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妾叫娇儿,本以为是杜老爷在谁家看中的一个丫头,领回家里来的。谁知竟是被贩卖到此地。娇儿家中人寻上门来,她哥哥是个莽汉,以为杜老爷是强抢娇儿的恶霸,见杜老爷不愿归还娇儿,一怒之下将杜老爷给捅了。
李氏闻声出来,娇儿哥哥见自己杀了人,慌乱之下一把将李氏推开,夺路而逃。李氏头重重撞在石阶上,被人扶起时已然断了气。
两个主子接连身死,眼看杜家是再也维持不住,有刁仆便趁乱偷了首饰银两想悄悄逃出去,谁拦着便打谁,宅子里登时乱了套。妙双生怕这群无法无天的刁奴转头去打两个小主人的主意,便跑回李氏房里,也收拾了些细软,一手抱着锦绣一手牵着婉娘的长子远哥儿,避开混乱从角门跑出去。
妙双本想带着两个孩子暂时去投奔姐姐家,没想到半路歇口气的功夫,将锦绣给弄丢了。
锦绣襁褓里一直包着婉娘最后没绣完的小衣裳,李氏为她改成了个小肚兜。妙双便循着这个线索去找。
这一找,就是十四年。
第29章 锦绣
锦绣自小就知道, 她与别人是不同的。
她没有痛觉。
因为这点,被赵老养着的十几个孩子都有点怕她。据说锦绣这个秘密被人发现,还是有个孩子不服她练武上的天赋, 趁着吃饭的空隙挑衅于她。锦绣把那孩子给揍趴下, 自己虎口被刀子割出一条淋漓血口,伤势唬人得很。赵老过来时, 尚且十四岁的锦绣不哭也不闹,就像是毫无感觉, 面色镇定地看着赵老。
从此, 赵老看锦绣如同看着个宝贝, 好吃好喝都让她先来,羡煞了旁的孩子。
晚间睡觉时,睡在锦绣旁边的方芽儿将被子掀过去, 盖在她们两个头上,躲在被子里小声问锦绣:“你为啥要让赵老发现你的秘密?他是个坏人!”
锦绣捂住她的嘴:“我知道,但这样我才能活下去。”
方芽儿不懂,在她的认知里, 赵老就是世上顶顶坏的人,跟他走在一起绝对不会有好事。她有些担心锦绣,毕竟锦绣是她在这个地方最亲近的人。
没过几日, 赵老便来他们这批孩子里挑走几个,被选中的孩子难掩兴奋之情,一个两个皆挺起小胸脯,用傲然的眼光环视着没被选中的孩子们。
锦绣也没被选上, 站在人群后头,默默看着他们。
方芽儿过来拉拉她的手,安慰她:“下次定会选中你,你别难过!”
锦绣朝她摇摇头,示意她别吭声。
约莫小半的孩子被挑走,不知被赵老带去了哪里。十日后的一个雨天,方芽儿冒着雨从外头慌张地跑进来,抓住锦绣,一张小脸被吓得面无人色,哆嗦着嘴唇道:“锦绣,那,那些人被送回来了,他,他们……”
话才说一半,方芽儿已然吓得流下眼泪。锦绣朝屋外走去,看见几个汉子抬着麻袋从后门跑进来,跑到后院的仓库里。锦绣偷偷跟在后头,瞧见仓库门后解开了一个麻袋,里面落出一条细弱的胳膊,上面遍布青紫。
前些日子被选中的孩子们回来了。无一例外,都被打折手或脚,成了残废。
锦绣与方芽儿他们这些没被选上的孩子,这回被派去照看这些残废的孩子。锦绣端着一碗盛着清汤寡水,上面飘着一个菜叶的米粥,一口一口喂给当时挑衅她的那个男孩。男孩吃了几口,突然扭过头吐起来,捂住脸,嚎啕大哭。
锦绣将帕子塞给他,道:“不能吐,吃,你才能活下去。”
这群残疾的孩子靠着他们照顾了几日,稍稍恢复元气后,便被赵老赶去城里的各个地方乞讨,每人身边跟着另一个健全的孩子,他们负责引起同情,而健康的孩子负责叩头和拉住行人乞求铜板。
那个挑衅锦绣的,叫阿虎的男孩,躺在破草席子上失魂落魄地望着天,雨水打在他脸上也无动于衷。锦绣就跪在他旁边,不知疲惫地朝来往过路的人磕头,偶尔有好心人扔了一两枚铜板过来,她便立刻捡起塞进怀里。
阿虎从来看不惯她,实在忍耐不下去,从手边捡起一块石子砸在她脸上。锦绣的额角登时红了一块,她直起身看着阿虎,阿虎骂道:“你就是那老混蛋的一条狗!你现在替他做事有什么用?你也会这样的,你迟早会像我一样的!”
