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深的确是在救他,但同时也给自己换了一道护身符。帝王家,本来就没有纯粹的感情。更别说他这样一个在尔虞我诈中活过一辈子的人,才不会傻傻地去送命。流血,受伤,分寸都拿捏得刚刚好。
萧祐从屋中退出去,刚好若澄端着药进来。若澄看到萧祐,一眼就认出是早上送她去沈家的那个府兵,只不过此刻穿着锦衣卫的衣服。原来他是锦衣卫的人,怪不得气度如此沉稳出众。
只是朱翊深跟锦衣卫的人来往,不会让宫里那位起疑吗?
若澄微微让开,萧祐行礼之后,快步离去了。
她端着药进到屋子里,低着头说道:“王爷,该吃药了。”
朱翊深抬头看见她,愣了一下。屋子里诡异地安静。
若澄听他没说话,硬着头皮在床边坐下来,将托盘放在旁边的杌子上,端起药碗吹了吹,将勺子递到他嘴边:“小心烫。”
朱翊深抬手:“我自己来。”
“你别动!”若澄叫了一声,又垂眸,声音渐小,“小心伤口,我喂你喝。”
朱翊深没再坚持,温和地看着她,眼中含着笑意。他还以为她真的不理他了。
若澄一直低着头,不敢看他,只感觉到一道目光在自己的头顶。真是太丢脸了,明明放了狠话,却又灰溜溜地回来,到底是舍不得他。等安安静静地喂完一碗药,若澄把药碗放在托盘上,拿了帕子凑到他嘴边,要给他擦残留的药汁,手指碰到他的嘴唇,莫名地抖了一下,立刻收了回来。
旁边小碟上放着果脯,她又问道:“要不要吃一颗?这药挺苦的。”
“若澄。”朱翊深忽然叫了她一声。
若澄下意识地抬头看他,四目相接,他眼中难得地浮现温柔的神色。他伸手,擒着她的手腕,将她拉到面前:“不是不理我了?”
若澄脸一下子涨红,但又不敢动,怕碰到他的伤口,别开目光:“我,我不跟一个病人计较。等你好了,我再不理你。”
他似乎闷笑了一声,胸腔微微震动,一下将她抱在怀里:“你听着,我已经把婚事报给宗人府,我是先帝亲封的晋王,皇室宗亲,婚事不能儿戏。所以你只能嫁我,否则就罪同欺君。知道么?”
若澄趴在他的胸膛上,愣怔片刻,想要起来,腰却被他扣着。他虽然受伤,但是力气还是很大,她根本抵不过。好像她不答应,他就不放她起来一样。她迅速地“嗯”了一声,脸上的红云一直烧到了脖子根。
明明是不能更改的事情,他还威胁她做什么?好像她能反悔似的。
朱翊深低头看她,脸色如同海棠花一样姣美,长长的睫毛如同鸦羽一般覆着眼睑,面上的每一寸肌理都透着年轻和美好。他的眸色变得深暗,眼里有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情绪。
他没办法再把她当做那个圆圆的小团子,小团子早就长大了。
有个东西从她领子里掉出来,是他送的那块状似凤凰的鸡血石,她竟然贴身戴着?他伸手握住那块石头,轻轻摩挲着,上面还残留着她的体温。
“还我。”若澄要去他手里抢石头,他却收了手,紧紧地握着。
前世跟今生到底不一样了,她十二岁的时候没有生那场病,而他送给她的东西,不再是那个其貌不扬的红绳手串,而是变成了这块他费尽心思得来的鸡血石。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
也许一切在冥冥之中,早已注定。
第50章
乾清宫内,北郊围场的提督,锦衣卫指挥使还有京卫指挥使,全都跪在皇帝面前请罪。端和帝面容沉肃,有雷霆欲发之势,殿内众人噤若寒蝉。今日围场发生的行刺,出乎众人所料。以致于朱正熙将朱翊深背回来的时候,还有很多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但是事关太子安危,晋王还身负重伤,他们一帮人犹如绳上的蚂蚱,全都难逃干系。
朱正熙坐在旁边的紫檀木雕龙头太师椅上,脸庞陷在一片阴暗里。只要想到当时的情景,他的手指还是不可遏制地微微发抖。差点死掉的恐惧,犹如一片阴云笼罩在他心头。
端和帝在须弥座上来回踱步,然后喝道:“今日之事,你们谁给朕一个交代?皇家围场,居然出现刺客?你们是怎么保护太子安全的,改日朕这乾清宫是不是也要来几个刺客?”
