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飞霞得知此事,顷刻慌了神。
陛下从来对她宠爱非常,又怎会对她的亲兄长如此狠毒?听季夫人在面前哭哭啼啼、苦苦哀求她救季龄康一命,季飞霞心慌意乱。
“娘,你、你休要胡说八道!”季飞霞捏紧了袖子,面色煞白,紧张道,“你莫不是被旁人的言语蛊惑了?陛下待我们季家厚宠如山,又怎会做那等事情!”
季夫人梁氏见女儿倒向了陆子响,心里立刻冷了一分。
陆子响真是耍的一手好心计,将飞霞哄得团团转。飞霞身在后宫之中,消息阻隔,连打仗吃紧的事儿都不清楚,还当如今是歌舞升平的太平盛世,根本不知道外头的战火纷飞。
季飞霞满心慌乱,道:“若此事是真的,我定然会去求一求陛下,不会让哥哥白白送了性命。”
她可是从未见过陆子响发火的模样,如此落差,难免使人惶惶。
遣退季夫人后,季飞霞稍加打扮,领着宫女去了乾福宫,却见得陆子响正在试着一套铠甲。那铠甲泛着一片漆亮之色,乌锃锃的,像是夜色所染。
陆子响未听见“皇后娘娘来了”的通传声,犹自试着腰间一柄佩刀。“噌”的一声,他拔刀出鞘,将雪亮的锋芒在空中挥舞了几下,动作雷厉。
季飞霞一介深闺女子,何时见过这真刀真枪的样子,陡然被吓了一跳,手中提着的一道食盒便跌落在地。
陆子响闻声而动,将刀锋直指向了身后女子。待看到瑟瑟发抖、满面煞白的季飞霞,陆子响才慢慢放下刀柄来,笑道:“原是皇后来了,朕在思虑着御驾亲征之事,有些走神了。”
季飞霞一颗心都系在那把刀上,听到“御驾亲征”几个字,她有些迷茫,只觉得外头发生的事实在是超出了她的想象。她勉强镇定,颤着嗓音道:“陛下,听闻您要处决臣妾的长兄……”
听到这句话,陆子响的面色便冷淡了下来,透着一股令人战栗的威压。
国中无人可用,战事节节失利,镇南王举旗而下,这些事儿便像是几道乱麻,令陆子响心中烦闷不已。季龄康丢城,令他恼怒不已。为了杀鸡儆猴,季龄康必须死。
“他大意丢城,本就是死罪。”陆子响将刀放入鞘中,抬脚向殿外走去,口中淡淡道,“不连累季家人,已是朕网开一面。”
“陛。陛下!”季飞霞面色惨白一片,朝外跌跌撞撞走了一步,道,“您当初答应臣妾的,不会令他当真去前线打仗,来日还要封他做侯爵……”
闻言,陆子响停住了。
他侧过身来,朝季飞霞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神色,俊秀眉眼里透着一股薄凉至骨髓的嘲意:“飞霞,王侯之言,你也信?”说罢,他微抬面庞,浑身迸发出一股凌然傲气来,道,“世上本就无一本万利的好事。季龄康想做王侯将相,就不该惜命。这个道理,朕以为你懂。”
季飞霞悚然立在原地。
不一会儿,她浑身颤颤,几要晕过去。
她从未见过这般面目的陆子响!
这还是她认识的陛下么?那个为人温厚、善解人意的陛下呢?那个替她跪地穿鞋履、雨夜执纸伞的良人呢?
季飞霞的眼眶陡然一红,泪水便淌落下来。她被宠了一辈子,还从未受过什么大的委屈。见陆子响将要走远,她竟不管不顾地跪了下来。
双膝落地的沉重响声,令周遭的仆婢都吓了一跳,连忙道:“皇后娘娘!”
