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爱恨,能让世间最清心寡欲的神魔也变成凡人。在他们漫长而孤独的岁月里,若是心底里生出名为执念的心魔,便是行将羽化之时。
如今,行寒是她的执念。
青黛流着泪,伸手抚摸着聂江寒的脸。她等的太久太久,久到即便心神已经麻木腐朽,也想再念一声他的名字。
“仙……”
她没能唤出口,聂江寒低下头,泄愤似的咬住她的唇。
掉在一旁的破旧小册子,被风吹动了几页,模糊显现出一个名字。
阴锦。
第31章 上绣黄泉
锦绣从房中走出去时, 天外月光如水,干净得仿佛不染俗世。她仰头轻轻吐出口气,听见旁边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谈完了?”
她转过头, 看见那个刀疤脸正倚在墙角, 双手抱剑望着自己。她忽然有些迷茫,情不自禁问道:“那你呢?你是人是妖?”
刀疤脸轻笑出声, 走过来揉了揉她的脑袋:“小小年纪,莫要想这么多。是人如何, 是妖又如何?你又不跟我生孩子, 管我是人是妖?”
他模样看着冷硬, 说起话来却没个正经,锦绣脸色涨红,甩开他的手, 扭过头去不说话。
不曾想这个早熟的小丫头还会有如此小孩子脾气,竟然给自己脸色看,刀疤脸哑然失笑,摸了摸下巴, 觉着新鲜,便试图安抚她:“是我失言,你莫要生气。”
他还想伸手去揉锦绣的发, 撞见这小丫头倔强的眼神,不由尴尬地收回手,道:“好,告诉你, 我是人,我的名字是陆厉,会写么?”
锦绣摇头,她自打记事起便被养在赵老那里,尚没有人教过她习字。刀疤脸见状,将剑放下,蹲下身子握住她的手,在她手心里写字:“陆厉,这样写,记住了吗?”
锦绣很聪明,仔细看着他手指的走势,默默在心里记下。刀疤脸瞧她求知若渴的神情,笑起来,又写下两个字:“这是你的名字,锦绣。”
他写完收回手,站起来,看着锦绣珍惜地握紧小拳头,将那两个字握进手心里,终于如愿以偿地揉到她的头发。
没想到被赵老养的像个野猫一般凶狠的小丫头,头发竟会如此的软和,不由让陆厉想起自家曾经养过的那只小猫,也是这么凶得喜欢伸出爪子挠人,可身上的毛也是这么柔软暖和。
他的目光软下来,拍拍锦绣的脑袋,道:“你这么小的年纪,当是寻常人家娇养闺中的女儿,承欢膝下,不应当去做暗杀的勾当。”
锦绣朝他伸出手,漠然道:“你有功夫替我惋惜,不如给我个馒头,更能帮我。”
陆厉看着她晶亮的眸子,再度哑然失笑。
这晚陆厉带她去了陶县最有名的酒楼,为她点了满满一桌子菜。锦绣知道自己不能将饭菜打包带回去,免得惹人怀疑,便放开肚皮塞饭菜,直到吃得肚子滚圆,才依依不舍地放下碗筷。
陆厉一直在旁喝着酒,撑着脸看她吃。见她吃完,笑道:“长得这么小个,倒是挺能吃。”
锦绣打了个饱嗝,有些不好意思,跟在陆厉身后看他付完钱,跟着他走出去。外头天色不早,天际已露出熹微晨光,她学着曾经看的旁人的模样,朝陆厉抱拳:“谢谢你,虽然你们所言之事我不全信,但我会考虑一下。”
陆厉扬眉:“只是考虑一下?”
锦绣用手指摸了下鼻尖,红着脸,扑过去抱了陆厉一下,也只是片刻的时间,立马松开手,退后几步:“多谢你,有缘再会。”
说罢,她便朝小巷子里跑去,转眼便消失在黑暗里。陆厉等到看不见她的背影,才收敛起笑容,抬头看着月色,感叹道:“真是个多事之秋啊!”
