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挣扎犹豫,听见外面有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忙松开他。
是拏云来禀告战报。
桓澈大致说了如何对敌,并将任务分摊给了手底下几个将官。
桓澈说话的工夫,顾云容一直注视着他,若有所思。待拏云出去,她也跟着出去。
桓澈嘴唇翕动,尚来不及问她去作甚,她的身影便一闪而逝。他靠回榻上,面色不豫。
不多时,顾云容折返。见他状况已有所好转,让他歇息一回,吃些东西,把头发收拾收拾,以防突发状况。
桓澈沉下脸:“你来帮我束发。”
他阴沉着一张脸,已经全然没了方才的迷茫无助,垂落下的玄缎一样的乌发也不能柔化他的神容。
顾云容为了不贻误战机,也没跟他较劲,帮他拾掇了头发衣裳。
桓澈很快衣冠整饬。他才从榻上下来,就听将官来报说吴王等部忽然退兵十里。
沈碧音立在吴王帐中时,很有些局促。
她见过的贵人不少,但仍是禁不住忐忑,兼且想到自己眼下身处兵营,更是惶惶不安。
吴王入内后,问了她许多问题,她依照来前的准备,一一应答。
“照你这样,倭王的势力几年前就已渗透到了京畿?不然当年如何操纵高丽庄的乡人?”
沈碧音点头:“正是。不仅如此,他还蒙骗太子殿下……”
“什么蒙骗,太子显然就是跟他串通好的!太子阴私外贼是板上钉钉的事,他不认也得认!”
沈碧音怯怯点头:“王爷所言在理,兴许真是这样。”
她看吴王问毕,行礼作辞,但吴王却并不肯放她走。
“你父亲还在孤的皇兄那里答话,你不若一会儿跟你父亲一道回去。至若现在,”吴王的目光在她身上来回扫了扫,笑得意味深长,“不如你先陪孤喝几杯。”
自备军之日至今,他一直绷着弦,还没有召过女人。
沈碧音立时退后,下意识交臂抱胸,警惕地看着吴王:“王爷慎言,民女可不是寻常女子。”
“那你倒说说你怎么个不寻常法?”
“民女已是……已是另一位殿下的人了。”沈碧音羞涩低头。
吴王皱眉:“原来是个败柳残花,真是扫兴——你说的那另一位殿下是哪个?”
顾云容一直留在兵营,桓澈再三催促,她也不肯离开。桓澈直觉她在胡闹,让她来这里本就是冒险之举,如今他状况缓解,自然应该将她作速送回去。
两人正因去留之争相持不下时,吴王等人再度来攻。
吴王故技重施,再度以撒帐辅攻。桓澈听闻,有些踟蹰,不知该不该上阵。
握雾提议让他继续留在主帐中,他们只管听他的号令便是。
拏云却忽然反驳道:“我倒是觉得殿下应当上阵。主帅忽然退缩,不临阵指挥,这般似乎有些不像话。”
握雾闻言一惊,拏云这厮都在说什么,殿下身为皇太子,亲自前来不过是为了稳妥起见,本就难能可贵,根本不必亲自上阵,就好像御驾亲征不必皇帝上阵杀敌一样。况且殿下又不是畏敌,只不过是身体状况特殊而已,拏云这话也太难听了。
顾云容点头:“我觉得拏云说得很对。”
桓澈是何等通透心思,想起顾云容方才与拏云出去,又见眼下这唱双簧一样的阵势,立等就明白了缘由。
他转头看顾云容,顾云容也看过来,眉尖微挑:“怎么,殿下当真要临阵退缩?仔细我笑话你一辈子。”
桓澈虽已洞悉顾云容的打算,但听见这话仍是心中一塞。
没有几个男人能忍受这种奚落,尤其这话还出自自己心爱的女人之口。
片刻的沉默之后,桓澈微沉容色,步出大帐。
桓澈领着握雾等人走后,顾云容让拏云也带她过去。拏云这回犹豫了。
双簧可以配合,但带着自己的女主子上阵,他一时间还真没那个胆子。
他这女主子可是殿下的宝贝疙瘩,在他手里掉根头发恐怕殿下都饶不了他,这要是磕着伤着……
顾云容看他委决不下,也不与他周旋,径直出了营帐。拏云一愣,见她决心如此,只好咬牙跟去。
顾云容不会骑马,拏云也不敢跟她同乘一骑,好在战场离营地不远,她便一路跑着赶去。
拏云实在害怕殿下回头撕了他,只敢让顾云容在阵后待着,又调来了殿下身边二百亲卫护着顾云容的周全。
桓澈的状况本就没有完全转好,如今再度瞧见先前让他恐惧的一幕,果然不出顾云容所料,他的病症又开始发作。
握雾将他送回来时,他的情状与顾云容之前来营帐中看到的一般无二。
顾云容用冷水给他擦脸,待他清醒些,她先是在他耳畔柔声鼓励他,让他不断提醒自己,那些可怕的事都是他自己的错觉,那些封闭的空间不会困住他,也不会收拢挤压他,那是很容易破除的障碍,根本不能桎梏他。
但并无效用。
顾云容终于下定了决心。
她容色沉凝,一把拎起他的衣襟。
“你睁开眼仔细看看,”顾云容冷声道,“你若是倒下,那些将士们就失了主心骨,你难道不知后果?你要看着你与这许多将士这么多日的努力毁于一旦?还是说,你想看到你那些皇叔和堂兄弟们爬到你头上来?!”
