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做下人的,谁又敢上去与世子爷攀谈,说“您家这丫鬟长得眼熟”呢?
待出了安国公府,一身丫鬟服侍的沈兰池舒缓了肩膀,大出一口气,道:“总算是出来了!每日被压着练舞,脚尖儿都碰不着地,真是累人。”
她穿着身翠色比甲,下头系了条样式简单的褶裙,打扮的与镇南王府的婢女一般无二。饶是如此,可她仍旧出挑的很,不像是个丫鬟。
陆麒阳瞅她一眼,忽然笑道:“你这个丫鬟颇有姿色,有没有配人?若是没有的话,小爷把你收用了,倒也不错。”
沈兰池怔了一下。
这家伙,怎么还演上瘾了呢?
虽然口中嫌弃着陆麒阳这等行径,她却抽出手帕,故作羞涩,娇滴滴道:“奴还不曾定下人家,可是奴这辈子是不肯做妾的,世子爷若是要收用了奴,只得拿世子妃的名号来招待。”
陆麒阳被她极是柔缓娇媚的声音给震了一下,硬着头皮,道:“若是你伺候的好,做世子妃也不是没有可能。”
沈兰池刚想答话,陆麒阳的马车就来了。世子爷一撩车帘,跨上了半只脚,道:“哪有丫鬟跟着主子一起坐车的道理?自然是主子坐车,丫鬟在外头跟着跑。”
沈兰池又懵了一下,看了看陆麒阳余下几个小厮,俱是老老实实地守在外头,动也不动。
“爷,您,您舍得我在外头追着跑啊?”沈兰池用脚尖碾了碾地,露出灿若桃花似的笑来,“来日我不是还要服侍您?要是跑坏了脚,那可怎么办?”
陆麒阳沉思一会,道:“你说的在理,上来。”
沈兰池微喜,便想往马车里钻。可一到车厢里头,她才察觉这车厢着实是小,根本容不得二人分开坐,她只能硬生生坐到陆麒阳的腿上去。
想了想,沈兰池毫不客气地坐了上去。
“世子爷,您就受着点!”她道。
“你……你……”陆麒阳被压得闷了一下,道,“好一个以下犯上的婢子!”
马车悠悠行了一段路,穿过热闹的京城,到了西市的登云阁。陆麒阳可是这儿的老熟客,小二一见镇南王府的马车,立即便来打帘引路。
陆子响带着宋延礼,已在二楼雅阁静候许久了。
见陆麒阳来了,陆子响沉静道:“世子,今日有何见教?”
“今日要见你的不是我,而是另一个人。”陆麒阳微叹一口气,故作黯然,道,“她说要见你,我也……只能想法子将您请来了,还望二殿下勿要怪罪。”
陆子响心底微惑,转头一瞧,却发现陆麒阳身后站着的丫鬟正是沈兰池。
“沈、沈二小姐?”方才还坐着的陆子响,陡然站了起来。他打量着沈兰池这一身丫鬟装束,疑道,“二小姐缘何做此打扮?快快入座就是,不必多礼。”
漂亮小丫鬟还是行了礼,这才迟迟上了座。
看到沈兰池,陆子响就明白陆麒阳为何会露出那般黯然神情了——他知道陆麒阳也对沈兰池有几分意思。只可惜,心仪的女子难得来求他一次,却是为了见另一个男人,换做是谁,都会觉得黯然神伤。
想到此处,陆子响的手指微微攥紧了袖口,心底略有欢喜。
他驱散了宋延礼与陆麒阳,命人将布帘落了下来。
“沈二小姐找我,所为何事?”陆子响替沈兰池斟了茶,笑道,“总不至于没事就来寻我吧?”
他本就生的俊秀无比,如此一笑,自然风光霁月,煜煜如辉。
“兰池只想问二殿下一件事。”沈兰池仰起了头,眉眼似涌着酸涩之意,“二殿下与季小姐两情相悦,这可是当真的?”
陆子响闻言,执着茶盏的手掌一僵。
一句“是假”几乎就要飞出嗓子,可他还是压住了心底的念头,侧过头去,淡淡道:“如今婚事已定,沈二小姐再问这些,又有何意义?”
他瞧见街上车水马龙一片喧嚣,心底无端生出一片落寞,只能悠悠叹了口气。
“的确没有意义。”沈兰池的嗓音似乎哽咽了,眸中隐约有一分水光,“我只想求二殿下亲口告诉我。”
陆子响瞥见她眸间湿润泪意,心底已慌乱了起来。
沈兰池一直是凌然傲人的,就是后来脾气好转了些,那也是一副浑身带刺的模样,几时露出过这等表情?