他在月光下的影子突然微微一动,逐渐扭曲变形,蔓延到旁边的墙上,像是影子站立在墙面上,一道沙哑的声音从影子里传出:“要我跟着她吗?”
“去。”陆厉抄着手道:“这个小丫头有点意思。”
影子领命,从他的脚底分离出去,鬼魅一般无声无息地蹿入黑暗里。
侍灯回去后,发现西月阁内满堂灯火通明,她登上阁楼,看见朱窗大开,满树海棠花在朱窗外随风起落,飘进几片粉色花瓣。
有个白衣男子面对着窗外海棠,懒散倚在美人榻上,玉冠束发,俊美风流,嘴里含着枚樱桃果,看着手里握着的札记。
侍灯认得他,他是当今圣上的胞弟,聂江寒。
里间传来些微声响,青黛从画屏后走出,手里端着满盘鲜红滚圆的樱桃。侍灯低下头,恭敬行礼:“妖主。”
青黛颔首,将樱桃放在聂江寒手边,问道:“如何了?”
侍灯答道:“已同那位孩子见过面,并将妖主的意思转达给她,陆厉会将她盯着。”
“嗯。”青黛点头:“辛苦你了,去吧。”
侍灯躬身退下,不敢逾矩多看一眼。
等到侍灯走后,聂江寒将札记放下,露出一双含笑的眼,道:“你已去找札记上出现的那个孩子了?”
“听陆厉所言,是个可怜的孩子。”青黛捏起一枚红樱桃,白玉般细长的手指趁着鲜红的樱桃,煞是好看:“这本札记上所写皆成真,若这次同样,那阴锦定是会在她手上。”
聂江寒将札记卷起散漫地敲着手心:“那阴锦究竟是何物,引得你如此重视?”
青黛不瞒他,道:“阴锦是一件本应收归阴间之物,误被留在凡间,极凶,多害人性命。它本身未生出灵性,但阴锦上绣着黄泉。”
“这本札记上记载,十四年前,锦绣的母亲婉娘得到一块红锦缎,质地上佳,便将其留着给未出世的锦绣做衣裳,在锦绣即将出世时,阴锦取走婉娘的性命,染上她的血,并将婉娘魂魄困在阴锦当中。这块锦缎被放在锦绣襁褓之中,后来锦绣失踪,它也随她一同下落不明。”
“听你所言,阴锦乃阴间管辖之物,为何要让你去寻?”聂江寒问道。
“因为妖君不知所踪,八方妖主除去其中一个和我以前有结怨的,其他六个放出眼线,都未找到妖君。如今妖门崩塌,须得尽快找到妖君回来主持大局。阴间有生死簿,其中一本记着神魔妖鬼,我想借得那本生死簿找到妖君线索,阴间阎罗给出的条件便是帮他们寻回阴锦。”
青黛蹙着眉头,脸上带有无奈:“妖君虽不喜拘束,向来是个自在逍遥的,但很少有如此不问事过。若能借得那本生死簿一观,找到妖君,我也能安心些。”
说起妖君脾性,聂江寒暗自在心中深以为然。他同妖君交好,否则当初也不会将青黛托付给妖君。妖君爱玩,但从不落下大事不管。如今这种情形,定是他被某些事缠身。
希望别是什么惊天的大事,否则他家的侍剑小仙少不得好几日都要愁眉苦脸。
第32章 黄泉
再说那锦绣回去, 天色已蒙蒙亮,她是赵老派出去最后一个回来的。院子里生起火盆,赵老背对着他们, 手里拿着一沓刻有他们名字的木牌, 捡起几个扔进火盆里。
方芽儿个头虽小,埋没在人群里几乎瞧不见她, 但她向来是眼尖的,看见锦绣从后门溜进来, 连忙趁着赵老不留意招呼她过去。锦绣挤到他们身边时, 发现阿虎也在, 正坐在地上拿眼瞪她,哼哧道:“你还晓得回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跟那群家伙一样死在了外头。”
他嘴毒辣, 但本性不坏,锦绣早就摸清他的脾性,知道他这是在变相地关心自己,便学着陆厉的样子拍拍他的脑袋, 道:“我没那么容易死,放心。”
阿虎断了腿,站不起来, 只能吹胡子瞪眼睛地拍开她的手,一脸嫌弃。
方芽儿见他们相处和睦,不由心生羡慕:“之前我还以为你们处不来,还偷偷看过锦绣身上有没有你打她的痕迹, 你们关系这么好,我就放心了!”
