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之走后, 徐臻将他给的地渊令挂在腰间, 四处走了会,看看那些她从未在人间见过的妖。
不多时,地渊天外红光乍现, 云层上似是燃起熊熊烈火,火光烧透天幕。徐臻正惊异,她身旁的石头上不知何时蹲着个瘦骨嶙峋的小老头,惆怅地抬头看天:“啊, 又来了。”
徐臻转头看向他,是自己不认得的妖,她又看了眼横贯天宇的霞光, 忍不住问道:“为何会有这般异象?”
老头抬起眼皮瞅着她:“新来的?”见徐臻点头,嗤笑道:“不认得也难怪,这地渊十二层每隔十年就会出现这般火烧层云的异象,听说啊, 是被关押在十二层的那只大妖弄出来的!”
“第十二层?”徐臻好奇。
“你可别看关在这里的妖都是刺头,就算是一方妖王,都不见得有资格被关进第十一层,何况还是地渊最底层!”老头久未见着旁的妖,身边的都是被折磨得一心求死的妖,没一个有闲情逸致能听他絮叨,好不容易逮着个新妖,便一口气说了一大通话:“瞧见你脸上的神情,不知道吧?嘿,来听老头子给你讲!”
“这地渊中早有传闻,说地渊十二层被关着一个大妖,实力堪与地渊之主比肩。还有妖怪说,这个大妖原本不是妖,而是九天上的神仙,一只火凤凰!它每隔十年就会醒来,苏醒之后天降异象,火烧天宇,如此已有约莫……”老头掰着手指数了数:“大约有百余年了吧,老了,记不住。”
九天之仙……
徐臻看着天上火烧的云彩,良久怔然。
与此同时,地渊最底层。
地上漫着无边无际的黑水,将将能把鞋子浸入,一片潮湿粘腻。黑暗深处的黑水里浸着块光滑如玉的巨石,上面伏着个身着火红长裙的绝艳女子。
女子长睫微颤,睁开眼,瞳孔里灰暗无神,竟是双目失明。她打了个哈气,翻过身,懒散地躺在巨石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你醒了。”黑暗里走出一人,青衣墨发,遥望如当空皓月。
女子听得她的声音,甜甜笑起来,从石头上坐起面对声音传来的方向:“你来了。我还以为这回你不来了呢!”
“怎么会。”青黛走到石头边坐下,伸手抚摸着女子的脸颊,疼惜道:“地渊阴冷,你这样的身子,受苦了。”
女子眯着眼笑,在青黛手心里蹭了蹭,道:“外头已过了多少年了?”
“不久。”青黛笑着抚摸她的发:“才十年罢了。”
闻言,玉鸾捧着小脸,作出愁苦的姿态:“又睡了十年,这般睡下去,等到出地渊之时,我怕是已经变成个老凤凰,谁还会要我?”
青黛忍俊不禁,刮了下她的琼鼻。
玉鸾捂住脸,躺在她膝上,乌发倾泻下来,妖冶如花。她用葱白玉润的手指撩过底下的黑水,漫不经心地问道:“我以前在上头种下的那些花,开得如何了?”
“挺好。”青黛道:“待你出去后,我带你去走走。”
撩拨水面的手停下来,微微握紧,玉鸾闭起眼,沉默了许久,青黛便一直梳理着她的发,等她开口。等到玉鸾重新睁开眼,神色带着些微寒冷,问道:“那生之呢?”
青黛半垂着眸子,捏住她珠圆玉润的小脸:“关心他就直说,做出这幅苦大仇深的模样,当心吓跑人家。”
玉鸾的脸被她捏的变形,方才还寒气四溢十分有威慑力的声音立马被打回原形,可怜巴巴地求饶:“饶了我吧好姐姐,疼。”
青黛松开手,看着玉鸾揉着腮帮鼓起嘴生气,笑着打趣她:“你哪回见到他不是跟个刺猬一样,不知情的,还以为他欠了你多大的债。你呀,喜欢他就直说,就爱嘴硬!”
