脱,沈大老爷心下酸涩,又道:“是我对不住你们母子。”
夫妻两商议一阵,决定明日便去见老安国公,商议将家业交给沈辛殊的事情。
***
沈兰池白日去了西市,傍晚归家时,马车却在东城门牌前被唤住了。
“兰池。”
她听闻陆麒阳熟悉嗓音,便撩起车帘来,向外望去。只见世子骑马佩剑、手牵缰绳。正是将要入夜之时,一道金红残阳低低穿过楼宇瓦阁,将他身形披上一层将晕未晕的金色;马蹄下影子斜长,一直延到街对头去。
“世子爷寻我何事?”沈兰池低垂了眼眸,答道。
“你父亲那事……”陆麒阳斟酌了下言辞,道,“可要我帮忙压下?”说罢,他抬起眸光,眼中亮堂如星,似一只摇着尾巴前来祈求主人爱怜的家犬。
沈兰池微愕,顿时明白陆麒阳的想法——他以为此事乃二房为了争夺家业所为,因而想要压帮忙下京中纷纷流言,助她一臂之力
沈兰池心中微暖,摇头道:“不用了,这事儿是我做的。”
陆麒阳怔住,随即了然她的用意。可无奈何,此时的他应当是“不知道后事、根本没有重生过”的状态,他只能装出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样,道,“兰兰,你这样做又有何用意?”
果真,沈兰池叹一口气,做困扰道:“说了你也不懂。”
陆麒阳险些笑了。
他懂,他懂。
可是他得懂装不懂呢。
“我有些懂。”陆麒阳道,“你这是急着嫁给我,所以想办法令家中丢了荣华富贵。如此一来,即便我二人订了亲,陛下也不会有所猜忌。”
沈兰池闻言,道:“在你眼里,我便是那么浅薄的人?”
陆麒阳道:“玩笑话,玩笑话,兰兰莫要当真。”说罢,他一扯缰绳,调转了方向,道,“我还要去军营一趟,便不与你多说了。”
“这么晚还去军营么?”沈兰池微探出了身子,道,“世子爷也是忙得很。”
“是啊,近来忙得很。”陆麒阳侧过头,朝她投来一道眸光,道,“这京城的天马上要黑了,日头一旦落下去,外边便极是危险,你先回家去吧。”
说罢,他驭着马,悠然离去了。
那马蹄声踢踢踏踏的,越来越远,沈兰池听着这马蹄声,总觉得陆麒阳话里有话,好像是对那陆兆业的事儿知道些什么。可要仔细一想,他只不过是说了句“天要黑了”。如今这时辰,也确确实实是天要黑了。
这家伙,到底是不是重生了呢?
第59章 桐映出嫁
太子大婚在即, 京城里自是一番忙碌。
虽说那北方瘟疫的消息令人提心吊胆, 但北方到底远的很;反观这东宫喜事, 却是切切实实发生在眼前的。因而,京城人都等着凑热闹,沾一沾天家喜气。婚礼还未到,民间已经传开了那将来的太子妃是如何貌美绝伦、身份高贵。
民间一片热闹沸腾, 安国公府却一点都不见喜气。
沈辛固携了夫人,到了父亲沈瑞那里, 仔细说了自己打算,要将安国公府的家业交给弟弟沈辛殊打理;来日,这安国公府的名号亦交给弟弟继承。
沈瑞正蹲在院中苗圃里侍弄一盆药草,听闻此言,陡然丢了手中剪子, 喝道:“不像话!”
见父亲暴怒,沈辛固微微垂首, 不改神色,道:“弟弟于我有数番救命之恩, 若他当真想要这安国公府的家业, 我给他也就罢了,总不至于为了一个爵位,闹得里外难堪。更何况,日后太子境况艰难, 正是需要安国公名号助力之时。”
沈瑞听了, 笑了一声, 道:“老头子我才不管什么太子不太子的,你要是让老二承了家,那你真真正正的辛固大哥怎么说?老头子以后做了古,到了地下,怎么和他交代?”
说着,他便有些气结,一副暴怒样子。
沈辛固之死,到底在他心底留下了芥蒂。更何况沈辛固一去,连累的吴夫人也心疾发作,匆匆离世。这个结,是无论如何也解不开的。
沈辛固闻言,微微犹豫。顿了顿,他道:“爹,二弟从前也是个纯善之人。若我将家业交给他,兴许他便会良心醒悟……”
“这么大一个人了,竟还如此优柔寡断、傻瓜脑子!”沈瑞气的跳脚,一会儿,他又冷笑道,“好好好,你要将家业交给你弟弟,老头儿今日就进宫去见陛下去,如你的愿!”
