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文容媛摇摇头,“我们去顶峰看看可好?”
“登顶?”言时蹙眉,“可是顶上荒凉严寒,实在没什么好看的……”
“就去这么一次。”她伸手捂住他戴着手套的手,央求道,“权当是陪我去,可好?”
言时望着她含着重重心事的面容,起先有些欲言又止,最终还是点头应下。
即使北山地势不高,但今年本就冷,愈往高处走便越是酷寒难耐,往顶峰的小径覆满了皑皑的白雪,在两人脚边积了厚厚一层。
走了约略一刻钟的时间,他俩终于是到了山顶。只见此地寸草不生,一片荒芜的景象。
眼前所见只有块两个人高的石碑竖立在那儿,上头刻着“北山”两字,又因为年代久远,上头的字迹已经斑驳,旁边刻着年代及雕刻者名讳的小字都已模糊不清。
饶是言时从未对此地存有什么美好的幻想,也稍稍有种幻灭的感觉。
……真的很荒凉。
“阿嫣怎么会突然想来这儿?”言时温声问道。
文容媛睨了他一眼,迳自靠着那块大石坐下,向他招了招手:“来。”
“很久之前,先帝曾和文安太后来过这里。”不等言时坐定,她已是带点感慨地开口,“后来他对我们一家说,这里鸟不生蛋的,统统别来了,平白浪费他们一天的功夫。”
“嗯。”
“这石碑就是舅父题下的。”
“我听父亲提过,好像真有这事。”
说着,言时眨了眨眼,起身仔细观察了一番,果真在边角看到了不甚明显的秦珩两字;而那个在他头顶上的“山”字,笔迹雄浑苍劲,十分有力,想必是先帝年轻时所题。
“嗯,然后……”文容媛又道,“后来先帝崩逝,他让陛下将他的骨骸埋在这里,洛城的皇陵埋的是他的衣冠。”
“为何?”他好奇道。
“……大约是觉得这里清静吧。”她望向辽远的天空,兀自说了下去,“母亲还同我说,太后毕生心愿就是与先帝共同葬在此地,但是陛下说什么都不准,他们俩即使到了泉下也无法相聚。”
一时静默。
言时不知该不该回应文容媛对秦衷明显的反感及责备。坦白说,他对秦衷并无恶感,即使这位英年早逝的皇帝曾不止一次隐晦地表露出对她的倾慕。
“阿嫣,你不是这么伤春悲秋的人。”他闭了闭眼,温和地道,“说吧,你想同我说什么?”
“……陛下不是什么好人,你不要想着忠于他。”
言时微微张唇,正欲说些什么,文容媛已站起身,领他走了几步,地面上有条不大不小的缝隙,恰好能一窥里面的情形。
里面的空间比他想象的都要大得多,少说能容纳数百人,而此刻那里站着数以百计的黑衣人,正整齐划一地做着相同的动作。
第65章 其之六十五(三更)
“这是……?”
“走吧, 阿时。”她不愿再提,只挽住他的手道,“下山去。”
言时先前在军中, 秦琮没有少试探过他相关之事, 结合前世见闻,今日一观旋即豁然开朗, 却是他不大想面对的事实。
此地即是他的父亲训练私兵之处。
“这,我……”
文容媛深深望他一眼:“想说什么, 离开这里再说。”
她自是不愿在这个前生的埋骨之地多待哪怕是一刻。
体会了文容媛明显的抗拒, 言时依言跟着她的脚步离开, 只还是频频回首,对里面的情形很是在意。
憋闷了一整路,一回到府中, 言时连忙急切地开口:“我要去劝父亲。”
“不行。”她连忙反驳道,“将军不会听的,你现在去摊牌只是打草惊蛇。”
“可是,”他挠挠头, 眼见文容媛神情坚定,决定先跳过这事情,改口问出内心的疑问, “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方才在镇国寺你究竟去见谁了,真是你的故友么?”
“……我见到秦琮了。”她顿了顿,道,“他也在查这些, 见了我就问了我些问题,我没告诉他。至于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嗯?”