季飞霞膝行向前,扯住陆子响盔甲下漏出的一截衣摆,泪眼朦胧地抽噎道:“陛下,看在臣妾的长兄建过军勋的份上,便饶了他的命吧!他是臣妾的哥哥啊!”
陆子响停住双脚,久久不言。
半晌后,他恢复了温柔笑意,接过内监手上的一道明黄披风,轻柔披在了季飞霞的肩上。他拭去妻子面上泪水,温雅道:“飞霞,秋日露重,天寒风大,你早些休息吧。”
诚然,已是秋日了,外头万叶飘零,一副萧瑟模样。殿外的风,吹得人面上泛疼。
亲手将披风绳结系上后,陆子响毫不犹豫地背过身去,朝殿外踏去。
季飞霞摸了摸身上毫无温度的披风,视线被泪水锦的愈发模糊。待那道帝王身影彻底消失于长阶上,她跌倒在地,放声大哭起来。
身旁的宫女、太监连忙上来搀扶,她却哭的像个懵懂孩童。恍惚间,似乎还能听见昔日楚京女子的艳羡之声。
“季家飞霞,自小金娇玉贵,又嫁给了天下一等一的贵人……”
“椒房集雨露,万千宠爱身,真真是羡煞旁人……”
“一生顺遂,无从有过颠沛,上辈子定是做了什么天大的好事……”
“所谓‘鞋履合手’,便是说的那帝后恩爱,伉俪情深……”
第79章 迁都南下
陆子响理好佩甲, 便要牵马出宫,前往城门处。
他方走出乾福宫不久,便听得一道女声在不远处响起:“陛下。”他侧头一望, 便看到沈苒穿着一袭藕荷宫裙,立在道旁。秋日风紧, 吹得她衣摆飘飞,如瀑乌发亦扬扬落落。
“陛下, 您真的要……御驾亲征?”沈苒半垂了眸光, 言语里似有几分失落之意, 眷念道,“苒儿祝陛下……旗开得胜。”
明明是恭祝之言,陆子响的心底却涌上了一股复杂之绪。御驾亲征, 说得简单,可却是刀山火海、生死相搏;而退却一步, 却是温香软玉、红袖添香。
他已多年不曾行军打仗, 已几乎忘了那血与沙的味道。
“朕……”陆子响停下脚步, 言语里有了一分犹豫, “社稷当前, 朕也是不得不如此。若再不亲临前线, 朕唯恐士气会更低伏。”
他是帝王九五之尊, 本不需要对沈苒解释如是之多,可他却这样做了。沈苒虽入宫才不久, 却甚得他心意, 他愿意耐心待她。
沈苒揪了一下袖口, 吞吞吐吐道:“陛下,陛下……北边如此危险,陛下当真要去么?”她重复问了遍,眼里竟有一分隐隐泪意,平日端正的神情里,涌出了一分掩不住的不舍。
瞧见她这副模样,陆子响的心微微融化了。他屏退身旁侍从,步至沈苒身旁,道:“朕亦放心不下你。只是战事吃紧……”
沈苒抬起头来,眸中泪意闪动。她将手放于自己的腹部,忽然尖声道:“陛下,苒儿……苒儿……已有了陛下的骨肉……陛下,还要去北边么?”
此言一出,陆子响微微一震,脚步不由后退。
他从前独宠季飞霞一人,可季飞霞却一直未能怀上。他私底下宠爱的美人,又不能让季家与朝臣知晓;每每临幸后,他还得赏赐她们一碗避子汤。沈苒的这个孩子,可真是来的既惊又喜。
“苒儿……”陆子响揉了揉眉心,认真追问道,“此话当真?”
