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妖君远去其他地方不知晓妖门坍塌之事,其二则是妖君知晓妖门坍塌,但由于某些原因无法出面。
不管是哪种可能,都不会是好消息。
上方突然有东西坠落,砸在玉鸾的手背上。玉鸾缩起手,摸索着去找方才砸到她的那个东西,还未摸到,便感觉到地动山摇,无数尘土石块落在她身上。
她感觉到有谁向她跑过来,将她的拦腰揽入怀里,抱起她往外跑。
玉鸾将脑袋埋在他颈肩,沉默良久,发出一声轻微的低喃:“生之。”
“嗯。”她听见头顶上传来他低沉的声音,依旧如她记忆中一般。
“生之,我出不去。”玉鸾摇着他的肩:“你放下我,去看看发生了何事。”
闻言,生之却将她抱得更紧了些:“不放。”
“你!”玉鸾气道:“你是傻的吗?我出不去,你带着我也没用的。”
生之不再理会她,抱着她闷头往前跑。不知跑了多久,玉鸾也不知他带自己跑到了何处,身上陡然一阵剧痛,疼得她低哼一声。
她定是碰到了地渊最后一层的边界。
生之后退几步,将她放在墙角,道:“在这等我,不要乱跑。”
玉鸾听到他匆忙离去,龇牙咧嘴地揉着方才剧痛的手腕,身旁突然传来一个女子柔婉的声音:“你是?”
第25章 地渊暴动
徐臻被侍灯匆忙带过来, 没想到能碰上其他妖,话方一出口,便察觉不对。靠在洞中石壁上的女子抬起一双灰暗的眼, 茫然对着她的方向。
显然她双目已盲。
女子身上红裙如火, 绣着璀璨的凤凰祥云纹,煌煌似凤飞九天。徐臻不由想起那个老妖怪所言, 关于囚在地渊最底层的凤凰传说。
玉鸾听见旁边有声音,摸索着往前探去, 被十二层的禁制挡回来。半晌未听见那个声音再响起, 她便开口问道:“是误闯进来的妖吗?这里不安全, 你快走!”
她面容倾城且稚嫩,澄澈如同万里无云的青天。徐臻想起他相公还未死去时,她在镜中看到的自己的面容, 也是如此干净。徐臻心里升腾起一股冲动,道:“我是被关在这地渊里的妖,身上背负累累血债,罪该万死, 你为何还提醒我这里危险,要我快跑呢?”
玉鸾愣怔一瞬,没想到她会做出这般回答, 思忖之后,才笑起来:“你我素昧平生,你犯下的罪自有你来承担,与我有何干系?我此番提醒你, 只求于我而言问心无愧,同你是谁也毫无关系。”
徐臻不甘,反驳道:“若我是个杀人如麻的恶妖,杀死一个女子的夫君,害的这个女子被流言蜚语所伤,致使女子的婆婆将她划烂面容赶出家门,你也不会欲除我而后快吗?”