“他那样无情无心的妖,怎会在乎我如何待他?”玉鸾哼道,扭过头跟自己生闷气。
回想当初她初见他时,便应该明白,生之执掌妖界最黑暗可怕的地渊,怎会有多温柔?
那时她还是个凤鸣山上的小凤凰,百年前风云幻灭,天生异象,她偷听长辈交谈,得知妖门那处有妖要得道成仙。她素来好玩,偷偷跟在长辈后头去瞧个新鲜,便看到妖门之后的生之。
生之不是来渡劫成仙,而是来斩杀欲渡劫成仙的妖。
他站在妖门后边,手里提着柄滴血的长剑,垂着冰冷的眸子看着脚下被他抹喉的大妖,分明是个风姿翩然的白衣少年,却带着令神仙都望而生畏的残忍。
她从别的神仙交谈中得知,他叫生之,他是妖界地渊之主。
地渊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即便是凤鸣山族中长辈,谈及地渊之时都讳莫如深。因为地渊中不止关着妖怪,也关过仙人。
被关进去的仙人后来被仙界掌刑责的仙君接了回来,回到仙界之后疯疯癫癫,不出几日,竟活生生吓死在仙界牢狱中。
那时九天上的神仙们才知晓,地渊不止有折磨,更残忍的是折磨的同时,地渊会维系受罚者的命,让他们活到老死,期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当时还小,吓得好几日都要亮着烛火才敢入睡。梦里都是那个白衣少年举着剑追着自己砍。她无法想象,那样一个温润如玉的少年郎,竟会是堪比十二层地狱之地的主人。
后来她逐渐长大,生之的身影在她记忆中逐渐淡去。有一日,她偷偷从仙界溜下来去西月阁看望好友青黛时,在锦凉城中看好一只蛐蛐,不巧另一个少年也想买下这只蛐蛐,他们两个为了谁有资格买下这只蛐蛐吵得面红耳赤,直到青黛来拉架,她才知晓,原来跟她吵架的这个少年,正是她幼时见过的生之。
他竟然是那个生之!
玉鸾神情恍惚地抱着装蛐蛐的笼子,觉得整个世界都在骗她!
由于生之有缉拿罪妖的要事在身,中途便辞别她们。临走前恶狠狠地威胁玉鸾,若是蛐蛐死了就把她关进地渊里去。吓得玉鸾接连几日睡不好觉,每隔一个时辰便要蹲在蛐蛐笼子旁看它是否活着,其中心酸不足为外人道。
更可恶的是生之那厮居然当真每隔一段时间便要她带着蛐蛐去西月阁里让他检查!
如果能重来,玉鸾发誓,她一定会做一只凤鸣山上最乖巧爱读书的小凤凰,坚决不因贪玩而踏出凤鸣山半步!
一根羽毛都不会让生之看见!
可惜即便世上有孟婆汤,她也不敢给生之硬灌下去。
于是玉鸾便在生之的强权压迫之下,坚强茁壮地张成一只漂亮的大凤凰,漂亮得令想娶她的神仙排到她家山脚下。
打发走上门提亲的仙童后,玉鸾摇着漂亮的尾巴嘚瑟地跑去跟生之炫耀,被生之揪下一根最漂亮的尾羽,可怜兮兮地捧着尾巴眼睛里包着两汪热泪,无声控诉生之的暴行。
那时生之淡淡垂着眸子,嘴角勾着一个似有若无的笑,一言不发。
之后,她便鲜少再见过他。
听青黛说,是地渊发生暴动,生之从地渊第一层横扫而下,几乎将整个地渊里的罪妖杀了个干净。
她听得心惊肉跳,方才想起她幼时在妖门外见到的那个白衣少年。
残忍冷血的妖主,与为了只蛐蛐跟她吵得脸红脖子粗的少年,究竟哪个是真正的生之?
