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别说他未必能顺利到达贵州司,就算到了,横死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皇兄费心了,臣弟万般感激。只不过离开瓦剌王庭的时候,阿古拉说晚两个月便会派使臣团来京,到时要臣弟好好接待他们。这是两国修好的绝佳机会,臣弟与他们打过交道,希望为皇兄促成此事。”
他言辞间万般恳切,且滴水不漏。点出瓦剌只认他朱翊深,派别人可能会将好不容易谈下来的休兵搞砸。
端和帝慢慢抚摸着桌上的麒麟玉镇纸,俯瞰跪在地上的那个人,目光幽沉。朱翊深,你拖得了一时,拖得了一世么?朕倒要看看,等瓦剌使臣离京,你还有何借口留在京城。
……
朱翊深从紫禁城出来时,已过酉时。下午,端和帝和他下了几盘棋,晚上还留他一道吃了晚膳。在外人看来,端和帝待他十分亲厚,可只有朱翊深自己知道,那几盘棋招招杀意,步步紧逼,无论他怎么退避,都无法躲开。
这就是皇权,每个人在那位置上,都会变得不再像是自己。而皇权之下,其它的人又轻如蝼蚁。
他心力交瘁,看到焦急等待的李怀恩和萧祐等人,恢复了寻常的脸色。李怀恩扶着他上马车,说道:“王爷,怎么这么久?”
“皇上留我下棋,用膳,故而晚了些。无事,回府吧。”朱翊深低声说道。萧祐看了一眼他的神色,那并不是功臣被奖赏的模样,但他什么都没有问。
毕竟帝王家的残酷,他们这些平头百姓,无法感同身受。
朱翊深坐在马车里,外面清冷的月光从窗上飘动的帘子里漏进来,大街上也不复白日的喧嚣,鲜有行人。端和帝现在的年纪比他前生离世时还要大,两个人可谓旗鼓相当,他并不占什么优势。唯一的优势便是他经历过一世,但很多事情已经发生了改变。
比如他前世没有出使瓦剌,再比如前世,皇上也没有要他去贵州就藩。
现在前方仿佛弥漫着大雾,他不知道那里有没有路,会不会一步就踏进了万丈深渊。
而且,皇帝对他的忌惮甚至比前世更深了。
等送朱翊深回到王府,萧祐便告辞回锦衣卫。他现在官籍还在锦衣卫里头,朱翊深今日应对皇帝之时,忽然想到不能直接提出来要萧祐,那反而会引起皇帝的怀疑。
此事须得从长计议。
他拖着疲惫的步伐走到留园,看到留园前站着一个人,正翘首以盼。灯火映照着她明丽的脸蛋,有几分熟悉,又有几分陌生。他不禁停下脚步,心中有个声音呼之欲出。这是……那个团子?
若澄从回到王府,就一直在盼朱翊深回来。从留园里面等到外面,从日薄西山等到银盘高悬。还时不时让碧云去门外查看,就是不见朱翊深的人影。周兰茵原本也跟她一起等,但后来王府里有事要她处理,她便离开了。素云和碧云还要回去整理行李,所以只留下若澄一个人。
若澄再次垫脚张望的时候,看到路上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她本来一直告诉自己要冷静克制,但看到他的那一刻,心中的感情如洪水般汹涌而出,再难控制,如离弦的箭一样冲过去,一把抱住了朱翊深:“哥哥!你终于回来了。”
朱翊深忽然被少女抱着,有瞬间的恍惚。她已经长到他的胸前,玲珑的身段紧贴着他,他心中涌动着某种异样的感觉。少女身上有甜甜的茉莉花香味,沁人心脾。原来,她一直用这香气吗?前生他并没有在意过。
“若澄?”他抬起双手,低头看着怀中的人。
若澄仰起头,眼中泛着泪光,点了点头:“是我呀。你不认识我了吗?”
