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京城外的灵山绿意新成,满山娇枝,正是最为生机勃发之时。
灵山上有座天庙,乃是历代帝王祭拜天神之地。每一朝、每一代,皆会有一名司天官在此地侍奉,占卜天意、祈求顺调。这一年开春,司天官便早已命底下小童洒扫天庙,以迎今上圣驾。
这司天官姓何,已任了近二十年的天官,向来虔诚仁厚、兢兢业业;手底下栽培了数个门生,亦是名满京城,常传天意。其中有个叫洪武的,因擅察天象,极得陛下器重;何天官对这洪武也是礼让非常,只等着托了洪武的福气,一路平步青云。
何天官带着洪武,到灵山脚下亲迎楚帝。只见得帝王依仗威严,群臣百官罗列。帝后身着明黄正服,衣上刺龙绣凤,尽显天家威严。
依照习俗,为显虔诚,自山脚后,帝后便是亲自行路,二位皇子则留在山腰灵宫,各自持香侍奉天神。待到了山顶天庙时,众人皆有些疲累。楚帝却是兴致勃勃,欲先祭天。
待礼乐声起,楚帝便躬身祭拜天神。天庙威严高耸,百官静默无声,四下一时肃穆已极。
三躬罢,楚帝转向洪武,道,“今日在神前献舞者,并非永淳,乃是沈家的女儿。也不知道,天神会不会因此动怒?”说罢,便哈哈大笑。
洪武却面色一改,抱拳郑重答道:“回陛下,臣占知天意,星显不吉之兆,恐怕不宜献舞于神前。”
楚帝眉心微蹙,道:“不吉之兆?怎么说?”
“臣夜占天象,恰好见得七政西出,东面迎岁,此乃不吉之象,恐怕春日便要有大灾大疫发生;次之,则有兵祸之患。”洪武道。
楚帝深信洪武卜术,听闻此言,急急问道:“兵祸之患为何意?”
洪武愈发意味深长,道:“臣昨夜得梦,上天说‘忍冬缠枝者乃凌云之龙’。”
此言一出,楚帝大为惊骇,立即将目光投向了镇南王陆显仁,群臣亦静默无声,侧目以对。
满朝皆知,这镇南王常穿刺缠枝忍冬并九折海波的衣衫;朝堂内外,仅此一人,不作他想。
楚帝想到前几日于梦中所听见的“南王出、北楚亡”,心底愈发警惕。
“陛下,要想这江山稳固,可万万不得掉以轻心啊!”洪武声音铿锵,道。
虽洪武面上一副忠心耿耿模样,心底却尽是自己的算盘。他早已收了太子陆兆业的钱财,只等着在楚帝面前一通颠倒鬼话,挑起陛下对那镇南王府的疑心。
“无……无稽之谈!”虽心里惊涛骇浪,楚帝却强作镇静,笑道,“朕与镇南王乃是手足兄弟,绝不会随意狐疑他人!洪武,你若是胡说八道,想要污蔑镇南王,朕就将你驱出天庙!”
话虽如此,可楚帝望向镇南王的眼里,到底有了一分猜忌。
镇南王见众人皆望向自己,惑道:“陛下,臣衣上这纹样虽似忍冬,可却并非忍冬呐。洪武口中的‘凌云之龙’,兴许另有其人。”
洪武冷笑道:“镇南王衣上这不是忍冬,还能是何物?莫非我眼睛花了?”
镇南王怒目瞪向洪武,一提衣摆,粗着嗓子,耿直道:“仔细瞧一瞧,我这衣服上绣的是缠枝莲花,五个瓣儿。那忍冬撑死了也才四个瓣,与我又有何干系?”