听她语气中的怨愤,玉鸾了然,扶着墙壁坐下来缓缓道:“那你与我的经历倒是很相似。”
徐臻从未想过是这般回答,一时不知如何接下去,那厢玉鸾已轻轻叹息一声:“以前我族中长辈总是将宽恕、容忍放在嘴边,我在此思过百年,幡然醒悟。这些对我而言都是屁话,我最后悔之事,便是当初没能一把火烧死那个陷害我的小兔崽子。”
不等徐臻回答,玉鸾继续往下说去:“可那些老顽固倒是有件事说的很对,我烧死他也没什么用,顶多心里爽一些,但活在世上为何不让自己活的更爽快?我左思右想,约莫是因为烧死他太过便宜了他,只能爽一时。你也同样。”
玉鸾凑到禁制边缘,语重心长道:“你在心里恨着那个妖,可无论你如何恨她,如何在心里侮辱蹂躏她,顶多图个一时痛快,说不准还要因为恨害苦了自己。恩怨情仇这事,须得徐徐图之,你且听我讲……”
徐臻看着她认真的小脸,突然轻轻笑起来,笑得有一丝无奈,一丝释然。
这个女子与她确实不同,扪心自问,她做不到如此豁达通透,只能任由怨恨在心底发酵生臭,到最后将自己一同腐化。
“闭嘴。”
玉鸾还未说完,嘴里便被塞了一大块馒头。生之低声施咒,令她不能将馒头取下来,才转头对徐臻道:“她是个痴儿,从小脑子就不大好使,你莫要听她胡说。”
虽不能说话,但玉鸾耳朵还是好使的,闻言扑过来作势要打他,被生之擒住双手。
地面又是一阵震动,生之扶住洞壁,对徐臻道:“时间所剩不多,你仔细听我讲。”
他将玉鸾的手拉到禁制边缘,手腕翻过来,露出玉鸾白腻腕上的经络:“待会我会割破她的手腕,你将我的血引入她体内,找到附在她骨上的地渊印记,祛除它。”
闻言,玉鸾身子一僵,拼命想将手抽回来,被生之死死压制住。生之拍了拍她的脑袋,柔声道:“你不必担心我,我虽未能来得及完全同化地渊,但如今的同化程度已可以蒙蔽它片刻的感知,只要在这时间内祛除你体内的地渊印记,就可以将你放出来。”
玉鸾挣扎得更为剧烈,见无法挣脱生之的手,便无赖般地拳打脚踢。
生之不再理会她,转头对徐臻道:“记住了吗?”
徐臻不解,问道:“为何是我?”
“你是剔骨妖,生性熟识经络骨骼,除你之外再无其他更好选择。”生之将她望着,缓缓道:“我可否将她与我的性命托付于你?”
“因为我是剔骨妖?”徐臻低声自语,眼底一酸,泛上层泪光。
这是她化妖以来头一回,有谁因为她妖的身份而看重于她……
徐臻深吸一口气,对生之郑重点头:“你对我有恩,我定会尽我所能护你们平安!”
生之垂眸淡笑,从袖中抽出一柄短刀,利落割破自己与玉鸾的手腕。
玉鸾口中的馒头被生之取下来,她眼里通红,另一只手紧紧抓着生之的肩,恨声道:“你疯了不成,若有半分不测,你……”
她没能说下去。
生之俯下身,堵住她的嘴。他的唇冰冷而柔软,半垂着眼帘,眼底幽深如潭,微微漾起一丝令她颤栗的温柔。
他说:“你当真以为我不知,你天不怕地不怕,为何偏生害怕我么?”
他说:“凰玉鸾,你才是个傻子。”
地渊十二层天崩地裂,无数恶妖凄号奔逃,往裂缝之处蜂拥而出。
昏暗天幕上,黑云深处显现出一道巨门的残影,即便断裂崩塌,依旧巍峨丽。
那是妖门。
仓惶逃窜的恶妖看到妖门的残影,疯狂往那残影处涌去。霎时风云变色,雷光裂天,分明是渡劫成仙之兆。
大部分恶妖见到此景,心头大喜,认定妖门崩塌之后再无原本威力的十之一二,度过妖门,便是海阔天空,登仙成神。
与此同时,妖门废墟之上坐着一个懒散清闲的男子,一身广袖天青,倚在残垣上翻看话本。
他身旁站着一个年轻仙君,风流俊逸,笑得满脸桃花夭夭:“你家那个小仙可知晓,你五年前便恢复了记忆么?”
聂江寒眼皮都不抬,轻描淡写地“哼”了声,不知何意。
与他知交数千年的乘鹤仙君闻其声而知其意,笑弯了一双桃花眼:“你可要点脸面,堂堂一介仙君,欺负自个座下的小仙,传出去,我都担心你老脸往哪搁!”