朱翊深的确有点认不出来了,不过一年多的时间,那小糯米团子简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虽然声音还是娇娇软软的,能辨认出来,可已经是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了。他伸手拍了拍她的背,手不知道放在哪里:“你长大了。”
忽然间,他都有点不敢抱她了。
若澄察觉到自己失礼,连忙松开手,退开两步,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泪花,小声道:“你走了那么久,我当然长大了……倒是你,好像瘦了很多。”
是真的瘦了,棱角越发突出冷峻。而且满脸的疲惫,想必是路上十分辛苦。
李怀恩也刚从愣怔中回过神来,微黄灯火中的少女,明眸善睐,肤如玉雪,实在是精致好看。他连忙说道:“王爷路上吃了很多苦呢。为了早点赶回来,统共没睡过几个囫囵觉。不过姑娘,你真的变化太大了,我刚才差点没有认出你来。”
若澄低头看了看自己,有点不好意思,双手背在身后,眼睛看向别处,脸上出现几分小女儿的娇态:“哥哥,你吃过饭了吗?我煮了一碗面,还在锅里热着……噢,现在应该糊掉了。”她垂着脑袋,有几分沮丧。
李怀恩刚想说“王爷已经在宫中用过膳了”,被朱翊深一看,连忙乖乖闭上嘴。
朱翊深道:“无妨。我正好饿了,你端来给我吃吧。”
若澄一下高兴起来:“那你进去等我,我马上就端来。”说完,像是一阵风一样跑开了。
朱翊深看着那道灵巧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里,眼中染上点笑意。她还是小时候的性子,说风就是雨的。不过看来在沈家没受什么委屈,开朗大方多了。看到她,他紧绷的身子好像一下就放松了,有种回到家的感觉。
他举步往留园走去。
李怀恩跟在后面嘀咕。不对呀,王爷刚才不是说在宫中用过晚膳了吗?怎么又要吃面?王爷可从来没有吃宵夜的习惯的。
第32章
朱翊深走到西次间,屋子里的摆设如他离开的时候一样,甚至还放着若澄学习的那张小桌案,可如今这桌椅都已经衬不上她的身高了。
朱翊深坐在暖炕上,揉了揉额头。前世他最开始时,并不知道皇兄的忌惮,那时候他只是挣扎在从云端跌下的污泥中,努力求生。所以很多细节都没有注意到。今生再次经历了几件事,确定了皇兄从一开始,就是为了除掉他。而不是后来因迷恋丹药,荒废朝政,对他领兵屡建奇功,功高震主的忌惮。
如此明显的杀意,他前生并没有感觉到。他不过一个无权无势的王爷,皇兄能容那些割据各地,比他年长的藩王兄弟,为何独独不能容他?这杀意难道也是试探?
他百思不得其解。但由此深思,原本的打算都是徒劳无功,若想自保,就必须得抓住皇兄的弱点。他曾想过从温昭妃入手,可显然一个女人的分量对于皇帝来说还是太轻了。
李怀恩从外面走进来,手中拿着一个盒子:“王爷,绍兴府那边又寄东西过来了。只不过今年少得多。”他将盒子递给朱翊深,朱翊深打开看了一眼,淡淡道:“跟以前的那些放在一起。”
李怀恩道:“此事要告诉姑娘吗?”
“等她再长大一些吧,我先替她保管。”朱翊深淡淡道。
李怀恩点了点头,抱着盒子出去了。
朱翊深觉得有些累,手撑着额头,不知不觉竟然睡着了。他梦见小时候的自己,羡慕地看着窗外天空高飞的那些纸鸢,只能低头练字看书。他想出去玩,想去春游,想看城中热闹的灯会,而不是在这里当什么皇室的楷模。
那些寻常人家的孩子,再普通不过的童年玩乐,到了他这里,却遥不可及。
他被要求做一个优秀的皇子,他身上被寄予厚望。他承载着无数的赞美,无数的羡慕,可从来没有人问过,他到底想要什么。
他的肩上好像压着许多座大山,随时会将他压垮,他的一言一行绝不能出错,时常因此觉得透不过气来。他也想有个玩伴,也想偷懒,可陪伴他的永远只有那些刻板的翰林侍讲和冷漠的宫人。
他不能表达自己的喜恶,必须待在那个笼子里,做一个合格的囚鸟。所以他懂朱正熙那种努力想要逃出笼子的感觉。
前生刚从皇陵回来那几年,他觉得是那一生中最轻松的日子。可命运不放过他,兜兜转转,最终还是让他回到了最初的那个地方。
皇位底下累累白骨,朝堂之中尔虞我诈,紫禁城里的每一个人,都活得战战兢兢,包括他这个皇帝。
当生命的最后一刻,叶明修负手站在他弥留的龙塌前,用一种胜利者的姿态看着他的时候,他甚至想要谢谢他,终于可以将他从这个牢笼里放出去了。
此生的最开始,他以为只要避免前生犯过的错误,就可以扭转乾坤,能够得到他想要的结局。可更改过的那些事情,将生命之水引向另一条全新的河道,甚至让他发现了很多前生并未注意到的东西。
现在的他犹如出海时遇到了一场狂风暴雨,船不知何时会被打翻。那种无法操控自己命运的感觉,太可怕了。
若澄端着新煮好的面进来,看到朱翊深坐在暖炕上,手撑着额头似乎睡着了。她将面放下,去取了他的披风,轻轻地盖在他的身上。他好像很累,可梦中还蹙着眉头。
若澄蹲在他面前,迟疑着抬手,想要抚平他眉心的那道川字。记忆里他真的很少笑,喜怒不形于色。她以前以为是天性使然,但他是人,也有七情六欲,难道就真的没有喜怒哀乐吗?应该是有的,只是都被他小心藏起来了。
他那么小的时候,就要开始隐藏这些东西了。娘娘以前就常说,他活得太累,压力太大,她这个做娘的心疼,却又帮不上他。
朱翊深忽然握着她的手,轻声喊道:“母亲……”
若澄吓了一跳,抬头看他,他好像仍在梦中,只是在说梦话。他的手很大,手心却是冰冷的,掌心有常年磨出的老茧,又厚又硬。她轻轻回握着他的手,安静地陪着他。在他清醒之时,绝无可能露出这样的一面。
她忽然有些明白娘娘为何想让她陪在他身边。他的心墙筑得实在太高了,旁人很难进去。
娘娘觉得她可以。但她真的可以吗?
