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皇位,还真不是人人都趋之若鹜。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追上来,身后有人叫他。他回过头,见到一个身姿挺拔的青年,眉目庄重,衣袍被夹道里的风吹得飞扬起来。他向朱翊深行礼,说道:“草民有几句话,一定要与王爷说。”
朱翊深知道他,如今的太子伴读沈安序,沈如锦的二哥,日后的都察院佥都御史,算是个人物。他原本是朱正熙一手提携的,在朱翊深成功夺位之后,很多永明帝的旧党为了文人气节,不是与他对抗落个身死的下场,要么就是愤而辞官,归隐山林。沈安序是少数几个识时务的人。
他现在还是朱正熙的伴读,下一次科举会中探花,从而步入仕途。
“何事?”朱翊深淡淡地问道。
“若澄自小养在宫中,受太妃和王爷的养育深恩,原本她的终身大事沈家也无权过问。”沈安序顿了顿,继续说道,“但若澄怎么说也是沈家的女儿,草民身为其兄,有些话不得不讲。王爷未行大婚之礼,便将若澄收用,这与妻礼不合,于她名节亦是有损。王爷若当真想娶她,应按礼制,将若澄送回沈家待嫁,直至大婚,再堂堂正正迎入王府。”
朱翊深看了沈安序一眼,他是怕自己欺负他的幼妹么?
“我回去问她。她若愿意,我自当送她回沈家。”朱翊深说完转身欲走,沈安序握了握拳,箭步上前,咬牙低声道:“若澄尚小,万望王爷怜惜。”只要想到那个娇花一样的人要承受眼前这个高大的男人,沈安序便觉得难过。他们沈家没用,护不住她,更没办法跟朱翊深抗衡。只能退而求次,希望朱翊深能暂时放过她。
朱翊深懒得多费唇舌去解释。他在承天殿那么说,不过是为了打消呼和鲁的念头,同时将若澄护在他的羽翼之下,无人敢觊觎。不过沈安序说的也有几分道理,等到瓦剌的使臣团离京,他还是先把若澄送回沈家,以堵悠悠之口。
朱翊深未再理沈安序,稳步离去。
沈安序站在夹道里,望着他离去的身影,若有所思。这些日子他伴太子左右,发现太子性情温和,不拘小节,若是登基必定是个仁慈之君。可这江山内忧外患不断,太子真的能守得住么?他心里一直不停地有这个疑问。最近听朱翊深讲课,再观他平日心性,不得不说,朱翊深才更适合撑起这片江山。
至少在沈安序看来,为帝者的心胸和魄力,朱翊深一个不差。难怪先皇在九个儿子中最偏爱他,皇帝也十分忌惮他。他对太子来说,真的是个巨大的威胁。这件事,大概也就太子本人不在意罢了。
朱翊深乘着轿子回到王府,李怀恩今日在府中,叫下人把字画和花草搬到空地上晒太阳。他手中拿着一幅卷轴,凝神看了半晌,直到朱翊深进了留园,他才赶紧卷起来:“王爷回来了?”
“你在看什么?”朱翊深问道。像皇子或者亲王身边的太监,都是自小受过严格的教育和训练的,写字和学问都能过得去。李怀恩便把那卷轴拿过去:“适才我整理字画,无意间看到这幅清溪公子的字。小的听说他的字如今在琉璃厂那边一幅难求。很多富商拿着真金白银排着队等他写呢。”
朱翊深当然知道清溪的字有多值钱,前生他收的那幅跟黄金等价。这个人也十分有趣,虽然擅长临摹,但作品的数量非常少,几乎隔一段时间才会有一两幅拿出来,自然是被疯抢。别的模仿者到了后面,为多赚钱,几乎都失去了字本身的气韵,导致不再受人追捧。只有清溪的作品是越写越好,到最后都有了几分大家的风范。
所以他有几分欣赏此人的才气和心性,觉得是不流于世俗的隐士。若有机会,他当真想要见一见此人,看看是何方高人。
“而且小的发现,这个清溪公子的押字,竟然跟王爷的笔迹有几分神似。”李怀恩说道,手指着最后的署名,“您看这个撇,这个点和这个横沟,几乎跟王爷写字的习惯一模一样。王爷是不是认识这个人?”
朱翊深也对此疑惑了很久,但他的笔迹,很少有人能够接触到,应该只是巧合。很多时候模仿同样的名家,就会有很相似的笔法。
这时,李怀恩看向朱翊深身后,说道:“姑娘来了!”
朱翊深回头,若澄拿着新做好的袜子,走到他面前,低着头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我上回看到你的袜子旧了,便跟着素云学做了一双新的,你一会儿试试看,合不合脚。”
那袜子用的是上好的杭绸,针脚比那个荷包显然进步多了。只不过鞋袜这样的贴身之物,一般都是妻子做给丈夫的,若澄有点不好意思。可她早晚都是要嫁给他的,这些贴身之物以后都得她来做。她现在丝毫没有再去想,他身边会有别的女人。
朱翊深伸手接过,低声道谢。然后把手中的卷轴交给李怀恩,李怀恩一个没接住,那卷轴便在地上滚开。
若澄看到卷轴中的内容,吓了一跳:“王爷怎么也收了这个人的字?”