众人定睛一看,果真如是;洪武细细一数,果真也是如此。虽都是卷草似的纹路,可仔细一看,却还是不同的花。此时此刻,洪武的脸上不由有些火辣辣的,他在心底开始怨恨那太子陆兆业张口就乱说,害的他也险些丢了脸面。
为了挽回颜面,洪武又道:“那兴许这‘忍冬缠枝’另有他人也未可说。”
楚帝见状,眉心疑意似乎有所舒缓。
镇南王放下衣摆,一副若无其事模样,手心却出了一层涔涔冷汗。
今早出门前,儿子陆麒阳逼着他换了这身衣裳。镇南王见这衣摆花纹与自己从前所穿相似,几乎瞧不出任何不同来,便觉得是自家小兔崽子又在胡闹,险些又要将陆麒阳揍一顿。
可如今一看,这身衣衫却几乎是救了自己一命!
想到陛下竟怀疑自己乃是那“凌云之龙”,镇南王心底一阵震动,竟有些许哀伤之意。
就在此时,立在后头的柳贵妃只觉得自己被谁撞了一下,头上的发簪竟啪嗒掉落在地,裂成了两半。
四下寂静,这发钗破裂之声便极为刺耳,令楚帝陡然投来了目光。
“贵妃,祭拜天神之时,你这是在做什么?”楚帝不悦道。顿了顿,他的目光落到地上的发簪上,陡然一怔,继而,他仰起头来,目光扫过柳贵妃的娇美面容,喃喃道,“贵妃,朕记得,你的闺名是叫做……‘南风’?”
柳贵妃正压着发髻,掩盖着自己狼狈模样,听到楚帝在群臣面前唤自己名字,心底微喜,立刻答道,“正是,臣妾双名‘南风’。”
沈皇后眼尖,瞧见地上那支发钗枝缠飞凤,金缕耀目,便道:“贵妃这发钗上……刻的可是忍冬?”
楚帝慢慢步至那断裂发钗前,弯腰捡起。
“虽是卷草纹,仔细一看,却是一株忍冬。”楚帝将半截发钗翻了个身,冷哼一声,道,“忍冬缠枝纹就罢了,竟还戴了个凤凰。贵妃,朕看你是太过得意忘形,忘了今夕何夕了!”
这一句话,便令先前还在欣喜不已的柳贵妃如落冰窖,身子一僵。
忍……忍冬缠枝纹?
柳贵妃偷眼打量那支自己先前配在头顶的发钗,便瞧见那卷草纹果真是三瓣忍冬图样!这可不就是应了洪武口中的那句“忍冬缠枝者凌云为龙”的卜言么?
“陛、陛下!”柳贵妃面色惨白,当即跪倒在地,道,“臣妾对这发钗一无所知!只是恰好佩了来……”
“好一个‘恰好’!”楚帝见着柳贵妃满面狼狈凄惶,心底却并无旧日怜悯。
他还道那“南王出”与镇南王有些关系,如今瞧来,这柳家也是个野心大的!
柳贵妃以膝跪行,双泪横流,急急忙忙求饶:“陛下,臣妾不知啊!臣妾一介后宫女子,又如何能做那‘凌云之龙’?陛下!陛下……”
听得柳贵妃口口声声唤的急切,楚帝却并不动容。
是,柳贵妃一介后宫女子,确实做不了龙,可她身后的柳家却未必。
他宠爱柳贵妃,那是因为应采芝之故。如今宫中有了柳如画,这柳南风也不怎么需要了。更何况,日后响儿登基,他头一个要替响儿拔除的,便是这外戚柳家。
“柳贵妃身有不吉,本不该领着贵妃之位!”楚帝一甩袖,道,“即日便撤去贵妃之位,移住北宫!”
帝王一声令下,柳贵妃当即面色惨白。她不肯罢休,颤着嘴唇,道:“陛下,你莫非一点儿都不念着旧日恩情?”她愈发膝行向前,拽住楚帝衣袍,道,“臣妾对陛下真情实意,陛下也说过愿与臣妾共度此生!”
