嬷嬷面色一凛,比了个噤声的动作,沉声道:“玲珑,当作全然不知道此事吧,这些不是我们能管的。”
玲珑点了点头,乖顺地应下了。她正要起身吹熄蜡烛,忽然有位小内官在外面求见,正在寝殿外头高声说话。
“乔嬷嬷在么?小人有事要通报娘娘,现下可以进去么?”
嬷嬷走了出去,见那小内官确是看守长春宫的仆役无误,方低声道:“有什么话在这儿说就好了,莫要惊扰了娘娘。”
“呃,可是……”小内官诚惶诚恐道,“可是外头有个夫人说要求见。”
嬷嬷抬头看了看天色,已是亥时。
“是哪位夫人求见,所为何事?”
“是御史中丞的文夫人。”小内官想了想,还是决定据实以告,“夫人说,曾与贵妃娘娘有一面之缘,一见如故,是故特择此夜前来造访……”
他尚未说完,嬷嬷便直截了当地打断道:“……回了她。”
什么一见如故、特来造访,在她看来简直是匪夷所思,更何况还是在深夜。
然而,玲珑已是亲自走了出来拦住小内官,还来不及套上外衫,身上只穿着单薄的中衣。
“等等。”她迟疑半晌,对那小内官温和地说道:“让那个文夫人进来吧。”
……
文容媛穿着与上次进宫时一模一样的衣裳,低调沉稳的暗红色曲裾,袖口滚着菱形暗纹,让她整个人多了几分优雅娴静的气质。
“妾拜见贵妃娘娘。”
“天色已暗,你是怎么进来的?”
女子一笑:“此次妾拜托母亲代为周旋,方得此机会与您晤面,是故没有登记在宫里,还望娘娘别嫌弃妾唐突。”
是着实挺唐突的。
“……进来吧。”玲珑打量着她面纱后头如常的神色,又迟疑道,“本宫自问和夫人并无交情……夫人若是无事,坐下喝盏茶便好,本宫命人送你回去。”
“自然是有事,不过在这儿说就好了,不必劳烦娘娘一盏茶。”
文容媛朝玲珑笑了笑,道了句失礼,而后竟是一把将披在外头的外衫脱了。而她一袭锦衣华服下面是紧身的夜行衣,在幽暗的深夜中格外不显眼,仿佛要与周围的一片漆黑融为一体。
“夫人?”玲珑下意识地护住了胸前,眼神闪过一丝戒备,“谁派你来的?”
“谁派我来的不重要,跟我出宫,快。”文容媛没有同她细细解释的兴趣,直截了当地抛出一句话,“有人要杀你。”
此话一出,霎时如平地惊雷般一个字一个字敲在她心上。
玲珑瞪大双眼,久久说不出话来。
第68章 其之六十八【捉虫】
嘉福殿。
秦琮一颗心扑通扑通直跳, 他急躁地在殿外踱步,却丝毫无法平息忐忑的情绪。
“将军。”小林子探出头来,低声唤他。
“怎么样了?”
“陛下下诏传东海王过来, 要快。”小林子面上有些隐隐的哀伤, “然后,陛下让您进去, 有话要同您说。”
秦琮心中蓦地磕磴一声,心绪复杂难明。
陛下昏聩, 朝中之事已分派许多让他摆布。秦衷曾属意让东海王继位, 几位宗亲辅政, 那诏令还是他代笔写的,但……
东海王等人根本就不在洛城。
应该说,秦琮将密诏送出去后, 又让人拦截了。
他还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即使几位内监及近身侍奉的近臣都已成了他的心腹,秦琮还是有些没底气。
但皇帝许是病得糊涂了,浑然不觉有异。
倒是他多心了啊。
随着小林子走了进去, 映入眼帘的是躺在榻上面色灰败的秦衷,一碗没喝完的汤药随意地摆在案上,也不见人来收走。
此刻的他早已失了往日意气风发睥睨天下的样子, 只是个将死的病人,正顽强地与时间角力。
当年父亲也是从病入膏肓的先帝手中,意志铿锵地接过守护这个国家的重责大任。
可他……
“臣参见陛下。”
挥去那些晦涩不明的情绪,秦琮向前走了几步, 走到了龙床前跪下,勉力扯出一抹微笑:“陛下还需保重龙体。”
秦衷蓦然睁眼,艰难地望向他:“东海王他们呢?”
秦琮笑答:“小林子方才传诏下去,想来现下已在路上了,陛下安心。”
“嗯。”秦衷垂眸道,“阿琮,帮朕一个忙吧。”
“!”