“当真。”沈苒用袖口拭去眼下泪珠子,低声道,“今早才请了太医来……”
陆子响面色一阵怔怔。好半晌后,他侧开面孔去,道:“……容朕,再好好思虑一番……”
这一思虑,便再无了“御驾亲征”这回事。
陆子响召了太医为沈苒探脉,太医院的院正也证实了沈苒确实有孕。如今,陆子响也不再顾忌着季家,光明正大、堂皇而之地封沈苒做了个贵妃娘娘。
季皇后不再是椒房独宠,后宫内外皆是一片震动。可如今正逢乱世,百姓也不会太过关注后宫女子,至多在饭后议及几句,便不再多谈。
陆子响到底有些舍不得沈苒与她腹中孩子,不愿如从前一般行军带兵了。眼看着陆麒阳挥兵直指京师,陆子响焦头烂额,终日里只想着如何保住自己的皇位。
恰在此时,沈苒又出谋划策,提出了“迁都”这个法子。这个法子,正好应了陆子响的心意——眼下无人可抗陆麒阳,那好,他便先南迁都城,待来日再蓄力反击,夺回失地便是。
陆子响仔细斟酌一番,便召来朝臣,匆匆议定此事,着手开始迁都。这大楚的都城百年来都在此地,还未有过变更。听闻陆子响提议,群臣面面相觑。可战事吃紧,陆麒阳来势汹汹,谁也不敢多言。一番商议之下,便决计将都城南迁至淮禄。
这淮禄城乃是南方重镇,地势绝好,又素有强兵沃地、行宫殿宇,不输京城。陆子响决定迁都后,京城里便是一阵闹哄哄鸡飞狗跳。
近乎是一夜之间,原本繁华的京城亦开始了满城慌乱。权贵们举家搬迁,街道上马车充塞。平民们见状不对,亦卷了铺盖,纷纷南下。
陆子响命人将国库一开而空,统统搬走。宫宇能拆的便拆,挑拣能用的木材石料,一道经水路搬运南下,等着运去淮禄扩修宫殿。可怜这楚国历代王室所居的宫城,昨日还是金碧璀璨、奢靡其极,今日便是半废半毁、一片狼藉。宫人内侍,纷纷收拾包裹细软,跟着帝王一道南逃。
不过小半月功夫,迁都的准备便匆匆完成了。陆子响命亲信宋延礼领兵驻守京城,自己则准备南下。
宋延礼的兄长宋延德已在数日前战死,如今宋延礼已是宋家唯一男丁,可陆子响却管不到这些。他向宋延礼下了死命,要宋延礼不得开城,守住京城。
南下之日,帝王的仪仗齐整辉煌、明黄绵延,不似南逃迁都,反如寻访扬州。陆子响一袭龙袍,高冠博带,稳坐于车舆之中,面上无悲无喜,一副沉静姿态。
车马未行多久,便有护行的将军来报,说是皇后与沈贵妃所坐的马车出了些差错,怕是要慢一步才能赶上来。陆子响听了,便道:“派一支轻骑去接贵妃。”
见陛下未曾提到尊贵的皇后阿宁娘,将军欲言又止。末了,他领命而去。
这将军去了未多久,便有人听闻说镇南王的大军已迫近了京师。陆子响闻言,顾不得季飞霞等人,命人匆匆赶路,连夜奔逃,只等着在淮禄安定下来,再改年号,以显天下之威。
***
陆子响走后,京城便空荡了下来。整座京城,一片死寂,唯有宋延礼所率军士,在城墙上高筑壁垒,又于家家户户中搜寻残粮余米,以增军备。
若说这偌大陆氏王族,还有谁不曾走,那便是陆敬桦了。
这河间王本就贪生怕死,听闻镇南王要打来了,急匆匆收拾好了家当,不等陆子响迁都,便南逃去投奔自己的长子陆敬松了。河间王走的太快,只叮嘱了次子陆敬桦数日后也启程南下;可陆敬桦却阴奉阳违,偷偷在京城留下了。
此外,他一手培植的亲信吴修定等人,亦没有随陆子响南下,借口要守住京城,一道留下了。正是兵荒马乱的时候,陆子响也无暇顾及这么多,便干脆随他们去了。
这日的京城,一片死寂,不复往日勃勃生机。本就是萧瑟的秋日,如今愈发令人遍体生寒。昔日繁华的朱雀门上,满是冷清落寞;被歇了匾额的宫门,便如光秃秃的树干似的,与往昔大不相同。
陆敬桦独自坐在凄清府中,颇有些坐立难安。
他与陆麒阳交好,知道陆麒阳攻占京城,对自己有利无害,因而并不急着南逃。可如今战火连绵,他也并不可做个高枕无忧之人。
正当他在屋中反复踱步之时,忽然有一个侍从打扮的人前来河间王府,对他道:“散骑常侍大人,贵妃娘娘有请。”
贵妃娘娘,那便是沈苒。
陆敬桦想到沈苒,微惊道:“沈贵妃?她不是跟随陛下南下迁都了么?”说罢,面庞上浮现出焦虑之色,“镇南王即将攻破京城,她一介宫妃,留在这里,岂不是自找苦吃?”