每每当他垂下眸子时,那双漆黑的眼里究竟藏着什么样的情绪?
玉鸾发现她半点也不了解生之,如同生之从未察觉到她对他的心思。
玉鸾对青黛说,她想去地渊看看。
青黛领着她去地渊时,玉鸾指着荒芜龟裂的大地,喃喃自语:“这里真浪费,若是种上花不就会好看许多吗?”
凤凰爱美,见不得如此枯寂的地方。
正巧生之神出鬼没地站在她身后,闻言冷冰冰道:“你若是能在此处种上花,我便不再欺负你,且带你去地渊最底层游玩。”
“谁稀罕去底层,会吓死凤凰的!”玉鸾小声嘀咕,拽起生之的手与他击掌盟誓:“你说的,不可言而无信!”
生之抽回手,“和蔼可亲”地朝她笑了笑。
回忆到此戛然而止,玉鸾心烦地在青黛膝上翻个身,想起地渊上那些花就糟心。
那些花叫羡仙,本是她千辛万苦从妖门上移植到地渊上方的,但于她此时的状况而言,却是无比讽刺。
羡仙?
她从九天上坠落,跌下仙位,被打入地渊最底层,因她性属火,与地渊十二层相克,被这里的阴湿之气弄瞎双目,忍受近百年折磨,正是因为九天上的仙。
谁会想当这般冤屈的仙人?
第24章 破旧札记
抚着玉鸾头发的手停下来, 青黛侧耳听黑暗中的声音,笑道:“是生之来了。”
玉鸾翻了个身,不愿理会来人。
青黛看着她, 无奈摇头, 站起身朝来处走去。背对着十二层入口的玉鸾听着她离去的脚步声,袖中的手悄然握紧。
她堕下天庭, 被囚于地渊一事,其实与生之毫无关系。溯其根源, 在于千年前青黛袭杀熹萦女君之案。
当年之事发生时, 玉鸾还未出生, 待得她能记事后,所听闻关于熹萦女君的种种,皆是仁德贤良、冰壶玉衡一类歌功颂德的美谈。偶尔她好奇为何行寒君座下的小仙要袭杀熹萦女君, 问起时,族中长辈皆闪烁其词,问得烦了,就将她撵去复习课业, 无一个愿意解答。
并非熹萦女君有何不可提及之事,而是行寒君威名震慑三界数万载,一把枉生剑横断万古,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即使传闻他已灰飞烟灭,仍旧鲜有神仙敢在背后妄自议论。
那时玉鸾知晓其中缘由后仰慕于行寒君风采,便对行寒座下的那个小仙更加好奇。
待到玉鸾在妖门那里见到生之之后, 她在离妖门不远处拾到一件东西。
是一本破旧的札记。
札记上首页有寥寥几行小字,记载着行寒君从人间带回一个凡人少女,收在座下当做徒弟教养。玉鸾粗略翻看之后,惊喜万分,将札记妥帖收着飞回凤鸣山上,将这本札记放在床头不时翻看。
当晚,她枕着札记睡去,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梦醒来后,玉鸾小脸煞白,惊慌地将札记锁在小盒子里藏好,不敢给任何仙家发现。
她梦到了行寒座下的那个小仙,梦到了为何小仙拼死都要去袭杀熹萦女君。
可这件事决不能传出去,否则凤鸣山将会惹来泼天大祸,尤其她不过是凤鸣山上一只小凤凰,若有流言说是族中长辈私下议论此事时被她偷听了去,才会有如此说法,那她将成为凤鸣山的罪人!