皇帝的声音似有千钧之重,压得那几个人都不敢抬头。
“彻查!与此事相关的人员,一个一个全都给朕问清楚!还有瓦剌使臣团里的人,到底谁参与此事,也都查清楚了!”端和帝狠狠地砸了一下龙案说道,“大不了朕效仿先帝北征,杀了这帮北蛮子!”
北郊围场的提督颤着声音说:“皇上,非臣等不尽心。围场都是再三检查过的,太子狩猎之时也有重兵把守。可是谁能想到那几个同行的瓦剌人包藏祸心,利用此次机会,痛下杀手。我们的确防不胜防啊!”
这时,坐在旁边的朱翊深开口说道:“你这么快就下结论,说此事是瓦剌人所为,是否太过草率?”
那提督面露疑惑之色:“行刺殿下的人供称自己是瓦剌人,而且他们穿着瓦剌的服饰,说蒙语,难道还会有旁人?”
朱正熙看了他一眼:“如果你要行刺我,你会穿着你的官服,不作丝毫的伪装,便来刺杀吗?更何况,瓦剌的王子和公主与我同行。我若出事,他们立刻就会被抓住。这世上有如此愚蠢之人么?瓦剌的可汗也不会傻到,故意指派自己的亲生儿女来京城送死吧。”
提督被问得哑口无言,想想也的确是这个道理。瓦剌若一开始就打算生事,派几个大臣足够了,根本没必要把王子和公主一道送来。
朱正熙起身对端和帝说道:“父皇,此事交给儿臣全权处置吧。”
以前他不爱参合政事,端和帝怎么耳提面命都没有用。此番他竟主动提出来,端和帝自然是求之不得,一口应了。他让那三个人都退出去,关切地问道:“熙儿,你可让太医瞧过了?有没有受伤?”
朱正熙拜道:“儿臣分毫未损,九叔都替儿臣挡了。”
端和帝冷冷说道:“你可查过此事是否与他有关?他与那些蒙古人本就交往过密,也许就是故意做样子给你看的。正熙,朕跟你说过很多次了,帝王家没有真正的感情,都是你算计我,我算计你。尤其是你这个九叔,从小浸淫在帝王权术里头,十个你都不是他的对手。”
朱正熙抬眸看着端和帝,认真问道:“那父皇会算计儿臣么?”
端和帝被他问得一怔,皱眉道:“你这问的是什么话?朕是你的亲生父亲,难道还会害你不成?”
“父皇说帝王家没有真的感情,儿臣却不这么认为。这次若不是九叔拼死护着儿臣,儿臣可能已经死了。九叔说儿臣是一国太子,是多少人的身家性命。这番话振聋发聩,让儿臣知道自己肩上扛着怎样的责任。此次事因儿臣而起,儿臣定会查个水落石出,不能连累无辜的人。父皇告诉儿臣,这世上什么样的算计,值得豁出性命,煞费苦心?若是这样,儿臣也甘愿被他算计。”
端和帝看着儿子,总觉得经此一事,他似乎成长了不少。这当然是件好事,可令他担忧的是,朱翊深似乎牢牢地抓住了这个傻儿子的弱点,两个人越走越近,大有他无法左右的趋势。
他觉得自己不得不采取一些措施了。他转头看着皇帝的宝座,他原本想的是将皇位前的这条路替朱正熙都铺好,扫除他的一切障碍。可到现在,最大的那个障碍似乎已经扎根生长,并变得牢不可破。
这让他有几分惶恐和不安。有朱翊深在,就犹如猛虎卧于床榻之侧,他怎能高枕无忧?