文容媛深吸了口气,道:“之前我就是这么死的,想忘记都没法子。”
“啊?!”言时拉住她的袖口,“说清楚。”
“你明明自己知道为什么。”
言时默然,手掌的力道松了松,有些不自觉的心虚。即使此生言晖什么都没做,他依然无法在得知前生种种之后还若无其事地视其为感情亲密的二弟。
秦琮已经知道了一切,但他不知缘何,并没有打算上报的意思。
她是不该让事态发展成这样的,可是……
文容媛本是想借秦琮之手除去言晖,但同时又怕伤了她的丈夫。可现在看来,反倒是她自己去通报秦衷才有可能免了言时的罪。
“阿时。”文容媛望向他,心里已有了决断,“我明日进宫一趟。”
“你不是说他不是什么好人么?不行,我陪你去。”
“放心,我也并非善类,不会吃亏。”她摇头道,“你别跟着我去,他不会听你的,他……”
“我知道,陛下很讨厌我,他才不想听我的话。”言时摊了摊手,“我在宫外等你。”
……至于为什么讨厌,背后原因自是不言而喻。
文容媛还欲说些什么,他已是伸出手安抚似的揉揉她的发,她最终只抿紧了唇,没说什么便算是结束了这段对话。
*
虽说以文容媛的身份无法面圣,但在母亲的帮忙下,她还是得到了一个跟秦衷会面的机会。
宫禁森严,是故文容媛在常福殿的偏殿等待时戴着面纱,身旁招待的是位个子矮小的小内官,愣头愣脑地打量着她,好似想一窥她隐在面纱后头的真容一般。
文容媛四处打量着这座偌大的宫室,她上回来的时候还是宫宴,这里坐了一整室的官员女眷,现今只用来招待她一人还真感觉有些别扭。
不多时,秦衷便携着一名女子来了,想必是这一两年来他独宠的珑贵妃。
初次见到此位可说是有点神奇的人物,文容媛禁不住多看了几眼,却觉得这位珑贵妃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珑贵妃自然是生得不差,但比起宫中其他女子略为逊色了些,顶多能说上是清秀;她穿着华贵的衣裳,头戴着步摇,却在那一袭锦衣华服下显得本就不甚丰腴的身子愈发清瘦;而她已位居高位,亦丝毫没有什么贵妃的架子,神情平和恬淡。
文容媛对她第一印象挺好的。
“妾参见陛下,参见贵妃娘娘。”她盈盈行礼。
珑贵妃显得有些不自在,秦衷则神色自若地让她起来。此刻文容媛才注意到秦衷的面色很差,和他的一身玄衣成了鲜明对比,那人整张脸的肤色十分苍白,反而连带着让他本来凌厉的五官柔和了些。
“找朕何事?”秦衷淡淡道,“这么多年了,表妹还真没有主动说过要寻朕。”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他的语气有点隐隐的发酸。
……是错觉吧。
文容媛将那些多余的情绪压制在心底,伸手递了张折成四叠的绢布过去,轻声道:“妾有要事禀告陛下。”
里面画的即是北山的地图,私兵所在之处已被她做了标记。
然而,秦衷只接过来看了看,扬起一抹微笑,手上的动作却与她想的全然不同。他将绢布折了回去,转过头道:“小林子,拿去烧了。”
“陛下!”她蹙眉。
“让朕猜猜,表妹是缘何而来呢?”秦衷轻哂一声,手指敲着案面,“为了让你的丈夫脱罪?”
文容媛有些急躁地分辩道:“阿时本就无罪,他——他什么都不知道,而且——”
“那又如何。”秦衷淡淡打断了她的话,“朕觉得他们蛇鼠一窝,想留待秦琮替朕一并处理了,那又如何?”
只这一句,文容媛便如同遭受会心一击般呆愣在原地。
“朕是这个国家的主人,朕想怎么摆布你们——你们都只能跪着谢恩。”即使隔着一层纱,秦衷依然能依稀望见女子渐渐黯淡的眸光,眼神不自觉的躲闪了下,方一字一顿地说下去,“言昌那点儿心思,朕心里清楚得不得了,就不劳表妹置喙了。”
“……为什么?”
“表妹。”他勾起唇角,“摘下面纱,看着朕,朕就回答你。”
“……”
文容媛沉默半晌,一双纤纤素手掀开了遮挡住那张清丽脸面的薄纱,目光如炬地望向秦衷。
一旁默不作声的玲珑倒抽了口凉气。
这位文夫人,长得跟璎珞很像……不,应该说,璎珞有几分她的影子。
她五官端正秀丽,浑身是一种优雅从容的气质,虽看上去并非什么打不还手的纯善之辈,但不同于璎珞的心机,她看起来十分磊落。
“陛下可以回答妾的问题了吗?”
