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容媛正要告退, 门外却是忽然来了两位她不大想见到的人,亦是来寻朱绾的。她也不好见了人马上离开,只好再坐了回去,温声招呼道:“二弟、弟妹。”
来者正是言晖和吴央。
言晖友善地对她笑了笑权当是回应,他身边的女子则轻哼了声,对文容媛的招呼理都没理会。吴央迳自坐到了朱绾身边,亲密地捶了捶她的肩膀道:“婆母身子可好些了?儿媳带了些滋补的药来。”
望着娇俏可人的吴央,朱绾面上浮现一抹笑意,道:“好多了,我一老太婆要进补作甚,要不这些好东西留给你嫂嫂吧?”
“唔,可儿媳是专程炖来孝敬婆母的,既是婆母不需……”吴央扫了文容媛母女一眼,轻松地道,“那儿媳就带回去留给旭儿跟旻儿了,毕竟嫂嫂……”
毕竟嫂嫂不像她能生儿子嘛。
吴央掩嘴一笑,最后一句话含在嘴里不说出来。
“……”文容媛觉得有些烦躁,只面上还是笑笑地道,“弟妹请便。”
比起她,确实是嘴巴甜的吴央比较得朱绾的喜爱,但或许也有吴央进门三年就生了两个儿子的关系。文容媛本还因此感到微微的郁闷,后来倒觉得根本没什么可比的,索性将吴央当个小丑看。
反倒是沈如诗对吴央不冷不热,对她稍微好了些。
文容媛发现言晖的眸光正暗暗飘向自己,眼神里头有着些微的歉疚,似是在为妻子的话道歉,她则轻抿起唇,并没有理会。
文容媛又坐了一会,便牵着言昕借故离开。
行在府中的长廊上,文容媛只走了一会,便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跟在后面,言晖尚带了点稚气的嗓音喊住了她。
“嫂嫂!”
她回过头:“二弟?”
“叔叔。”言昕乖巧地喊道。
言晖摸了摸侄女的头,而后笑着扮了个鬼脸,惹她“咯咯”地笑了起来。说也奇怪,虽他依然是那张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了许多的脸面,现在看来倒有几分慈父的样儿。
“许久没有仔细瞧瞧二弟了,现下看来倒是沉稳了许多。”文容媛微笑道,“想必是为人父之后,气质有所改变。”
“是么?”
“嗯。”她又问,“呃……二弟还有何事么?”
“方才在大娘面前,忘了要给你。”他取出一匹粉色的蜀锦,上头的花纹图样十分好看,“这蜀锦是给嫂嫂跟昕儿的。”
言晖笑了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十分单纯无害。
“……”文容媛秀眉拧成一块。
“嫂嫂?”仿佛是怕她误会一般,言晖有些慌张地解释道,“呃,其实这一匹是我多买的,旭儿又穿不着这颜色,才想着留给嫂嫂和昕儿用……”
他的谎言有些蹩脚。蜀锦名贵,市集上压根很难取得,更不存在什么“不小心多买了一匹”之说。
文容媛想,应该是在西蜀练兵的言昌给他、让他送给吴央的,至于言晖拿来借花献佛的行为……她不予置评。
但文容媛并不打算戳破他撒的小谎,只无奈地摇摇头:“这蜀锦名贵,二弟留给弟妹吧。”
说罢,她便打算头也不回地离开,只言晖似是还有事儿,在文容媛回过头的瞬间再度喊住了她。
“等一下。”
“怎么了?”
言晖笑了笑,蹲下/身平视着言昕水灵灵的双眸,哄着小姑娘道:“叔叔明儿个买冰糖葫芦给昕儿吃好不好?”
“唔……”言昕嘟着嘴,待得文容媛轻轻颔首后才开心地点头道,“好呀,叔叔最好了!”
言晖缓缓抬起头,似是有些欲言又止地动了动嘴唇,却没有说话,有些复杂的眼神中糅合了许多情绪,可合在一起就不知该如何形容。
文容媛从中读到了淡淡的倾慕之情,以及一些……好似有些惶恐、祈求她原谅的意味。
但她不知他所有情绪是从何而来,也没兴趣去探究。
“二弟若是无事,我就不奉陪了。”
目送着文容媛远走的背影,言晖叹了口气,极轻地道了句:“……别怪我。”
言晖并没有回自己的院子,而是拐了个弯出府往北山去,有个穿着粗布衣裳的男人在接近山顶的地方等着他。
北山是座不高的山,坐落在洛城境内北方,环境隐蔽清幽,镇国寺即是建于此山,不过寺庙在半山腰的地方,再往上则是人迹罕至。
“让你办的事儿有眉目了么?”