桓澈慢慢转眸看她。
顾云容眸色愈冷:“什么幼年阴霾,你不过就是怂!你就是怯懦,你就是在逃避!你从来不敢面对那段过往,你的所谓恐惧不过是来自于你的胆怯!”
此间虽是阵后,但喧阗火炮声与厮杀声仍贯耳而来。
可桓澈此刻却觉顾云容的声音格外清晰。
他觉得她这话似乎有哪里不对,但他眼下头脑昏沉,思绪迟钝,暂时想不出究竟是哪里不对。
顾云容见他一直摇头,贴耳讥讽道:“有什么好否认的,你难道不怂?旁人看来再寻常不过的事,你为何要怕?这样还不是怂?四五年了,你才那么一点长进,我都不好意思说你。有本事你倒是上阵去啊,你为何畏缩在此?你再这般畏畏缩缩的,我真看不起你。”
“从京师到江浙,百姓无不对你歌功颂德,从陛下到群臣,哪个不认为你能力踔绝?就凭你眼下这德性,好意思顶着这样的赞颂?若是被这些人知道你这样怯懦,敢怕是要叹一句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不等顾云容说完,桓澈蓦地起身。
他容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是烂烂如电,刚毅坚忍。
他深深看了顾云容一眼,披了护甲掣身而去。
顾云容长出一口气。
她已经尽力刺他了,瞧他那样子也知气得不轻。
她要的就是他这股气性。
没有什么能比愤懑不甘更能激发人的斗志了。这原本就是治疗这种心疾的一种极端方法,她以前也想试,但总怕弄巧成拙,眼下总算是下定了决心。
时机也刚好。
桓澈重新驭马临阵,带头冲杀。
根植十几年的心病是不可能一瞬消弭的。
布幕纷落,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恐慌,总觉一个个的囚笼会缚住他,又遮天蔽日落下,躲无可躲。
但思及顾云容方才言语,终是紧攥手中剑柄。
他不能一辈子这样。
顾云容虽是用的激将法,但若他始终这般,大抵她说的那些会成真。
还有什么比令至亲至爱之人打心底里失望更让人懊丧的呢?
风声呼啸如龙吟,裹挟金铁交鸣,重重冲他撞击而来。
硝烟漫天,血腥弥扩,唯勇可破阵!
他紧咬牙关,竭力压制心内不断翻搅的惶遽,气沉色坚,挥剑劈搠!
乘风策马,一往无前。
沈兴与沈碧音父女两个没有即刻离开,而是立在远处张望战况。
沈兴眼见着吴王这边渐处下风,面若重枣。
沈碧音急问父亲,若是吴王他们输了可如何是好。
沈兴道:“不打紧,王爷应当还有后招。”
沈碧音舒口气,神色稍显松快:“前几日王爷又暗召我过去,父亲说……王爷是不是对女儿有些情意?不然只着人传话便是了,为何要将女儿召去。”
沈兴看了女儿一眼,半晌,道:“若是如此,最好不过。”
沈碧音只希望这场战乱尽快过去。等王爷底定乱局,说不得能把她接入后宫。
至少也能给个美人的位分……不成,美人好像有点低,她好歹也是为王爷立了功的,应该再往上提一提,一个嫔位还差不多。若是再诞下皇嗣,晋个贵妃位兴许也是可能的……
沈碧音这般想着,益发觉着神清气爽。
不过两日光景,吴王等部大败,兵将死伤过半,余多被俘。
吴王等藩王带领残部仓皇出逃。
沈碧音再度被暗中领到了之前去过几次的那处别院,此次随行的还有沈兴。
来传她的人只说王爷有事要交代他二人,旁的一概未提。
沈碧音与沈兴在一个小厮的带领下,入了一间敞厅。她总觉这处宅子处处阴晦,窗牖多半密闭,似乎长年不开。
沈家父女两个入内之后,规矩立着,一直低垂着头。待听见步声传来,微微抬眼。
一道人影傀然停在眼前。他恰立于天光与阴影的交汇处,冷眼看来时,一副面孔半明半暗。
第一百零四章
顾云容担心桓澈再出什么事,一直到战事临近收尾时才回宫。
她临出宫前做了安排,让春砂等人对外说她身子不适,在殿内歇着养病。
回宫之后,她问春砂可有人前来探看她,春砂正要摇头,忽然一顿,道:“梁王与岷王一道途经此处时,问了娘娘这两日因着何病一直未出门,奴婢对付过去了。不过梁王意态随意,像是随口一问。”
顾云容不相信什么随口一问,尤其是经历过后花园那件事之后。
她之后也偶尔听说梁王宣太医诊疗,但具体状况她无法探知。不过她忖着,照着当时那情形来看,梁王的命根子很可能已经废了。梁王被狮子猫咬过后,她见过他一两回,总觉得他整个人都变得阴沉沉的。
桓澈回宫之后,被太后叫去问话。
太后听闻外头的乱子已经基本平息,问挑事之人可拿住了。
“禀祖母,”桓澈躬身,“京军三大营里的几个内应已经揪出,不知可还有漏网之鱼,如今正在排查。孙儿也已经派人去追捕吴王等人,应当很快就会把人拿住。”
太后点头,又道:“那祸首呢?你可查着背后主谋了?”