朱正熙告退以后,端和帝的心情越发复杂,在大殿内来回走动。朝西的一排菱纹格子红漆窗开着,春风拂面,混合着各种花草的香气,馨香醉人。上回他让朱翊深去瓦剌,想着等他陷在哪个山,哪条河里,再也回不来。可他回来了,还与阿古拉结下了深厚的情谊。
日前在承天殿,朱翊深因一女与呼和鲁交恶,原以为可以斩断他跟瓦剌之间的情分,没想到又有了围场的一幕,让他在太子面前好好表现了一番。阿古拉的儿女可能还得靠他搭救。
难道,这真的是天命?冥冥之中,老天一直在护佑朱翊深。
端和帝的手在身后握成拳,仰头闭上眼睛。父皇,是您在天之灵,一直看着儿臣么?您要看看儿臣能否坐稳这夺来的江山,看看您亲自选定的继承人到底是不是真龙天子。
您看着吧,儿臣不会让他把皇位夺回去,绝对不会!
***
朱正熙亲自驾临锦衣卫北镇抚司,北镇抚司的千户匆匆带着人马出去迎接。北镇抚司最大名鼎鼎的就是诏狱了,传说里头冤魂无数,夜里还闹鬼。因此北镇抚司的公堂里都悬着乾坤八卦镜和桃木剑。
朱正熙一边往公堂走,一边问道:“瓦剌的王子和公主呢?”
千户恭敬地回道:“谨遵太子殿下之命,让他们暂时呆在后院的厢房里头,没有下狱。殿下可是要见他们?”
朱正熙点了点头,又对千户说道:“你们北镇抚司是不是有个总旗叫萧祐?”
千户想了想,问了身旁的人才回道:“有,殿下要见他吗?”
“你让他到后院来,其余的事你们就不用管了。”朱正熙举步往后院走,只带了自己的人马。千户停下脚步,叫了身边的人去找萧祐。萧祐在北镇抚司一直都是籍籍无名,陡然被太子殿下点名,其它人还有些嫉妒。
萧祐神色如常地去了后院,看到朱正熙穿着红色的蟠龙袍,戴着翼善冠,身形颀长,面如美玉。他走过去行礼,将朱正熙给的令牌呈上,朱正熙收回,问道:“你见过九叔了?九叔怎么说?”
“王爷说,此事很有可能是别有用心之人,为挑起两国的争端而故意安排的。王子和公主远道而来,绝不是为了对太子殿下不利。尽管呼和鲁王子与王爷之间有些误会,但王爷仍然愿意相信他们是无辜的,还请殿下暂时放了他们兄妹,以显示我大国的胸襟和气度。远在瓦剌的阿古拉可汗,也会明白我们的苦心。”
朱正熙边听边点头:“九叔的意思我听懂了。你跟我一起进去,待会儿由你负责把他们送回会同馆。”
萧祐原本还以为要费一番唇舌才能说服太子,没想到太子一口就答应了。这是对王爷全然的信任,同时也是仁君之风。
呼和鲁与图兰雅被关在房间里头,惴惴不安。图兰雅一直喊着放他们出去,可是外面的锦衣卫连理都不理。她渐渐有些慌了,跑到呼和鲁的面前,问道:“哥哥,他们不会杀了我们吧?”
呼和鲁摇了摇头,他也不知道。他们怎么能想到,父汗最信任的臣子,居然挖了这么一个大坑给他们跳?什么瓦剌勇士,什么行刺,当那些汉人的士兵将他们拿下的时候,他还如坠云里雾里。可现在他明白了,这一切都是阿布丹在背后搞的鬼!他只是想要那个美人而已啊!