说罢,沈瑞便一脚踢翻了自己精心伺弄的药草,回房去了。
沈辛固见状,低叹一声,对沈大夫人道:“爹脾性难测,我已习惯了。不过,若能将家业交给弟弟,那也是好的,免得我们兄弟嫌隙太过,最终令太子平增麻烦。”
他本不想与弟弟闹得如此难堪,就算是分家,那也是为了护着儿女的无奈之举。谁料到弟弟竟如此破罐破摔,大有将棋局都掀了的势头,那他倒不如将这家业还了回去。
到了下午,沈瑞便收拾收拾进宫了。
沈瑞面圣出宫后,宫里就陡然传来一个消息——沈瑞将安国公府的爵位,交还给今上了!
这爵位乃是京城无数名门望族日思夜想的东西,老祖宗不知道打拼了几代才得来的宝贝;但凡是有爵位的,家里都有几个儿子为它争破了脑袋;捧在手心里,恨不得像个明珠似的仔细呵护着。谁家门上要能悬个国公府的匾额,那可真是门楣生辉。
然而,沈瑞竟将这国公名号交还了回去,不要了!
这简直无异于将到手的宝贝拱手让人,千万块金元宝丢进了河里。谁都没想到,沈瑞竟会干出这种令人惊愕的事儿来。
沈辛固得知,亦是惊诧非常,心底极是焦急。
父亲如此行径,定然是因为心底芥蒂过深,宁可不要这爵位,也不肯由弟弟来继承。
要是弟弟知道了,恐怕……会对他们大房怨意更深。
他本是想要修补兄弟感情,谁知阴差阳错,竟会变成这样!
沈辛固立即想要去见弟弟,可沈辛殊那头已经得知了这消息,闭门不见,直截了当说二人已经分了家,不必再有兄弟之情。
连陆兆业都像是气急了——他近来日日宣召幕僚入东宫,可今日,来宣召的公公根本就没有到沈辛固这儿来,更别提是请沈辛固去见太子了。
沈辛固转念一想,心知必然是太子对自己生疑了——这等风声鹤唳的关节眼上,安国公府却向陛下示好,交还爵位,那不就是等着留一条后路,不愿与太子共进退?!
沈瑞这一招玉石俱焚,真真是将自己多年的算盘都给摔了。
沈辛固无可奈何,沈大夫人劝道:“老爷,二弟一家摆明了是只想要那爵位。如今爵位没了,您就不是正经哥哥了,这种薄情之人,何必与他计较?”
沈辛固见状,只得幽幽叹气。
父亲沈瑞正在气头上,也是闭门不见。沈辛固便召来一双儿女,想要仔细安慰他们一番。熟料沈庭远和沈兰池俱是不在意模样,儿子沈庭远反倒有分如释重负的意思。
沈辛固忽然想起,自己这个长子向来是不喜欢朝堂的,于仕途也没什么大志。如今家里没了安国公这个名号压着,沈庭远也少了份担子,自然会如释重负。
只是苦了自己的女儿了。
“兰池。”沈辛固对沈兰池道,“爹娘原本替你相好了人家,是那镇南王府的世子。只是想着你仍不愿出嫁,又怕惹来陛下猜忌,这才耽误了下来。如今我们没了这安国公府的匾额,怕是与镇南王府有些门不当户不对。……若是这桩婚事没了,你也切勿伤心,楚京好男儿千千万,定然有人愿意上门求娶。”
这婚嫁之事,都是由沈大夫人来操办的,沈辛固过问甚少。前段时日,沈大夫人说相中了镇南王府的世子,一通软磨硬泡,细列镇南王世子的优异之处,这才让沈辛固答应了此事,说是愿意去探探口风。
沈兰池听了,哭笑不得:“爹,世子爷不是那等爱慕权贵之人,你便放心吧。”
沈辛固点了点头,顿了一会儿,沈辛固忽然疑道:“你怎么一点儿都不惊讶?莫非是你娘与你漏了口风?明明前段时日,你娘才软磨硬泡着与我说了这事儿,怎么兰儿好像早就知道的模样?”