这本札记顿时成为拿不得也丢不得的灾难源头,她无法,只得先藏起来,待到日后有机会时再与爹娘谈起此事。
可这本札记终究被别的仙家发现。
那时她已循着札记中的线索找到青黛,并与生之相识,经常偷摸着跑出凤鸣山去寻他们二人玩耍。一日她不在凤鸣山时,喜欢缠着她的天庭八皇子找过来,私自闯进她的屋子里,想将礼物藏在她房里给她惊喜,谁知竟翻出那本札记。
读完札记之后,八皇子吓得面无血色,被回来的玉鸾迎面撞见。玉鸾拼命抢回札记,手中燃起火焰,发现原本无法被烧毁的札记竟然在她的火焰里化成黑灰。可她不能把八皇子也烧成灰!
这事被揭露出去,然而熹萦女君在天庭极有名望,追随者不胜枚举,玉鸾便被判成居心叵测之辈,天庭欲将她剥夺仙位赶下凡间。
玉鸾不服气,指着诸仙家的鼻子痛骂,扬手将札记所烧成的黑灰撒入天地之间。原本心悦她的八皇子都生怕被她累及,对她落井下石,编凑出玉鸾及凤鸣山欲反叛天界的谎言。玉鸾怒火攻心,咬破舌尖,对这个卑鄙皇子施下凤凰族的血咒,熊熊凤凰火焰在八皇子身上燃起,将他烧毁神志,烧成个疯子。
玉鸾想将罪过一肩揽下,但凤凰生性高傲,不屑依靠一个小辈保全一族,主动封山脱离仙界,遁入云海深处。玉鸾则被天君亲手压入地渊最底层,永世不得出。
她与生之的矛盾,也是因此而生。
生之是地渊之主,本不归天界统管,天君硬生生将个仙人塞进地渊他本就心生不满,为天界与妖界表面和平才勉强忍下,不曾想被关进地渊的竟然是玉鸾。
被关入地渊最后三层的妖,连妖主都无法将其放出去。
想要救出玉鸾只有一个法子,就是将地渊同化入体内,从此后地渊即生之,随生之心意而动。
玉鸾不答应,与生之大吵一架,气的想敲开生之脑袋看清他在想些什么。生之也气,跟玉鸾从同化地渊到鸡毛蒜皮的小事吵了个两天两夜,撂下一句:“蠢货。”之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后来玉鸾听闻生之已经开始同化地渊,气的不愿再见他。几年之后,她被地渊的阴湿之气熬瞎双目,有时即使生之站在她面前看着她,她也不会知道。
再之后,玉鸾便陷入十年苏醒一次的漫长沉睡,以保存体内燃着命脉的火种。
往事历历在目,真是越想越糟心!
玉鸾又在巨石上翻了个身,听见外头传来青黛与生之的说话声。
第十二层只关着她一个,故而青黛与生之并未有所避讳,她才能将他们的谈话听入耳中。
青黛语气凝重,对生之道:“妖门坍塌,我去寻过妖君,但未能见到他。听妖君座下的妖侍说,已有近半年未见到妖君。”
生之懒散地倚在墙上,挑眉:“你担心妖界将有动乱?”
青黛点头。
生之轻笑:“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已不是头一回清理地渊,这种事,做起来顺手的很。”
“万事小心。”青黛说道:“若仅是妖界动乱,那我自然不会担心你这里,只怕牵扯到九重天。”
生之将她望着,缓缓眯起眼:“你担心……是她?”
后面内容玉鸾听不清楚,青黛与生之似是有意避开她,她只能从先前的谈话中抽丝剥茧猜出大概。
妖门坍塌一事,青黛跟她提起过。
妖门是妖界登仙之门,素来神圣且遥不可及。半个月前妖门坍塌,听闻压毁西北边境一座小城,葬送城中万余百姓。幸而有西北雪狼王拼死用全部妖力暂时撑起部分坍塌的妖门,等到青黛赶去,妖门碎片才不至于震动人间大地,波及其他地界。
此事可谓是妖界头等大事,理应会引来妖君关注。然而听青黛所言,妖君并未出面,甚至在这种紧要关头销声匿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