闻言,聂江寒总算抬起眼,面无表情地看向他,将枉生剑朝自己身前一拍。
此时无声胜有声。
乘鹤君对他的脸皮厚度自愧弗如,无不可怜地叹道:“可惜了你家那个如花似玉的小仙,好好的一个小美人,偏生摊上你这么个不要脸的君上。”他啧啧唾弃了好友一番,凑上前去,嬉皮笑脸问道:“你家那小仙这般护着你,若你被她发现,你分明恢复记忆仍旧死皮赖脸地要人家负责,你猜她会不会将你扫地出门?”
聂江寒被他烦得头疼,合上话本,将话本子塞进他怀里:“本君瞧着许多年未见你比以前活泼许多,不如今儿敢闯妖门的妖就留给你练练手?”
乘鹤君文采与风流卓然,武力不及行寒,闻言连忙推辞,余光扫了眼云层下涌上来的地渊恶妖,瞧见底下地渊里燃起一团灼眼的红焰,形同一只展翅欲飞的雏凤,不禁笑道:“这地渊里可真热闹。说来百年前曾被天君关下去一只小凤凰,可怜被关在地渊底层,不知此次地渊崩塌,她可否能平安出来。”
他想套行寒的话,瞧见行寒神色淡淡,便仔细往下看。冷不防身后挥过一道璀璨剑光,将欲登天路的所有恶妖一扫而空,连尸首都没能留下。乘鹤君以手遮眼避开剑光,错过了地渊里一闪而逝的青色身影。
“哦呀!”乘鹤君虽没看见青黛,但他向来聪明得很,一手握拳拍了下另一只手心,道:“说来那时候传闻那只小凤凰得到个来路不明的札记,当着天君面烧成灰扔下天庭,不知落在何处,能否恢复原状,真教人心痒痒想看一眼上面究竟写了什么!”
聂江寒冷眼瞧着他做戏。
乘鹤笑眯眯道:“听闻那本札记可窥见天机,说不准被哪个小妖怪捡去,藏在自家阁楼里,偶尔翻阅时看到此番地渊变故,便提前布置妥当,你说可是,行寒兄?”
聂江寒缓缓将枉生剑收入剑鞘中,铿锵剑鸣声听得人牙酸。乘鹤脸上带着笑,心中了然,便不再撩拨他,转眼朝地渊里望去。
第26章 逢熹萦
地渊上空聚集无数恶妖黑影, 似吞天盖地的乌黑旋涡,平地卷起狂风呼啸。青黛顶着妖风沿着地渊一层的河流往下走,沿途无数恶妖被撕裂躯体, 吞掉魂魄, 留下遍地四散零碎的残骸,俨然如同/修罗地狱。
青黛不理会路上的惨状, 一心往前走。远处慈悲恶鬼石像隐约可见,然而河流已断, 人面鱼皆亡, 那座石像不知何时闭上奇大的嘴, 用怜悯的眸子望着走来的青黛。
石像是厉鬼怨气所化,慈悲为表皮,内里穷凶极恶。青黛手中现出火光, 化作一盏摇曳的朱红灯笼,护在她体外隔开扑面而来的凶煞之气。
远在妖门残垣处的乘鹤君终于看见她的身影,抚掌而笑。
他平生自诩算无遗漏,早就算出行寒君座下小仙慕卿歌未死在当初那场天劫当中。多年来抽丝剥茧, 循着遗留下的踪迹去寻找,总算找到西月阁中,之后又找到行寒君的转世之身。
找到青黛并不难, 谁让当初凤鸣山上的那只小凤凰总去找青黛玩耍,还要劳烦他来给她们抹去踪迹。
有趣的是,他猜得被小凤凰抛下天庭的那本古怪札记,可能藏在西月阁当中。
那本札记听闻可解过去可算未来, 从他观察西月阁近百年来的动向,发觉其中有相当巧合之处。
二十年前剔骨妖杀人一案,剔骨妖身死后身边带有凡人血肉,西月阁却恍若未见不闻不问,这是其一。
其二,二十年后徐臻化作剔骨妖行凶,案发地就在西月阁所在的锦凉城中,然而西月阁却在凡人捕快登门之后才关注此事,这是在同一案中第二次失职。