“嗯,大概一百来个吧。”
“不够,你再想想办法,好歹凑个一两千人。”言晖摇头。
“这么多?”那人蹙起眉,有些不确定地道,“倒不是不行……只是你训练得来么?”
那男人每次同他接洽的时候都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似是对他的能力有所怀疑。言晖简直都认为他是看在父亲曾对他有恩的份上,才勉强听从他的指挥。
……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他的确没有什么值得人信服的地方,不同于已经在军中崭露头角的兄长,言晖现在只领了个尚书台里的闲职而已,跟父兄比起来可说是云泥之别。
言晖淡淡睨他一眼:“可以,你尽管寻来便是,我负责训练他们。”
青年又打量了他一会,似是有些不信任他。良久,那人才点头应了,顺道提醒了句:“那便先这样吧,切记千万别走露风声。”
言晖则有些烦躁地摆摆手:“这点事儿我会不懂?别把我当孩子看。”
从山头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那块隐秘的空地,言晖的心口砰砰直跳。
那儿便是父亲指示他训练私兵之处。
父亲说,待他们在朝中站稳脚步、培植出只忠于言家的势力,等待一个好的时机,再加上两千个忠心耿耿的死士……
*
燕西。
帐内,脸孔秀美的青年大剌剌地坐在桌案上,身边歪歪斜斜的扔了几个空酒坛。分明是极冷的天气,他却出了一身汗,面色绯红。
满室的硫磺味十分呛鼻,秦琮却丝毫不觉有异,置身其中怡然自得,正欲伸手再开一坛酒,举在空中的动作却被出现在帐子外边的身影硬生生打断。
自外边钻进帐子的小厮忍不住掩住了口鼻,秦琮则咧嘴笑道:“小游,要不来一点儿?”
“不不不不不必了……”小游好不容易缓过气,正色道,“将军,您要小人多加留心之事已经有下落了,小人现在一一说来?”
秦琮猛地坐起身:“快说。”
“小人跟辅军将军身边的那小厮打好了关系,这才有机会看到洛城那边言二公子捎来的信。上头没有写明,只隐晦提了北山二字,可能是将军想知道的。”小游涎着脸道,“为了讨好那家伙,小人可是请他喝了不少酒,不知……”
秦琮不禁面露喜色。自从秦衷让他多多留心言家以来,他便发现言昌行为举止好像真的有些异状,近几个月他没少旁敲侧击地问过言时相干之事,只是那家伙一副浑然未知的样子。却不想言昌真将事儿交给他那小儿子办了,大儿子被他蒙在鼓里。
“钱财的部分不必担忧。”秦琮大手一挥,十分豪爽地许诺道,“或者你要喝这些特别好的酒也成,本将军赏你!”
“呃,小人怕是无福消受。”小游吐了吐舌头,又问,“将军,此事要汇报给镇东将军得知么?”
秦琮双目圆睁:“别别别,千万别,你还想不想你主子耳根清净了?”
他那父亲实在太过感情用事。上回秦琮只是跟他略略提了句言家之事,秦理便一副要撕了他这不孝子的样儿,对他耳提面命了几个时辰所谓“救命之恩岂敢恩将仇报”,念得他差点儿耳朵长茧。
往后秦琮再不敢向父亲提半个字,只管自己默默调查就是了,在他看来,父亲这种人是成不了大事的。
“……是小人逾越了。”小游嗫嚅了会,又探问道,“可是将军,北山这么大,又地势隐秘,若是……真有所谓私兵,又要从哪儿寻起?”
“好问题。”秦琮坐回去,拄着头沉思了会,忽地一阵福至心灵道,“啧,瞧我这脑袋,言家里面不就有现成的人吗。”
“啊?”小游原先尚有些云里雾里,不多时便会意了过来,“将军睿智,小人甘拜下风。”
秦琮麻利地蹦了起来,旋即提笔写了封信给他的亲亲表妹。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文情并茂,只差没写上她就是拯救大卫摇摇欲坠国运的英雄了。
只要言昌这老狐狸一倒,他便是秦衷跟前的第一人。士族其他那些只会写文章的书生更是不足为惧,届时宗亲的气焰不会再被士族压了一头,而他更能权倾朝野,朝中所有大臣都要看他秦琮的脸色行事。
至于那表妹的死活……谁在意呢?要是她真撞破了私兵,想必也是落得被灭口的下场,可那又与他何关?