“我打她?我哪敢打她,她跟个母老虎一样。”阿虎不满地嘟囔。
锦绣道:“不说这个,芽儿,那堆木牌为何要烧掉?”
赵老手中的木牌,是收养像他们这般无父无母的孩子时,每人都会刻一块。将他们的名字刻上去。他们只知晓有这块木牌存在,但从不知上面写了什么。今日见到赵老在烧木牌,锦绣心里自然好奇。
方芽儿小声对她道:“老头子烧掉的,都是确定遇害的孩子。幸好你回来得及时,不然等会就烧到你的牌子了。”
正说着,赵老扔木牌的手停下,看了眼,又朝孩子堆里望去:“锦绣?”
锦绣应声朝人群前面走:“我在,赵老。”
赵老看着她的眼神瞬间有些意味不明,不知是满意,还是带有什么不可言说的意味。锦绣顿时暗中警惕,赵老从未用这种目光看着她,令她有些毛骨悚然。
她心里生出一个可怕的想法,或许赵老从一开始就知道派她去刺杀的非人而是妖,她此番平安回来,可能犯下了大错!
赵老勾了勾嘴角,没说什么,挥退锦绣。锦绣退回方芽儿他们身边,才察觉自己已一身冷汗。
“你脸色真差,发生了何事?”阿虎从头至尾目光都未从锦绣身上移开,察觉到她状态不对,忙问道。
锦绣摇摇头,将声音压得极低,道:“回去说。”
不多时,赵老已烧完木牌,将剩下的牌子递到下人手里,环视他们这些剩下的人,老脸上笑得温和慈爱,朗声道:“我的孩子们,对于你们同伴的遭遇,为父甚是心痛。然而人死不可复生,我们所能做的,就是为他们复仇!你们都是经过我考验的孩子,回去,有顿美餐等着你们,修养好身体,义父有要事要托付给你们!去吧。”
孩子们都是挨饿受冻长大的,听闻有美食,顿时一哄而散,争先恐后跑去饭堂。锦绣蹲下身来背起阿虎,也跟着人群朝饭堂走去。
一路上,她都感觉到赵老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如芒在背,她用尽忍耐力才不至于落荒而逃。
阿虎在她背上,感觉到她紧绷的身子,脸色也凝重起来。抿着唇,一声不吭地望着前方。
赵老所说的美餐,不过是一人碗中多了几块肥肉,上面连着一丁点瘦肉,还有一小块鸡翅。但对这群孩子来说已是难得的美餐。阿虎与方芽儿他们忍不住每人多用了一碗饭。而锦绣昨夜吃过陶县最好吃的饭菜,今日又有心事加身,难免食欲缺缺。
好不容易挨到午饭结束,他们回屋休息时,锦绣看了眼屋外无人,关紧门窗,回头时便看见阿虎与方芽儿两个瞪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
“你们这是作甚?”锦绣猝不及防,被他们盯得发毛。
阿虎白了她一眼,道:“你心不在焉,是个人都能看出来。说罢,发生何事?为何那糟老头子叫你过去之后,你脸色会变得如此差?”