他又想到从前般伽罗国宴时,她舍命救下自己,险些与姐姐一样被那麒麟毁了容,心底愈发动容。下一瞬,陆子响咬咬牙,心思复杂,道:“兰池,我对季二小姐全无感情。我乃皇子,婚嫁之事,容不得自己做主。我知道是我对不住你,待来日季二小姐过了门……”
话还未落,雅间的帘子却陡然被人撩了起来。
陆子响一愣,抬起头来,却见得季飞霞站在外头,面上挂满了泪水。
“飞、飞霞?”陆子响怔住。
季飞霞不言不语,死死瞧着陆子响,眼泪一个劲儿地向下淌去。半晌后,她转了身,飞速朝楼下冲去。
陆子响焦急地站了起来,可沈兰池却扯住了他的衣袖,亦是泪眼婆娑,道:“二殿下要去追她,对么?二殿下心底还是欢喜季二小姐的,是么?”
陆子响一个头比两个大。
他是喜欢沈兰池,可这沈兰池又哪抵得过季家背后的权势,抵的过帝位!如今季飞霞撞到了这一幕,若是后悔了,要家中退了这门婚事,那岂不是要他与季家结仇?!这绝不可以!
“殿下,我,我去追。”宋延礼一副焦灼模样,人已跨下了半格阶梯,“可不能让季二小姐太过伤心。”
“快去。”陆子响说罢,亦有些心焦。
沈兰池擦拭了一把眼泪,低声道:“我也不是不懂事的人,二殿下快去追吧。那季家之余殿下何等重要,我又怎能不知?只不过,殿下这一次去了,就不要再回头了。你去寻了季二小姐,这辈子便不准再看我一眼。若不然,我会瞧不起你一辈子。”
陆子响闻言,握紧了拳,心底摇摆不定。
比起沈兰池纯纯粹粹地厌恶他,他更害怕在沈兰池眼里成了个受遍唾弃的鄙薄小人。
半晌后,陆子响艰难道:“虽是阴差阳错,可那季小姐到底会是我来日的妻子,我不可对不起她。你与我,今生怕是没有缘分了。”
说罢,他转身便追着季飞霞而去。
待陆子响走了,沈兰池立刻收了眼泪,面无表情。
谁要和陆子响今生有缘分啊!
一点儿缘分都不想有!
她有些饿了,便开始吃起了席面上的小菜。
陆麒阳从一旁探头探脑地看她,道:“演完了?”
“完了。”沈兰池点头,继续吃。
陆麒阳见状,顶着一张嘻嘻哈哈的脸,不客气地做在了陆子响方才的位置上,笑道:“二殿下本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他一边对季二小姐甜言蜜语,一边又收了柳贵妃赏赐下来的三个美人。若是那季家小姐醒悟了,早早退了婚事,那也好,省得嫁过去以后受气。”
听到陆子响还收用了三个美人,沈兰池险些给噎到了。
两人吃吃喝喝,过了一阵子,陆麒阳便听到一道笨重脚步声摇摇晃晃地过来了。继而,外头便响起了一个粗糙的嗓音:“哟,世子爷,又来听戏呐?”
沈兰池抬头一瞧,便见得一个生披京畿卫兵盔甲的男子站在外头,一张方方正正的脸,虎目生威。他对陆麒阳说话的语气极是熟稔,想来是陆麒阳的熟人。
陆麒阳见沈兰池疑惑,便连忙介绍道:“哦,他叫张海生,外号张头,和我交情不错,从前一道吃馄饨。”
“张海生”这个名字,沈兰池好像在哪儿听过。从前陆麒阳与她一道去找那上吊的春喜娘时,陆麒阳似乎就直接从张海生那儿顺了两套盔甲;一道去吃朱雀门外的馄饨时,那老板还提过陆麒阳与张海生的名字。
张海生一负手,打量着沈兰池,道:“爷,这丫鬟什么来头,竟还要和他仔细说我叫什么?”
一般的丫鬟,哪有跟主子面对面坐着吃东西的?自然是在旁老老实实地伺候了。竟有能耐让堂堂镇南王世子亲口给她介绍人,真是来头不小。
仔细一瞧,这穿着翠绿比甲的丫鬟虽低着头,轮廓却极是娇美可人,兴许世子就是瞧上了这一点。
沈兰池拿手帕搓了下手掌,漫不经心道:“我是特别受宠的丫鬟,世子爷当然要对我照顾照顾咯。”
她这副模样,浑然不似丫鬟,倒似个娇纵的大家小姐。张海生被逗乐了,笑道:“受宠?能有多受宠?你家主子可是出了名的可怜,王爷、王妃管的严,半个母鸡都不准放在房间里头,至多来个徐娘半老的嬷嬷。你又是怎么混进你主子房里的?”
沈兰池闻言,答道:“当然是因为我生的格外貌美,连王妃看了我都欢喜啊!”
“哟,你这丫头!”张海生比了比手指,道,“还跟我抬起杠来了?真是好大的口气,那王妃娘娘见了你,都会喜欢你?我怎么不觉得王妃娘娘有这么大度!”
陆麒阳闻言,噗嗤笑了出来。
“你还别说,我娘当真欢喜她。”陆麒阳道,“将她当半个女儿对待,有事没事就扯着我唠上一会儿这丫头今日过得怎么样。”
张海生听了,大为惊奇,道:“真是见了鬼了,莫非王妃娘娘有意给世子爷找个妾室?”