楚帝想到旧日誓言,面上却毫无缓和之色。
他想共度此生者,从来都是应采芝。这柳妃不过是沾了采芝的光,又有何德何能说出这等话来?
见楚帝表情不改,怒色依旧,柳贵妃心痛已极。想要求助于陆子响,这才惊觉陆子响正在半山灵宫侍奉,根本来不及到山顶来。至于那柳家人,却根本不敢多言,生怕将火引到整个柳家身上来。
她只不过是挑了一支发簪,又如何知道这卷草纹会出事儿呢?
柳贵妃身子一晃,转念一想,登时明白了楚帝心底的打算——他是怕子响登位后,外戚当道,这就要开始动手了!
一想通其中关节,柳贵妃心如灰色,竟直直地晕厥了过去。因着陛下盛怒,谁也不敢去搀那柳贵妃;从前风光万千的宠妃,此刻竟扑倒在地,一副狼狈模样。
还是一旁的陆麒阳仁慈,道:“娘娘晕了过去,还不去找太医?”
洪武见此情状,心底不由扼腕叹息。不过,虽说那陆兆业答应的钱财是飞了,可好歹没丢了面子,这儿到底是有了个“忍冬缠枝者”在,也算是替陆兆业干了件事儿,想来那太子也会大方赏些钱财。
“洪武,既你说不应献舞,那这次,就依照你之言。”楚帝挥一挥手,叹道,“只望这天神,保佑我大楚风调雨顺!”
***
沈兰池是“灵山神女”,早早就到了天庙里,披上金缕羽衣,只等着在神前献舞。听闻前头祭台上突生惊变,她却毫无意外之色。
那洪武预言之事,在前世便已发生过。只不过,那时穿着“缠枝忍冬”之人,乃是镇南王陆显;而衣上有莲花纹的,则是柳贵妃。陛下先疑柳贵妃,柳贵妃便推至镇南王身上。
因为京中有谣言说儿童传唱“南王显、北楚寒”,陛下对镇南王疑心渐重,竟欲罢去镇南王兵职。镇南王忠心耿耿,听闻此事,气的几要大病一场,自交一半兵权。
这一辈子,那“缠枝忍冬者”便换做柳贵妃来做,让柳贵妃与镇南王换个个儿,倒也不错。
听闻自己不用在天神前献舞后,沈兰池二话不说,便拆起了发髻。刚抽掉了一支发簪,便听到厢房的窗台被扣响,外头传来陆麒阳的声音:“小爷的丫鬟可在?”
是陆麒阳。
沈兰池开了窗,道:“柳贵妃可还好?”
陆麒阳瞧见她,便愣了一下。
为在神明前献舞,沈兰池作了隆重打扮,陆麒阳只觉得满眼玉辉花质,煜煜不俗。他别过头去,道,“柳贵妃想来是不大好的,她被剥了贵妃名号,日后只能住到冷宫里头去了。”
沈兰池露出浅笑,道:“我说的没错吧?这柳贵妃今日果真是当不成贵妃了。”
她遣人给柳贵妃送去那发钗,原本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并不认为柳贵妃就一定会戴上那发钗。谁料,柳贵妃竟真的直直踏入了这道陷阱。想来是柳如画入宫一事刺激了她,叫她有些意难平了,只想着在柳如画面前耀武扬威,压过柳如画一头。
沈兰池还在笑,陆麒阳便小声嘟囔道:“你摘这发钗做什么?不是挺好看的。”
“我……我又不用在那神前献舞,何必再穿着这笨重的一身?”沈兰池道。
“辛辛苦苦练了那么久,若是不跳上一次,有些可惜了,也对不起你娘请来的那两个教习嬷嬷。”陆麒阳道。
“我又上哪儿去跳呢?陛下面前,我可是去不得的。”沈兰池道。
“那你跟我来。”陆麒阳在外头招招手,道,“我找着了一个好地方,得天独厚,并无他人。”
沈兰池有些疑惑,却还是出了门,跟着他出去了。