秦衷死死地盯着她,心中五味杂陈,说不出是怎么样的一种情绪在心中翻腾。
一想到她是为那家伙而要求求见他、向自己低声下气,甚至应了自己有些无礼的要求,秦衷只感觉有种钝痛的感觉自心底升腾,像一把匕首抵在心口,让他呼吸困难。
“朕恨他,想他一起给言家陪葬,这样满意了么?”秦衷压抑住胸口那种翻腾的感受,佯作不甚在意地笑了笑,“表妹愈想要保他一命,朕便非要他死不可。”
“你——”文容媛的面色变了又变,无数种可能性在脑海中闪逝而过,最终她颓然地软下语气,垂下眸轻声道,“表兄不是这种公报私仇的人。您既有决断,妾便不再问了。”
秦衷一愣。
“在妾心中,表兄是位明君,断断不可能因私废公。家夫之事如此,昔日……”没有抬头看他愕然的神情,文容媛顿了一会,兀自说了下去,“昔日,先帝次子之事亦然。”
东林王之事,她错怪了他很久,而今终于是借着这个机会说了出来。
语毕,文容媛戴起面纱,朝秦衷福了福身道:“妾告退。”
而后她没有等他下令,便迳自走出了常福殿。
良久过后,秦衷望着早已人去楼空的殿门,忽然一阵气血上涌,猛地咳了好几声。
一旁的玲珑连忙递过去了方白色帕子让他掩着,待取回来之后却惊惧地发现上面是一片怵目惊心的殷红。
“陛下?”
“朕没事,现在没事。”
秦衷盯着那方沾满血迹的帕子,只觉喉头的腥甜味几乎要将他包围,他一向很害怕这种味道,尤其是在姜羽永远离开他之后。
“陛下情绪起伏过大,兼之思虑过重,耗损了身体。”那日御医惶恐的声音他仍历历在目,“至多……剩下半年的时间。”
先帝本就不是永年之相,而今他甚至活不到而立。
“玲珑。”思及此处,他苦笑了声,“再帮朕一个忙,好么?”
望着虚弱的皇帝陛下,玲珑竟是说不出半个“不”字,只能点头应下,而待秦衷细细交代一切之后,她便识趣地退了出去。
秦衷颓然地靠在案上休息,轻轻闭上双目。
他是大卫的主人,此刻必须要妥善安排这个国家未来该何去何从。
秦衷自然也不是因为那些蠢理由不处置言昌,而是他敏锐地发现,纵然算上私兵之事,秦琮亦比言昌更为危险。
位高权重的秦将军再也不是那个与他交心的至交好友,是个心怀鬼胎的野心家。
他还要留着言昌,让他做这个国家的上大将军,大卫方能有一线生机。
第66章 其之六十六
文容媛垂头丧气地出了常福殿, 上了马车之后摘了面纱,一张清丽的脸上有着显而易见的郁闷,在返家的路上不发一语。
直至马车缓缓驶到辅军将军府门口, 言时扶着她的手下车, 文容媛才闷闷地开口道:“我把地图给陛下看了……陛下不听,当场让那个小内官把地图烧了。”
“嗯。”言时看起来不甚在意, 仿佛这些事早在预料之中,“没事, 他真听了我才觉得奇怪, 你别放在心上。”
牵着他往屋里去, 文容媛动了动嘴唇,又困惑地问道:“可是我总觉得奇怪。为什么陛下要放任一个不忠诚于他的臣子活着?他……”
言时瞥向满脸不解的她,极轻地道:“……因为他时间不多了。”
文容媛倏地瞪圆了眼:“你说什么?”
“他时间不多了。父亲不是他的好臣子, 但他需要父亲去制衡秦琮。”言时想了想,继续道,“秦琮比之父亲更为危险,最重要的是, 他也姓秦。虽说镇东将军并非武帝亲子,但倘若朝中无人,他要将这江山据为己有也并非难事。”
文容媛面色一凛, 已是完全坐实了内心的揣测。
秦琮在等秦衷驾崩。现下秦衷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且必须要留着言昌制衡秦琮,处置间难免要留余地;但只要幼主登基,秦琮便是上大将军, 届时他想怎么处置言家,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他们都以为对方不知情,事实却恰恰相反。
而日后秦衷一驾崩,秦琮再行清算之事,她跟言时便会被打成一伙人。
……难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