“岂止?”沈兰池气定神闲,道,“我呢,可是将来要做世子妃的人。”
这么大的口气,令张海生倒吸一口冷气。
“你,你……”张海生压低了声音,道,“你可小声点儿。你知不知道,你主子将来要娶的,那可是安国公府的小姐!那安国公府的小姐,是出了名的高傲又难对付,你现在出了王府,跳出这火坑,还容易些!”
张海生本是好心,可他话音刚落,面前这一主一仆竟不约而同地开始哈哈大笑,陆麒阳更是笑得东倒西歪。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
张海生懵了,顿时有种被欺负的老实人的感觉。
第57章 缠枝忍冬
春日已近, 嫩枝新发。
楚帝与礼部官员详说罢灵山祭天之事, 便倚在御书房的榻上浅眠。睡的迷迷糊糊时, 忽听到耳旁有人隐约在说着什么话, 似乎是“南王出, 北楚寒”。这话轻飘飘的,却让半梦半醒的楚帝清醒了过来。
睁开眼时, 只瞧见御书房里侍立着内监刘旺。
“刘旺, ”楚帝起了身,道, “方才朕听见有人说着‘南王出’之类的话,可是你在絮叨?”
刘旺低眉顺眼, 道:“奴才哪敢搅您的清净?必然是陛下梦中有灵,神明传话呢。”
楚帝怔了一下, 点头,道:“也对。”顿了顿,他悠悠道, “先前还梦着采芝与朕说话, 后来便被这几句话给打搅了。采芝与朕说了些什么?太子不慈……记不得了。”
想到陆兆业, 楚帝的面孔便为之一寒。
若不是陆兆业命有凶煞, 又怎会害的亲生母亲匆匆离世?
要是没有陆兆业,采芝也不会走的这么早。
刘旺略略抬了头,偷瞄着楚帝面色, 小心翼翼道:“陛下, ‘南王显’这类的话, 市井里倒是有传闻。全句说的是‘南王出,北楚寒’,大多是街巷小儿游乐时唱喊,兴许陛下在外头听到过。”
楚帝不言不语,只披上了件外衫,眉心间一片沉意。
南王出?
莫非……
说的是那镇南王陆显仁么?
想到镇南王,楚帝心底便极是复杂。这镇南王在军中威望极高,他多年都未能卸去其兵权,任由其握着北边三十万大军。好在镇南王府的世子不是个有野心的,便是镇南王有心生事,恐怕也会为其拖累。
想到那成日不务正事的陆麒阳,还有军功赫赫的镇南王,楚帝略略有些不安——这镇南王放在那儿,到底是桩祸患。在响儿继位前,还是得将这些荆棘都拔了去,为响儿铺平康庄大道才好。
这样想罢,楚帝歇了一阵子,对刘旺道:“画贵人还在偏殿歇着么?让她到朕这头来坐坐。”
刘旺应了声,出去了。
这画贵人便是新进入宫的柳如画。
她初初入宫未多久,便几乎天天都被陛下召幸,白日里都要随驾同游。便是陛下在御书房批折子,都要画贵人在旁陪伴。那曾经宠冠六宫的柳贵妃,已是许久没有见着陛下的面了。
广信宫里,柳贵妃听闻今日又是柳如画陪伴圣驾,气的几欲发狂。
柳如画较自己更为年轻貌美,又更似先德妃。恐怕要不了几日,陛下的心便会到柳如画那儿去了。现在的柳如画尚且愿在自己面前做小伏低,来日恐怕便会忍不住耀武扬威了!
她定要想个法子,让柳如画知道谁才是陛下跟前的宠妃!
罗嬷嬷见柳贵妃心情郁郁,有心讨好她,便道:“娘娘,昨日下头仅供了一支发钗上来,您必然会喜欢。若是戴了这发钗,随陛下一道去灵山祭拜,也能让画小姐知道谁才是这后宫的主子。”
说罢,罗嬷嬷就叫婢女献上发簪。柳贵妃定睛一看,却见这发簪精细雕出了卷草缠飞凤的图样来,凤口中衔了颗硕大明珠,下垂寸许长的金缕,极是华贵。
“凤钗?倒也与本宫相衬。”柳贵妃全然忘却了沈皇后的存在。她怒在心头,也不管什么逾越不逾越,对罗嬷嬷道,“与陛下一道去灵山祭拜那日,就戴这支发钗。”
这下头进贡入宫中的宝贝,总是头一个送到柳贵妃这里,让罗嬷嬷与贵妃挑选,绝无例外,连沈皇后都要排到后头。柳贵妃为显盛宠不衰,自然是将最好的都挑了去,今次亦然,她并不觉得有哪儿不对劲。
她将这发钗簪入发间,揽镜自照,极为满意。
***
隔了数日,便是灵山祭拜之日。群臣百官与陆氏子弟,乘了一共百来车马,浩浩荡荡,出了楚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