“陛下请说。”骤然听到这个他登基后便没唤过的称呼,秦琮先是一惊,连忙恭声道,“陛下今日一言,微臣赴汤蹈火绝不推辞。”
“没那么困难。朕只是想让你……去芳华宫,把那女人杀了。”他面上扯出一抹难看的微笑,“后事就以贵人礼下葬,办得低调一些。”
秦琮愣了愣,慌忙满口应下:“是。”
“刘卿、王卿。”秦衷唤了一直侍立在一旁的两位中书,“去金福殿的匾额下取朕的诏书出来,盖上玉玺。”
两人同秦琮交换了个眼神后领命而去。
榻上的男子陷入了沉默,一片几乎能杀死人的寂静笼罩着嘉福殿,秦衷望着顶上的玄色帐幔出了神,本来一直存于身体的钝痛感渐渐消失,连灵识都仿佛离了肉体般,轻飘飘的。
秦琮实在有些受不了这种气氛,抬头轻声道:“陛下还有何事么?”
秦衷一下回过神来:“东海王……”
秦琮立即打断道:“陛下,王府离这里有段距离,几位殿下就快来了。”
秦衷望着明显有些没底气的秦琮,眸色一暗,有种不祥的预感。他早觉得秦琮恭顺的外表下有那么一丝不寻常,但每每想到两人年轻时的交情,秦衷便还是选择相信着他,依然委任他宫中的要务。
“过来,看着朕起个誓吧。”
“此生此世,匡扶大卫社稷,绝不言悔。”
秦琮依言跪到他身边,吁了口气道:“此生此世,匡扶大卫社稷,绝不言悔。”
此刻,殿外打更的小内监高声唱喏,正是子时。分明是盛夏时节,透进窗子的夜风却隐约微凉,秦琮不禁打了个寒颤。
王刘二位中书急急忙忙地带着圣旨回来了。
秦衷动了动嘴唇,示意他俩将诏书摊开来念一遍。
“洛城陵寝中不封不树,一切如先帝故事,国丧三月而除……”不敢看秦衷的表情,刘中书一股脑儿将秦琮交代好的话说了出来,“皇长子秦琰继位,命秦琮为上大将军。辅军将军言昌及上大将军秦琮共同辅政。”
“秦琮,你——”
秦衷睁大双眼,一口气喘不过来,表情很是狰狞。
秦琮站起身,带笑踱到他的皇帝陛下身边,脸上已失了方才的恭敬神色,轻轻勾起唇角道:“陛下,臣定会竭尽所能匡扶大卫社稷。”
…
言昌赶到时已晚了一步。
以秦琮为首的数位臣子已是面带悲伤地跪了一地,嘉福殿的门扉紧紧关着,中书监及中书令二人正神色哀戚地宣布着先帝遗令。
“皇长子秦琰继位,命秦琮为上大将军。辅军将军言昌及上大将军秦琮共同辅政……”
言昌蹙起眉,驻足在边上听着刘中书慷慨激昂的语气。
“众卿应当没有异议吧?”
……
虽说秦琮是秦衷跟前备受宠信的第一人,但据他所知,秦衷曾属意过年轻的宁王齐王担任上大将军的位置,甚至他言昌也被考虑过,而储君的人选也跟他听到的风声大不相同。
东海王虽然年仅十五,但不出几年即可亲政,而若是如今尚在襁褓中的皇长子即位,届时朝中形势定然皆任由上大将军摆布,还有外戚……
思及那位他至今没看透的珑贵妃,言昌觉得脑门有些发疼。
珑贵妃立场不明。如若她跟秦琮站到了一块去将会非常棘手,而若是原先的沈皇后当上了太后,一个失明的女子又该如何与之抗衡,想当然尔也是当秦琮的提线木偶的份儿。
言昌年后奉秦衷命令往燕西平叛去了,待他归来时已是四月下旬,那时陛下沉屙日重,朝中情势就隐隐有些归于秦琮之手的征兆。
该死。
一旁的言时扯了扯他的衣袂,轻声提醒道:“父亲。”
言昌回过神,只见本跪了一排的官员都被秦琮打发走了,只余他一人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辅军将军。”秦琮走近前同言昌行了个礼,“时辰已晚,辅军将军先回府歇息吧,明儿个本将军会召集群臣凭吊。”
“大将军!”