这灵山广阔,修筑了三四处灵宫楼观,另有数代新旧天庙立于山中。楚帝登位时,为显天子身份,也曾勒令废弃前代庙室,令工匠另起新朝天庙。
陆麒阳领着她走了一小段路,便见着了已被空置已久的前朝天庙。
但见红色朱墙参天而起,琉璃碧瓦煜煜生辉,数十级长阶拾山而下,新叶筛过天光,映的那白玉阶梯上光影婆娑,煞是动人。虽这天庙富丽华贵,却极是冷情;本应是供奉天神之所,门室却落了锁,前头还支了一个落了灰的扫把。
若是哪天,天神走错了路,到了这座前朝天庙来,怕是会大发雷霆。
“你就在这儿跳。”陆麒阳指了指那扫把搁着的地方,道,“应景。”说罢,他就用脚扫开地上几片落叶,衣摆一卷,就地盘腿坐了下来。
“这可是供奉给天神的舞!”沈兰池蹙眉,小声道,“只给你一人看,一点儿都不划算。”
虽口中是这样说的,她却依照陆麒阳之言,立到了那紧锁门前。纤纤玉指一撩,便将那扫把给捡了起来,搁到一旁去。
一她袭锦衣华服,手里却拎着个扫把,模样好生滑稽,逗得陆麒阳险些笑出声来。
不过,沈兰池一搁好那扫把,他便不敢笑了,只觉得眼前女子恍若天人,不同凡俗。
发如堆鸦,宝冠缠花;冠上生出数片细小金叶,如折粼粼波光。羽衣轻薄,叠纱重绫;徐风一吹,便如流云飘摇,几要登天而去。
双臂翩然一举,柔软身子向后仰去,纤细双臂自袖中滑出,手掌似捧出了一朵莲。
四下并无丝弦礼乐之声,唯余下清风扫阶的哗哗细响。她悄然一旋腰肢,衣袖便传来悄然摩挲之声。落于陆麒阳耳中,便觉得这声音好似秋夜里叶瓣轻凋的声音似的,稍纵即逝,叫人碰触不着。
此舞本是献给天神之舞,并无任何媚色奴颜,虽舞姿绮丽华美,她却唇角紧抿,并无任何笑色。朱门深赤,琉瓦满檐,一山碧影随风而动。
陆麒阳望着她,面上的笑容也渐渐匿去了,化为一片郑重之色。
一舞将罢,她双手交叠,呈供奉之姿,双膝跪落在地,低垂脖颈。
这副虔诚之姿,原本应献给天神;可此时此刻,她跪的却是陆麒阳。
陆麒阳也不起身,而是受了这本应献给天神的一跪。他抬起手来,扶住她的手掌,道:“依我之见,你这舞,本就不应献给天神。”
沈兰池心底微惑,抬起头来,道:“世子这是何意?”
“意思是……在我眼里,诸天神佛,三清四御,皆不如你。”陆麒阳反握住她的手掌,低声道,“这舞,你不若献给你自己。”
天庙前静了好一阵子,沈兰池一直不曾说话,似在反复琢磨着他的意思。
半晌后,原本端着昳丽之姿的她,忽然身子一瘫,笔笔直地坐在了地上,道:“可累死姐姐了!跳这么一曲儿,脚尖都要给磨坏了。那永淳公主竟年年都要来跳舞,真是不容易!嫁去般伽罗国,可算是解脱了。”
这副双手撑地、席地而坐的模样,丝毫没了先前的端庄,反而显得有些大大咧咧的。
听得她絮絮叨叨说个不停,陆麒阳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是是是,你说的是。是我不好,闹着要看你跳舞。”
就在此时,他忽然察觉到树后似乎有什么人。他眉眼一蹙,抄起地上一枚石子,就朝那树枝上击去。树干为石子所击中,轻轻一震,树上飘飘悠悠落了几片叶子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