锦绣咬唇,心下挣扎许久,抬眼看见阿虎与方芽儿仍在看着自己,眼中不乏关怀与真挚,便下定决心向他们坦白:“赵老派我去杀的,不是人。”
“噗。”方芽儿笑出声来,阿虎脸上也是明显的不信,嘲讽道:“不是人,难道要你去杀阿猫阿狗?”
锦绣对他们的反应早有预料,想起侍灯对自己说的话,便将一直用红绳拴着挂在脖子上的小布袋拿出,从里边掏出一块红锦缎,时隔十四年,这块锦缎仍旧如当初那般鲜红艳丽。她将锦缎铺开放在地上,手抚摸过上面绣着的一双鱼儿,道:“这是我娘亲留给我唯一的东西。我这次去,遇见一个认得我娘亲的人,她知道我有这块锦缎,她说这块锦缎当年害死了我娘。”
“就一块锦缎?”阿虎跟方芽儿凑过去看,但也只看到一块普通的锦缎,只不过质地好些,显然能卖出一个好价钱。也不知赵老为何会将这块值钱的玩意留给锦绣。
锦绣不回他的话,跪在锦缎旁割破自己的手掌心,挤出血滴在锦缎上,口中念念有词。
锦缎还是锦缎,毫无变化。阿虎有些不耐烦,怀疑是锦绣出门一趟被撞坏了脑袋。一直蹲在锦缎旁的方芽儿却发出一声低呼。
她看见锦缎上的一双鱼儿嘴巴动了下,睁开双眼。
方芽儿吓得跌坐在地上,那一对鱼猛然从锦缎里跃出来,鱼尾甩出几滴水,溅到三人脸上。
待得他们抹去脸上的水,睁眼看时,自己所在的地方已不是他们所住的小破屋,而是一条波涛汹涌的暗黄河流,他们正站在料峭河岸上,远望河水滚滚流去。
那个漂亮的姐姐是如何说的?锦绣回忆。
“若你不信,我今儿便教你一段口诀,你将自己血滴上去,念起口诀,那锦缎里困着你娘的冤魂,你如此做来,她自会引你去见她,到那时,你便能看见黄泉路。”
阿虎与方芽儿两个早已惊得说不出话,锦绣默然看着黄泉水滚滚逝去,黄泉彼岸站着一个窈窕的妇人,正静静望着他们。
“娘?”锦绣试着唤了声,那妇人朝她招手,锦绣的眼泪便涌了出来,踉跄着想朝妇人跑过去。
方芽儿连忙拽住她:“你疯了?下边水这么急,你还往水里走!”
锦绣充耳不闻,魔怔了一般,一心想走进黄泉里。阿虎见状,运起气大吼一声,顺带狠狠敲了下锦绣的后背,锦绣顿如醍醐灌顶,神志清明过来,茫然抬头望去,对岸哪里还有那妇人的半点影子!
“这里有古怪,你可有法子带我们出去?”阿虎面色凝重,问道。
锦绣哑然,她竟忘记这回事。
她只记得侍灯说过,能出去时自然会出去,她当时满心都是自己的娘亲,却忘记问何种情况才是能出去的情况!
看见她的神情,阿虎便猜想到是怎回事,气的朝她连翻白眼:“我还以为你是个靠得住的,还不来背起我,你想把我放在这饿死吗?”
锦绣理亏,乖乖过去背起阿虎。阿虎同她们说道:“这里望过去只有这一条河,我们顺着河水往下走,看能否找到别的东西。若有桥能过河,便去方才迷惑住你的地方看看,我倒要瞧瞧这是个什么鬼地方!”
锦绣想说这确实是个“鬼”地方,想了想还是咽下去。一旁跟着的方芽儿忍不住问道:“可方才那东西迷惑住锦绣的神志,我们再过去,岂不是自寻死路?”
“在这等也是死,去也是死,不如死个明白,谁知道在这里停留得久了,会跑出什么玩意来!”阿虎是个果决胆大的,拍板定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