朱翊深道:“这是太子送给我的。”
哦,原来不是他自己买的,而是别人送的,若澄还有点小失望。又听朱翊深说:“但我甚是喜欢,近来常拿出来品鉴。就我所知,当世仿唐宋名家,无人能出其右。”他真的不常夸人,大概眼高于顶,鲜少有能看上的人。所以那些夸奖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来,特别有分量。
若澄低着头,踢着脚尖:“也没有王爷说的那么好吧?”
朱翊深以为说到她的痛处了。从小到大,她在书法方面下的功夫最多,就算到了现在,朱翊深也让她每日都练几张字帖,可是那字写得中规中矩,毫无特色。朱翊深倒是对她没什么要求,她喜欢做什么便做什么,只要不是太辛苦就好。
“王爷常说字如其人,那此人如何呢?”若澄试探着问道。
朱翊深想了想说:“心性高洁,不流于俗,应是个清雅之人。若有机会,我倒很想结交。”
若澄低头轻笑,笨蛋哥哥,此人就站在你面前呢。
她根本没有想到自己的作品会风靡整个京城,陈玉林跟她说的时候,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可不知为何,那些人用高价买她的作品,都没有他说这几句夸奖时的满足和骄傲。
毕竟他是她半个老师呢。
朱翊深看若澄桃红满面,好像在夸她似的。
“中午留下用膳,我有话跟你说。”他并未在意,让李怀恩把卷轴收起来。
第46章
若澄在西次间里坐下,朱翊深说道:“我已将婚事上报宗人府,但皇室娶亲,需任命大臣为正副使,纳彩,问名,发册迎亲这样的事都需前往新妇的娘家,这样方可显名正言顺。故而,今日你堂兄沈安序提出让你回沈家待嫁,我觉得有理,你可愿意?”
他是公事公办的口气,但言语之间却是替她着想。
若澄也想过不能在王府出嫁,这与礼不合。而且按照祖制,新婚夫妻定下婚期之后便不能再见面。皇室娶亲,礼仪繁杂,轰动全城,若澄这边虽没有亲生父母,也该由至亲之人出面,算是给她撑腰。
朱正熙成亲之时,婚事是由苏濂主持的,徐邝还担任迎亲的正使,太子妃娘家的陪嫁亦是当日的焦点。
天家威严,礼法为尊。否则不仅是她,连朱翊深也要被诟病。
若澄在沈家住过,这次又是沈安序亲口提出来,沈家的人应当都是知道的。她虽不养在他们身边,但到底还是姓沈,出嫁这么大的事情不能不问。想来她此番嫁入王府,沈家多少跟着沾光。按照祖母的性子,倒是巴不得她从沈家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按理来说这么做没有问题,也应该这么做。可想到不能再常常见着他,她心里就觉得空荡荡的。
朱翊深看若澄不说话,以为她不愿意,就说道:“算了吧。”
他并不是什么拘礼之人,只是觉得这样对她比较好。但他更不想强迫她做不愿意的事情。
“王爷,可以用膳了。”李怀恩在外面说道。
“用膳吧。今日特意叫厨房备了你最喜欢的螃蟹。”朱翊深起身,走过若澄身边的时候,若澄一下子抓着他的手,然后轻轻地靠在他的身上。
“我只是……舍不得你。”她小声说道。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她便如仰望日月一样仰望着他。纵然无法靠近,可是内心仍把他当做至亲之人,挚爱之人,从未想过离开他的身边。有他和娘娘在的地方,才会让她觉得心安。这样的依恋之情,甚至随着年岁渐长,变得愈发深沉。
她大概真的很喜欢他吧。虽然还分不清这种喜欢到底是男女之爱更多,还是兄妹之情更多。
朱翊深的身体僵直,感觉到少女玲珑的身体紧贴着自己,身体有了异样的感觉。他下意识地想将她推开一些,可闭了闭眼睛,还是忍住了,只是强压下心中的邪念。理智在告诉他,这不过是个孩子,他不能有那些念头。但身体的反应却在告诉他,这是个女人,是即将成为他妻子的女人。
她丝毫不掩饰对他的喜欢和眷恋。这一生,她终于可以将自己的感情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
他曾欠了她一辈子啊。那一辈子,为了成全他,她嫁给了别人。在他想要算计那个人,将她扣在乾清宫为质时,她还一无所知,在他的床榻前无声地落泪。可那时他已经看不见她,更看不到她眼里的哀伤和感情。若不是那久远的铃声还有她身上的茉莉香气,或者他都不会放过她。
所以这一生,他来还她。守着她长大,把她当做妻子,好好地跟她过完一辈子。向众人言明娶她,也并不是什么保护她的权宜之计,而是他内心的希望。他也是想这么做的。
朱翊深低头,亲吻她的发顶,将她温柔地拥在怀里:“乖,不用再等多久。”
若澄微微怔住,感觉到他结实有力的双臂环抱着自己,整个人都陷在他温暖宽阔的胸膛里,不由地笑了。
“嗯,我等你。”
……
夜里,朱翊深正在西次间查看王府的账目。李怀恩整理他明日去围场的行装,低声说道:“王爷,明日打猎,您可要多加小心。要不要让萧总旗一起去?”