不知过了多久,李怀恩急冲冲地叫道:“王……王爷!”若澄回头,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头顶的人缓缓睁开了眼睛。
朱翊深看到蹲在自己的面前的人,还有那只被自己握在手中的柔荑,愣怔了片刻。原本梦到了一些痛苦的事情,挣扎着想要醒来。可后来梦到母亲,竟然睡得香甜了。
若澄低头,不好意思地往回收了一下手,朱翊深马上松开。她退站到一旁,脸涨得通红,只觉得被他握着的手背还是发烫的。
朱翊深看向李怀恩:“何事?”
李怀恩觉得自己好像搅了什么好事,心中惴惴:“宫中来了个公公,说太子,太子殿下,他好像又不见了!锦衣卫在全紫禁城,全京城都找疯了。那公公说,若是太子来了王爷这里,请您务必告诉宫中。”
朱翊深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你让他回去吧。”
朱正熙被封为太子之后,已经消停了一阵子,不再闹着从宫中出来。不知为何,这次又失踪了。他记得前生朱正熙娶了苏奉英以后,就修身养性了,没再闹过什么事。看来此生避过了苏奉英,另娶的这个太子妃,还是不尽如人意。
李怀恩出去,屋中又只剩下朱翊深和若澄两人。朱翊深看到桌上摆着的面,起身走过去,坐下准备开始吃。
“面凉了,别吃了吧。”若澄上前阻止道。
朱翊深抬头看了她一眼:“这是你重新做的?”她连忙躲闪他的目光:“之前那碗放得太久,实在不能吃了,就让碧云吃掉了。这碗是新煮的,可是现在也已经凉了……”
“无妨。”朱翊深拿起筷子,面还有些温热。里面的佐料就是青菜和鸡蛋,另外加些葱花,十分素淡。可这个味道,却有种熟悉的感觉。这一定又是母亲教她做的。母亲其实厨艺不佳,会做的东西很少,也未必是人间美味,却是这天底下最无可替代的味道。
若澄见朱翊深不声不响把一碗面都吃完了,心中欢喜。她做之前已经尝试过几次,让素云品尝,素云虽然嘴上说好吃,但是只吃了几口,想必也觉得这面索然无味。她原本想着他刚回来可能肚子会饿,大鱼大肉的也不好,就顺道做了一碗,哪怕给他换换口味也好。没想到他竟然全吃完了。
她要去收拾碗筷,朱翊深按住她的手道:“让下人来收拾。”
他的手按着她的手背,两个人都愣了一下,回想起刚才的事情,同时收回了手。若澄觉得这屋里有些闷热,呼吸不畅,刚想告退,朱翊深忽然站起来,手挡在她身前,对着窗外喝道:“什么人?”
外面的府兵应声冲进来,其中一个说道:“王爷,府里好像来了刺客!刚才有道影子翻墙进来,我们追着就失去了踪迹。”
朱翊深叫他去窗边查看。那府兵推开窗,惊到:“王爷,这窗底下有个人!但,不是刺客……您快来看看。”
朱翊深让若澄呆在原地,自己走过去,看到朱正熙摊倒在窗外的草地上,两颊发红,浑身酒气。他立刻走到屋外,将他搀扶进来,拍了拍他的脸叫道:“正熙?快醒醒。”
“酒!我还要喝酒!”朱正熙伸手抱住朱翊深,含含糊糊地说道,“为什么要做皇太子?皇太子有什么好的!我不做了!”
朱翊深把李怀恩叫进来,让他去煮醒酒汤,顺便命府兵都下去。
若澄拧了帕子递给朱翊深,问道:“要不要叫两个丫鬟来照顾太子?”
“不必了。你先回去吧。”朱翊深用帕子给朱正熙擦脸,若澄行礼告退。
等灌了一碗醒酒汤,朱正熙恢复了一点意识,吃吃笑道:“九叔,你从瓦剌回来啦!我怎么又跑到你这里来了!哈哈,看来我们真是有缘。你这儿有酒么,我们一起喝一杯!”
朱翊深道:“为何又无故出宫?”
朱正熙趴在桌子上,继续笑了两声:“九叔,我好苦。我走到哪里都有人跟着,每个人都在跟我说太子要这样,太子不能那样,除了东宫和前朝哪里都不可以去。我娶一个女人,不是让她到我面前耳提面命,讲大道理。我需要人说说话,我需要人跟我说人话。你懂吗?早晚有一天我会疯的,我会疯的!”
朱翊深其实能懂。朱正熙被端和帝寄予了厚望,太子是一国的国本,未来的储君,朱正熙所要面临的压力,不会比他当初小。他这个自小被关在紫禁城里长大的皇子,尚且有无法忍受,几乎崩溃的时候。朱正熙这个在藩地无忧无虑长大的皇子,更受不了。
朱翊深原本想劝朱正熙两句,可朱正熙竟然打起了呼,好像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