厅中登时一片寂静,沈庭远、沈大夫人、沈兰池朝着三个不同的方向别开头,假装无事发生。
沈辛固一脸莫名其妙,觉得这家中似乎翻了天了,母子三人应当是瞒了他什么,叫他这个一家之主反倒是最后一个知道此事的了。
他又想到那京中那关于自己出身的流言,本想安抚儿女一番,可话到口中,又说不出来了。
父亲出身卑微,于他们也不是一桩好事,倒不如不解释。
安国公府的匾额,入夜前就被摘去了。虽家中没了国公爵位,可沈辛固依旧是当朝一品大员,日子倒也不会有太大转变。只不过,落在旁人眼里,有没有“国公”这个名号,那就是天差地别,难免唏嘘不已。
沈兰池不在乎这国公的名号,她另有旁事要办。
***
这日早朝一毕,身着官服的柳愈便自大殿中慢慢退出。
春寒尚峭,冷风微动,令他喉间微痒。他轻咳了一声,出宫后坐上了自家马车。
马车晃晃悠悠的,行了未几条道,便听得外头车夫道:“公子,有人拦道。”
接着,便是柳常冷嘲热讽的声音:“一个女子跑出来拦道,像什么样子?去去去,咱们公子忙得很,没空理你。”
柳愈闻言,撩了车帘,低声道:“柳常,不可无礼。”抬眼望去,便见到沈兰池带着几个小厮,牵着马,将他的前路堵的严严实实的,一副拦路打劫模样。
柳愈微正了身子,低声道:“沈姑娘这是何意?”
顿了顿,他将视线落到沈兰池的衣摆上,道:“……这回,我可不曾弄脏你的衣摆。”
沈兰池不自在地瞄了一眼自己的裙摆,道:“不知柳公子,可还记得般伽罗国宴上所发生的事儿?我虽力小人微,却于二殿下有过一番救命之恩。”
柳愈神色不改,淡淡道:“那又如何?”
“如今乃多事之秋。将要发生何事,想必柳大公子心底也清楚。小女子厚颜前来,只想做一件‘挟恩以报’的恶事儿,但求二殿下伸手保一下我父兄。”
听闻她这要求,柳常顿时跳了起来,怒气冲冲道:“真是好大的口气!保你父兄?非亲非故,我家公子为何要保你沈家人?那岂不是在自找麻烦?!”
“柳常。”柳愈轻喝一声,令随从闭了嘴。随即,柳愈紧了下身上大衣,倚在车中,道:“我虽不才,却不想令二殿下落个知恩不报的名头。只是,你虽有恩于二殿下,可这恩情尚不够厚重,不足令二殿下伸手保住你父兄。”
沈兰池心底一紧,顿时有几分焦急。她心思兜转,连忙开始在记忆之中搜寻前世之事。忽然间,她脑中电光一闪,有了一个主意。
沈兰池拽过缰绳,冷声道:“我自是知道,这还不够分量。若我说,我能让你家殿下建一桩大功,得四海民心,你可愿应下?”
“哦?”柳愈微倾了身子,惑道,“一桩大功?不如仔细说说。”
“如今北方瘟疫肆虐,未有两月余恐怕是不能退却。我知晓一个法子,能减退那瘟疫。”沈兰池道。
“疫病乃天灾,又岂是你说减退就能减退的?”柳常嗤笑道,“怕不是在诓骗我们公子。”
“我倒是愿意信上一次。只不过……”柳愈淡声道,“既沈家小姐有此良方,为何今日才拿出来与我做筹码?北方民众性命,皆不如你家中族亲。以是宁可拖着苦等今日,也不愿救人性命,是么?”
沈兰池道:“我非天生聪慧,又岂会在疫病流传之初就找出法子?不瞒你说,我也是在面见柳公子前一日,才自一位游方药师口中得知此法。”
她对那疫病所知甚少,原本也不曾记得如何消退疫病的法子。若是有这良机,早就让自家父兄在圣上面前揽了大功,何必等到今日?只是方才她苦思冥想,终在机缘巧合之下回忆起了此事,这才敢放在柳愈面前做筹码。
更何况,她也并非圣人,又只是一介深闺女子,突然跳出去管这北方疫病之事,又有谁人肯应?自家事尚且理不清,便急着管天下事,那便是本末倒置了。
柳愈闻言,若有所思。
继而,他道:“我不是为着二殿下应下此事,而是为了那北方颇受瘟疫之苦的百姓而应下此事。我柳愈言出必行,只要答应你的事,必不会反悔,劳烦沈姑娘今日便将那退疫之法送来。命不等人。”
说罢,车帘便落了下去。
沈兰池见那马车悠悠启动,命身后小厮让开道来,心底一时复杂无端,。
但见的柳常路过她跟前,忽然停下脚步,指着自己衣摆,道:“沈姑娘,瞧见我衣摆上的泥点子了没?这是你干的好事儿!我家公子赏我的衣裳,你赔得起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