没有人在背后挑唆,不可能闹这么一出乱子。
桓澈踟蹰一下,上前俯身在太后耳畔低言几句。
太后转头看他。
“此事当真?”
“孙儿若是没有确凿证据,不会跟祖母明言。”
太后皱眉沉吟片刻,问道:“那接下来你打算如何?”
桓澈道:“孙儿想……放长线钓大鱼。”
自打太后圣旦那日出事起,桓澈就一直奔忙不住,眼下好容易稍得喘息,在太后处回了话,便转去寝殿歇息。
桓澈困乏难当,就近去了顾云容的寝殿。他才一入殿,就看见顾云容在给那只狮子猫梳毛。
猫主子扭头看到他,“喵喵”叫了两声,权作打招呼。
顾云容回头瞧见他,立时起身迎上来,问他饿不饿渴不渴云云。桓澈转头看了狮子猫一眼,见它竟是跟在顾云容身后欢蹦乱跳地迎上来,还卧在地上仰起脑袋看他,完全没有霸占了他媳妇的自觉,当下冷冷睇它一眼,挽住顾云容就往里去。
狮子猫也跟着晃了进去。
桓澈说他眼下只想休息,不让顾云容去给他预备茶饭,只让她陪着他。
他搂着顾云容往床上躺时,一眼就瞧见床榻外侧粘着几根白毛。
不用问,又是猫毛。
桓澈面色一沉,抬手一拂,把猫毛扫落在地。
看来顾云容诚不欺他,他不在的这些时日,他的位置,都是猫躺。
他顷刻将顾云容压在身下,在她鼻尖上咬了一口:“你眼下有两个选择,一是被我压一晚上,二是把那只猫扔出去。”
顾云容哪个也不想选,打岔道:“那日之后,你觉得如何?”
他知道她说的“那日”指的是她激他那一日。她虽则是等后头战事收尾才离开的,但因他诸事缠身,两人一直没有好生说过话。
他微微敛眸。
那日之后,他没有再遇见过类似的情形,所以也不知自己的病到底好了没。但他自己心里有一种感觉,一种莫名的、微妙的感觉。
他觉得自己的心态可能和从前有所不同了。
从前他非止身处幽闭之地会身心痛苦,还不愿听人提起、描述任何关于此的话茬。
正如顾云容所言,其实就是不肯面对那段过往。虽然他一直积极接受疗治,但其实内心始终是拒绝面对这个病症的。
从来持着这种心态,也无怪乎这么多年过去,顾云容对他的疗治一直收效甚微。
顾云容激过他之后,他才发现这个积存多年的问题,顿觉似醍醐灌顶,甘露洒心。
顾云容激出了他对自己过往心境的反思,也激出了他与心疾对抗的斗志。
他不敢说他经此一役便彻底好了,但他觉得再遇见幽闭的状况,他的反应必定不会再如从前那样强烈。
顾云容那话是打岔,但也是确实想问,可等了半晌也不见他回答,心里便是一沉。
莫非她那般嘲他还是没甚效用?可她瞧着他那日从战场上下来,好似已经没了异常。
“我好像仍是没好,”他趴在她颈窝,用冒出些许细小胡茬的下巴轻蹭她娇滑腻软的侧颈,语声又轻又缓,“要不你再哄哄我。这回不要骂我了,你大抵不知,你凶起来骇人得很。”
顾云容被他的胡茬扎得又疼又痒,直拿手推他,让他去刮胡子。
虽则“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之说大行其道,但也不是完全不能修理身上的毛发,不然一生叠加起来,头发何其长,胡须也是同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