朱翊深知道锦衣卫明日会有部分随行,但萧祐在不在里面,他还不知道。他准备等这次瓦剌的事情结束,就想办法将萧祐从锦衣卫里面调出来。王府现在没有个强有力的护卫,他也无法放心。
“王爷!”门外有人禀报,“赵嬷嬷说来了个人在侧门求见,说姓萧,有急事见王爷。”
朱翊深跟萧祐曾有过约定,若非紧急的事情,不要来往,以书信相传。因为京中到处都是锦衣卫的眼线。朱翊深如今身份敏感,免不得就被人盯上。可是萧祐冒着夜色前来,想必有十分要紧的事情。朱翊深合上账本,让李怀恩去悄悄带他进来。
萧祐穿着玄色的披风,一进来就跪在朱翊深面前:“深夜到王府,实在是逼不得已,还请王爷见谅。”
“快起来。”朱翊深知道萧祐素来谨慎,若不是遇到大事不会冒险,“可是出了事?”
萧祐神情凝重地说道:“这次得知太子要带瓦剌的王子和公主去北郊围猎,前几日京军都在清理围场。卑职无意间发现,京卫里似乎有人一直在打探当日行猎的路线,还有随同的人员。而且会同馆的那些瓦剌人行迹也十分可疑,卑职已经让郭茂继续盯着了,但暂时没有抓到什么有力的证据。”
“此事你可有报给上官知道?”朱翊深问道。
萧祐摇了摇头:“卑职人微言轻,手上又没有证据,怕报给上官他们也不会重视。但此事牵扯到两国邦交,卑职实在无法放心,觉得书信不能说清楚,故冒险来见王爷。”
“你做得很好。”
朱翊深点头道。萧祐的警觉不是没有道理。他原本以为呼和鲁与图兰雅可能会趁着他外出打猎的机会,冲着若澄来。可他们打探行猎的路线,分明是要针对这次一起去打猎的人。不可能是他,因为与朱正熙这个一国太子比起来,他这个晋王根本算不得什么。
可他们要做什么?瓦剌此行是来修好的,他们难道要对朱正熙下手?如果朱正熙有什么意外,他们也没办法从京城全身而退。
这件事分明透着古怪。
呼和鲁这个人虽然有些急色,但他是瓦剌的大王子,轻重还是分得轻的。这样公然挑起两国的争端,对瓦剌也没有丝毫的好处。图兰雅不过是一介女流,应该也没这个胆子。
朱翊深皱眉沉思,忽然想起一件事。这次使臣团里有个叫阿布丹的,他一直觉得耳熟,可没有想起来在哪里听过。直到这一刻,他才记起泰兴二年收到的一份鞑靼的朝贺文书里,似乎署名就是阿布丹。
蒙古人同名同姓的很多,也许只是个巧合?瓦剌与鞑靼虽然都在蒙古高原上,但鞑靼的国土大面积与他们接壤,对他们俯首称臣,这几年一直被瓦剌所压制。而瓦剌因为隔着一个鞑靼,也不敢轻易发动战争,小心维系着与周边各国的关系。上回干涉奴儿干都司的内务,也不过是因为与鞑靼就使鹿部的处置问题发生了争端。
但若是有人想借此机会一箭双雕,挑起两国之事,从中渔利呢?
呼和鲁也许的确有抢夺若澄之心,但他不蠢,不会明着对朱正熙不力。可现在一切都只是朱翊深的猜测,他们没有证据,也没办法直接冲到会同馆去抓人,明日只有静观其变。这次狩猎,显然已变得危机四伏,绝对不能再让若澄同去。
“萧总旗,你明日可当值?”朱翊深问道。
萧祐摇了摇头:“明日卑职不当值,王爷可是有什么吩咐?”
“明日我希望你想个办法告假,帮我护送一个人离府。并且到我回来为止,一直保护她的安全。”
萧祐看到朱翊深郑重的表情,猜测到一定是个对他很重要的人,便抱拳跪下道:“王爷若信得过卑职,卑职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朱翊深起身走到他面前,亲手将他扶起来:“还有一件事,我欲托付给你。”他与萧祐耳语几句,萧祐边听边点头,最后说道:“王爷放心,卑职一定不负所托。”
朱翊深还是让李怀恩悄悄地送萧祐出去,没有惊动任何人。他在屋中踱步片刻,只身前往东院。
若澄已经沐浴完毕,正靠在床头看书。她想到今日朱翊深的那个怀抱,就觉得双颊发红。之前两次都是她主动抱他,这次却是他主动的。回忆着他身上的熏香,还有硬实有力的胸膛,她连耳根都烫了,忙抬手拍了拍。
素云打趣她:“姑娘怎么从留园回来,一直在傻笑。是王爷收了姑娘的袜子,觉得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