“何事?”秦琮侧过头问道。
言昌锁紧眉头:“先帝诏令……”
秦琮方才能忽悠那些不知内情的官员,可忽悠不了他。
“两位中书只是照着念而已,请问将军是何意?”秦琮不卑不亢道,“辅军将军若有疑问,自己进殿去问个清楚呀。”
“……”
“辅军将军啊,你也不是没有得到甜头,就别计较了吧?”秦琮附着他耳畔道。
言昌一个激灵,死死盯着眼前的青年看,眼神透着不可思议。
言昌跟秦琮已经不可能和平相处,刘王二位中书也跟他并无交情,秦琮之所以会把他的名字写在辅政大臣那栏,无非是有他的把柄,届时想拉他下台就拉他下台。
而自己的把柄……
他暗道了声不好,急急忙忙地拉着言时回府去。
“大将军,言某告辞。”
该让阿晖整顿整顿北山那些人了。若是其中有人跟秦琮有联系,那必定是要除掉的,最好也换个藏匿的地点……
饶富兴味地望着言昌难得表露出急躁情绪的背影,秦琮语调轻松地对身边的小厮道:“走,小游,派几个人去长春宫。”
“等等等等!”小游瞪圆了眼,低声支吾道,“陛、呃,先帝不是让我们去芳华宫……”
话到一半,小游不敢再说下去,只用手抵着脖颈处表达了意思。
“谁跟你说要除去她了?”秦琮一摆手,“沈氏是天子生母,理应尊为太后,迁居永宁宫。想什么呢你?”
“可是……”
“一个瞎了眼的女人,跟一个儿女双全、得先帝万千宠爱的贵妃,你觉得谁比较有影响力?”
他语气顿了顿,又解释道:“珑贵妃家底单薄,本将军屡次与之结交不成,指不定她已经和言昌一个鼻孔出气了,留不得啊。”
秦琮弹了个响指,一位穿着夜行衣的青年从屋檐上跳了下来,朝他福了福身。
“青玉,知道要做什么了?”
“小人知道。”
“听闻珑贵妃宫里没有侍卫看守,就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内监和宫女而已……弱女子一个,你带十个人应该绰绰有余了。”秦琮眸色一暗,“谨记,不留活口。”
要不是大卫一向对前朝殉葬之传统持严正的反对态度,他也不用出动宫中禁卫,遣小游送去一樽毒酒足矣。
“小人谨遵将军之命。”那人抱拳道。
那名为青玉的青年领命而去,秦琮抚掌一笑,旋即转头面对欲言又止的小游,道:“回去吧。”
“哦……好。”
小游若有所思地紧跟着秦琮离开,一缕对未来的不安渐渐自心底萌芽,他却不敢说出口。
……可是大将军要扶保上位的、那个瞎了眼的女人,是沈家人耶。
一向跟言家一个鼻孔出气的沈家。
…
行走在幽暗隐蔽的小径上,青玉所着的黑色衣裳几乎要融进夜色中。
嘉福殿与长春宫离得并不远,大约走了一刻钟的时间,珑贵妃平日所居之处、长春宫灯火通明的巍峨后殿就入了青玉的眼。
长春宫的确没有侍卫看守,小内监应该也歇息去了,他们一行人没受到任何阻碍。
“首领。”青玉后方另一位青年走到了前头与他并行,小声道,“这么晚了,这宫里都不熄灯的啊?”
“别乱说话,走就对了。”青玉也感觉到了一丝不寻常,只还是出言道,“常闻珑贵妃与先帝情深意重,今儿个先帝崩逝,贵妃许是在为他诵经祈福罢。”
“情深意重?呸,不就是个爬床的宫女……”
青玉投去一枚凌厉的眼神让他噤声。但那人迳自走在前头碎嘴,丝毫没有听话的意思,青玉也不打算搭理他,对方却在抵达内殿的时候忽地闭了嘴。
青玉抬头一看,才发现不是那人说够了,是有人让他永远没办法再说话。
血溅了满地,犹如暗红色的艳丽花瓣。
眼前所见只有一位同样穿着夜行衣的女子,青玉看不清她的脸孔,只能从她露出的一双灵动眼眸判断应该是个好看的女人。
至于长春宫人早已人去楼空,珑贵妃、乔嬷嬷,还有零星几位宫人都不见踪影。
“你是谁?”见到对方是女子,青玉稍稍放松了点,只还是戒备地抽出佩刀,“在下青玉,奉陛下之命……前来送贵妃娘娘一程,请问贵妃娘娘何在?”
“你是他们的首领吧?真不巧,我也是奉陛下之命前来保护贵妃。”
她凉凉道:“你说谎。待你说出你是谁派来的,我再考虑要不要把珑贵妃的藏身之处告知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