那侍从却不慌不乱,只重复道:“贵妃娘娘有请。”
陆敬桦无奈,只得跟了侍从前去。他一路入了宫,到了沈苒的宫殿里。如今这偌大宫城,已是一片寂静,再无如鱼宫女。漫漫湖水,碧波独漾,水面上残着一杆夏季留下的残荷,是枯黄的色泽。
陆子响到了乾福宫,却见到这昔日帝王所居的宫室里,一片狼藉。红漆大柱上所贴的片片金箔都被撕扯殆尽,白玉地砖被整个儿掘起运走,只余下光秃秃的石台。
他小心翼翼绕过坑洼一片的地面,步入宫殿中,便听到一句泠然女声:“散骑常侍大人,你可曾记得,苒儿说过一句话?”
抬起头来,便见到沈苒坐在陆子响的龙椅上,面庞沉静,双眸炯炯逼人。她戴着鎏金宝冠,其上雕着数枚层层绽开的金叶子,脉络栩栩如生,细致已极。
这龙椅本是帝王之位,可此刻她坐在其上,却并无任何不谐之处。
“臣参见贵妃娘娘。”陆敬桦记得二人身份之别,行了一礼,又问,“臣不太记得了……娘娘值得是哪句话?”
“苒儿说过,想要出人头地,本就不算是什么过错。”她抬起手掌,纤细手指抚开桌案上一卷明黄圣旨,缓缓道,“不知道散骑常侍大人,可愿做个不任人辱没的人上人?”
陆敬桦听得疑惑,抬眼往她手上的那卷圣旨里看去,却看到了“禅位”等字眼,顿时惊的魂飞魄散,脚步踉跄,不敢再看第二眼。
陆子响南逃迁都,又怎可能轻易禅位?这卷圣旨,摆明了便是伪造的!
至于是谁胆大包天,胆敢伪造圣旨,又是如何伪造的圣旨,陆敬桦一点儿都不敢想。他只能胡言乱语,岔开话题:“贵妃娘娘,你如今有身孕,还是跟随陛下一道南下为好……”
“南下?”沈苒冷笑一声,站了起来,“我根本不曾怀孕。太医院的医正,是被我收买了,才会为我作证。若非如此,又怎能说动陆子响南逃?我要是当真伴他南下,日子久了,定会被人瞧出端倪来。”
沈苒简单的几句话,却道出一个泼天秘密来。陆敬桦面色变了又变,口中惊道:“苒儿,这可是欺君之罪!”
“欺君又如何!”沈苒唇角笑容愈发放肆,她自桌案下的暗格里翻找一番,取出一个兽首蹲姿的玉玺来,在掌心间掂了掂,道,“陆麒阳即将攻城,陆子响只顾着南迁,无暇防备于我。这传国玉玺,便是我亲自描了图纸,命人打造。”
“苒儿,你……”陆敬桦彷如不认识面前人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