其三,方进登门报案后,西月阁却不急于将涉案之妖抓回妖界,而是交给方进两枚锦囊,在不知妖是否再次行凶前提下拖延两晚时间,直至第三夜时才派侍灯去将徐臻带回,碰巧带至地渊中后,地渊暴动。
八方妖主眼线遍布妖界人间,却有三次失职,最终成全一次地渊暴动时借助徐臻之手救出玉鸾的巧合,既能救出玉鸾,又能借助地渊暴动骗过天庭耳目,事出反常必有妖,乘鹤从不信世间有如此巧合得理所当然之事。
是以他猜想,西月阁或许有某种手段可以预知未来之事,从而得以提前布置妥当。
却不知,青黛是否知晓今日地渊暴动是何方神圣所引起。
这厢乘鹤君在脑补一盘以徐臻为子的棋局,那厢青黛已走到慈悲恶鬼石像脚下。
整座石像周身缭绕着污黑的妖气,衬着那双慈悲目更显妖邪诡异。青黛方在石像脚下站定,石像的双目便猛然朝她转过来,碎石抖落,尘土漫天,慈悲恶鬼石像竟拖着僵硬的石体站起,一双坚硬巨石手狠狠朝青黛砸下。
青黛指尖燃起烈火,朝石像一挥,烈火便化作利刃斩断石像双手。慈悲恶鬼腹中有地狱业火,此时从断臂里喷涌而出,携着扑鼻的恶臭朝青黛卷来。
业火中突起一个少女的面容,痛苦地嘶吼挣扎。青黛凝神,自语道:“找到你了,侍灯。”
投身这片业火中充当业火燃烧媒介的少女,正是当初带走怜歌、诱杀苏映雪的那个妖主的侍灯!
青黛撕开灯罩,灯笼里霎时扑出一条硕大火龙,呼啸而出,携万钧之势吞下整片业火。石像登时崩裂成无数碎片,硝烟四起中,碎石堆上走来一个窈窕的身影。
这个身影极美,螓首蛾眉,美目含情,如佛手中一朵花开刹那走出的神女,不,她就是神女!
她是天庭曾经唯一的女君,熹萦。
熹萦站在高处,俯瞰着苍茫地渊。她拈花而笑,悲悯温柔的目光落在这片疮痍土地上的每一个恶妖身上,尊荣姿态,一如当初苏映雪送给盈盈那个拈花赐福女君的糖人画。
她曾是天界众仙敬仰的女君,曾是万佛会上光芒耀眼的仙子,可如今,她变成了八方妖主中的一个,最残忍冷血的一个。
青黛望着她,良久,才缓缓念道:“熹萦。”
熹萦垂下眸子,朝她敛目浅笑:“许久不见。”
“我以为,我那时已经将你杀死。”青黛眸中蕴着阴云风雨,声线却冷静得可怕。
熹萦抬起手,如玉精琢的手指抚摸着细白颈上一道浅粉的剑痕,笑道:“你的剑法,不愧是行寒君所传。”她眸中光华流转,似花上落雨,潋滟含情:“他是天底下剑法最霸道的仙,万古以来一直君临三界之巅,由你这个柔柔弱弱的小仙使起他的剑法来,倒是颇为有趣。”
“有趣?”青黛手中灯笼焚去,化作一柄长剑:“你诱杀凡人,现下又打破地渊禁制,放出万千恶妖,也是因为有趣?”
熹萦抿唇,柔声道:“是我失言。”她缓步从石碓上走下来,走到青黛跟前,伸手握住青黛的手,其中温柔亲切,若抛去她当初所为之事,确是个美貌与名望并重的女君。
青黛欲抽回手,被熹萦紧紧握住。熹萦眉眼含笑,手下却如铁钩般满带杀意:“以前袭杀我之事我不同你计较,以后莫要再插手我的事,我为女君之尊,你还配不上与我为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