秦琮懒洋洋地将信交给小游,让他交到文容媛手上。青年现在想到未来的朝局,便整个人有些飘飘欲仙,比他服了紫英散后的感觉还好。
那时秦琮尚浑然不觉自己的初衷已然改变,而他这样的想法,本身就是很危险的。
第63章 其之六十三
她的四周是伸手不见五指的一片漆黑幽寂。忙乱地活动手脚后, 文容媛赫然发现自己已被捆缚住,动弹不得。
稳健的步伐朝她行来,那个她曾倾心的青年亲手送她上了绝路。
“阿嫣, 我依然很喜欢你, 但是……我不能让你活着。”言晖踱了几步,慢悠悠地朝她道, “秦琮写信给你了吧?若我放你回去,你是不是要向你的琮表兄通风报信了?”
文容媛的意识猛然自梦境抽离, 细嫩的掌心已被涔涔冷汗浸湿。下意识地动了动四肢, 文容媛确认她当真行动自如后才彻底放下心。
好冷。
棠梨歇下之前许是没将窗子关牢, 凛冽朔风自外边透了进来,让她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今年的冬天格外地冷,饶是文容媛从来不畏寒都披起了大氅, 她也提早为昕儿准备了棉衣。西蜀地势高,秋冬交接之际更有大风,她倒是有些担忧一向畏寒的言时会不会着凉。
文容媛失了睡意,索性点起蜡烛, 起身倒了杯热茶暖暖身子。
她又梦到了那日被困在暗室里,被逼喝下鸩酒的场景。
文容媛其实并不常梦到上一世那些不愉快的经历。第一次是她回到及笄之年的那时候;第二次是她得以亲手复仇、用同样的方法置胭脂于死地时;第三次是这几日。
每次做噩梦时,大约是现世有些事儿即将发生, 而这回她自然也无比清楚。
应该说,她想忘记都忘记不了。
她死于兴和五年的十一月。而今年,正是秦衷登基的第五载。
文容媛安静地翻看着前几日收到的、自军中寄来的信笺。在一堆纸张里找出其中一封被她压在暗格最深处的书信,而后伸手死死捏着那封秦琮让她去北山探探情况的信纸, 内心百感交集。
常年与言昌同在燕西一处的秦琮应该是找到了破绽,不知从何得知了言家的私兵藏匿在北山,才捎信给她让她去寻。他的出发点应该是好的,可她从中读到了探询、甚至是威胁的意味,而前生的文容媛更因为此行而送了命。
她自然不会再去北山自投罗网一次,虽然胭脂已死,文容媛没法保证言昌或是言晖没再安其他棋子通风报信。
“琮表兄亲启:阿嫣已去北山细细探查过,并无异状,更无所谓私兵。”
纵然私兵之事亟需解决,但绝对不是在此刻,她亦不会为秦琮的野心付出任何一丝一毫。
文容媛转头翻了翻言时寄回的家信,他小心翼翼地探问着父亲现在是否有不臣之心,那些私兵又藏在哪儿。
她不禁有些郁闷。
你个傻瓜。连秦琮都知道了,你为什么不知道?
思忖良久,文容媛只提笔写下了句让他多注意保暖,对于北山一事只字不提。
在封笺起来之前,她想了又想,又将信抽出来,补了句:“阿时,我很想你。”
……
清晨。
言暮晓今日回了言家探视沈如诗,顺道绕来长兄的院子看看她。与往常不大一样的是,言暮晓这回把她丈夫一同带了回来,说是有要事同她商议。
数年不见,文容媛再度见到朱炎时,他已褪去了年少时所有古怪的脾性,站在她面前的是位稳重的青年。他穿了一袭青色长衫,神情淡然,却不至于让人感到难以相与。
自朱纪遭了秦衷一顿棍子、卧病在床以来,朱炎便接替了父亲家主的位置。而朱炎现在是尚书仆射,是尚书令洛津的副手,亦算是一青年才俊。
朱炎不便入内,便在偏厅稍坐了片刻,招呼道:“大嫂。”
“妹夫。”文容媛笑着打趣道,“怎地突然上门来了,莫不是晓晓给你惹了麻烦?”
“并非如此。实不相瞒,在下本有要事提醒,但……想想还是让晓晓同你说比较妥当。”朱炎淡然地摇摇头。沉默片刻后,他又道,“待会若在下揣测之事与真相有所出入,还请大嫂见谅,不必放在心上。”
朱炎不失礼数却少了些人情味的同她寒暄了几句,文容媛却隐隐约约觉得有些奇怪,待他离开后悄悄拉住言暮晓问道:“我总觉得,现在的朱仆射给人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沉稳内敛,又意外的护短。
“呃,这个么……”言暮晓反倒见怪不怪,“我对他说我喜欢如长兄一样稳重的男子。”
“……”
文容媛扯了扯嘴角,言暮晓已是急匆匆地转移了话题:“唉,不说这个了,朱炎让我来问你些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