呼和鲁懊恼地抱着头,气自己被美色冲昏了头,忘了此行而来的目的。
若是因此惹恼了汉人的皇帝,毁了两国好不容易修来的和平,那瓦剌的臣民又要陷入战火之中!而这一切都是他失察所致!他还有何面目回瓦剌,见父汗!
呼和鲁想了想,按着图兰雅的肩膀说道:“妹妹,我留在这里,你想法子出去,一定要将阿布丹抓到,这样我们才能洗清冤屈!”
“可是哥哥,这是锦衣卫的北镇抚司诏狱,他们若是用刑,你受不了的!”图兰雅摇了摇头,抓着呼和鲁的手臂。
“事情皆是因我而起,若因此受罚,我也认了。但你要知道我们此行是为了跟汉人修好而来,绝不能让事情陷入无法转圜的境地。只有将阿布丹这个可恶的人抓到,才能证明我们的清白!长生天知道,我们根本从未想过要谋刺太子殿下!”
图兰雅的眼圈发红。是她撺掇哥哥听从了阿布丹的计划,导致事情陷入如今这个局面。
“哥哥,对不起,都是图兰雅不好。”
兄妹两个人抱在一起痛哭,就在这时,房间的门打开了。门外的人逆光站着,只能看到一个轮廓。
图兰雅恐惧地抱紧呼和鲁,用蒙语说道:“我们真的不知情,求求你们放过我们!这一切都是阿布丹的阴谋,我们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太子殿下!”
朱正熙和通译走到屋子里,朱正熙看着兄妹俩,对通译说了番话,通译走过去,用蒙语说道:“太子殿下没事,只是晋王受了伤。但晋王和太子殿下都相信,王子和公主是无辜的。很抱歉使你们受到惊吓,现在就放你们回去。”
呼和鲁与图兰雅都愣住了,以为自己听错。图兰雅觉得难以置信:“你,你们要放了我们?”
通译点了点头:“请跟这位大人回会同馆吧。”
萧祐上前行礼,兄妹两人面面相觑,然后呼和鲁走到朱正熙面前,郑重地行了个礼,用汉语说道:“太子殿下,感激您相信我们!我们一定会帮忙抓住阿布丹那个混蛋,以证清白!”
朱正熙点了点头:“我们汉人有句话,叫‘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你们远道而来便是我们尊贵的客人,我也相信阿古拉可汗修好的决心。但此次的事件,也当让王子和公主引以为鉴。人若是心存恶念,很容易就被有心之人利用,酿成可怕的结果。你们也应该谢谢我九叔宽宏大量,他虽身受重伤,但一直都在替你们瓦剌奔走说话。希望你们回去以后,同样不要忘记我们修好的诚意。”
呼和鲁又行了个大礼,郑重地说道:“若我呼和鲁有朝一日继承汗位,承诺在我有生之年,绝不再侵扰汉境一分土地。感激太子和晋王的不杀之恩!”
第51章
几日之后, 阿布丹的尸体在城郊被找到,锦衣卫给定的结果是畏罪自杀。此事犹如强风过境,留下一片狼藉, 却再无踪迹可寻。
朱正熙下令结案, 只将当日围场行刺的人全部斩首示众,没有再牵连其余瓦剌的使臣。
呼和鲁辞行的时候, 端和帝还准备了丰厚的礼物要他带回去。他进宫再三感激端和帝和太子的宅心仁厚, 还特意到晋王府向朱翊深赔罪。朱翊深赠了四个貌美年轻的女子给他, 环肥燕瘦, 各有风姿。呼和鲁欣然收下, 回赠了一匹自己的坐骑,乌珠穆沁马。
乌珠穆沁马是蒙古马中最好的种类,体格并不算高大,四蹄矫健, 栗色的马毛十分油亮。其长期在蒙古高原的风霜雨露中成长,耐力惊人,速度奇快,且性格桀骜不驯。当年成吉思汗的近卫便是配了乌珠穆沁马, 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