雨水从锦绣脸上滚落,打湿了她纤长的眼睫,她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神色平静地对阿虎说:“只要我是最有用的,我就能活下去,活得比你们都久。”
这一瞬,阿虎突然害怕这个比他还小的小丫头。
明明是最小也最瘦弱的一个,长得也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却是所有人中最厉害,打架最狠的。以前阿虎总是不服气被个小丫头压一头,可此时,阿虎却突然明白过来。
他从一开始就是怕她的,怕她无论遇到何事都冷着脸孔的样子,怕她身上都是伤却依旧像只小豹子的狠劲。所以他忍不住欺负侮辱她,因为惧怕,怕她变得更强大。
锦绣不再理会她,继续朝往来过路人磕头乞讨。阿虎犹豫片刻,撑着身子爬起来,拖着显然断掉的腿爬到她旁边磕头。
“我不会输给你,我也会活下去,活得比你更久!”阿虎咬着牙对她说。
锦绣微不可查地笑了下,没有说话。
他们两个这日收获颇丰,是一群孩子里讨得钱最多的一队。
赵老在他们出发前就说过,讨得最多铜板的孩子今日晚饭可以多加半个馒头。那馒头虽又酸又硬,但好歹能填饱肚子,而吃饱正是腿刚折断,又淋了一日雨的阿虎最需要的。
他正想回头跟锦绣要铜板,好拿去上交给赵老,便看见方芽儿在他们旁边哭,害怕得连腿都开始哆嗦,可怜兮兮的惨样。
阿虎皱起眉,他知道方芽儿今日讨得的钱是最少的。
果不其然,看见方芽儿哭得如此凄惨的锦绣从怀里数出几枚铜板塞给她。阿虎勃然大怒,拽住锦绣的衣领道:“你疯了?我们好不容易讨来的钱就这么白送给这个没用的丫头?”
锦绣拍开他的手:“当然不是白送,她明日要还给我们。”说着,锦绣对方芽儿道:“明日你们除去还来的铜板外,还要额外给我们两个铜板,行吗?”
方芽儿犹豫半晌,咬着唇点头。
锦绣又看向阿虎,阿虎气哼哼地瞪了她几眼,干脆转过身去眼不见为净:“给吧给吧,就你这样还想活得比别人久?真是个傻子!我是晕了头才会相信你。”
锦绣全当没有听见。
谁知第二日,方芽儿成了讨得最多钱的一个。
她长得娇小可怜,一双怯生生的大眼睛活像一头小鹿,天生惹人怜爱,加上抛却了第一日乞讨时的害怕不敢见人,赢得不少过路人的同情。
方芽儿按约定还了锦绣的铜板,并且征得同伴同意后,将奖励的半个馒头分给锦绣一半。
锦绣又掰开一半递给不服气的阿虎。阿虎气哼哼接过,嘴上倒是不客气地吃了个干净。
第三日时,他们遇到一个怪人。
那个怪人黑衣斗笠,就坐在他们对面,若不是右眼睛上有一条狭长的刀疤,也是个俊朗的男子。
他就这么安静地坐着,看着他们两个。
阿虎被他看得心里发毛,锦绣倒是浑然不在意,她心里只有铜板、吃饱,跟活着。
等到锦绣跟阿虎收拾起破草席准备回去时,发现看着他们两个的刀疤脸早已不见踪影。
第四日,第五日,刀疤脸都会在他们对面看着,但也只是看着,其他什么事都不会做。
第六日时,锦绣没见到刀疤脸,因为她没有去乞讨。
乞讨的孩子中有一个被人杀害抛尸在烟花巷子里。衣服被割得破烂不堪,身上却没有一处伤痕,连面容都是平静安详,如同在沉睡。
四散在城中乞讨的孩子们都被赵老召回去,将各处的消息带给赵老。他们不仅是铜板的来源,更是信息的收集者。
就像是一张遍布城中各个肮脏角落的网,虽身处于最底层,但无孔不入。
这次也是锦绣第一次听到赵老提起那个名字,锦凉城,西月阁。
第30章 暗杀
他们这群孩子被散出去, 包括锦绣。她如同一只小豹子,在黑夜里无声潜行,穿梭于房屋瓦舍之间, 抵达赵老给她指明的地方。
赵老同他们说, 杀害那孩子的是个叫西月阁的地方,而他需要锦绣去杀个人, 西月阁的人。
锦绣伏低身体,贴在房顶上, 悄无声息地揭开一块瓦片朝里边望去。
屋里坐着一个男人, 身形高大挺拔, 看不清相貌,头发随意地束在脑后,露出一小截后脖颈。锦绣掏出一根竹管, 放在唇边,对准那处脖颈,用力一吹。
屋里烛光登时熄灭,视野陷入一片漆黑。锦绣心生警惕, 快步后退,突然被拎住后领。
她回过头,看见那个面熟的刀疤脸, 正含笑挑眉看着自己。锦绣挣扎起来,低声呵道:“放开我!”
“不放。”刀疤脸将她扛在肩头,无视她的挣扎,道:“你若不听话, 我便将你扔进勾栏院里去。你模样生的俊俏,那里的老鸨子一定会很喜欢你。”
锦绣闭上嘴,无声怒视着他。
刀疤脸满意地拍了拍她的后背,几个起落,消失在楼宇之间。
锦绣被带去见了一个少女,那少女极为娇媚,顾盼生姿,托着腮倚在美人榻上,打量着被刀疤脸扛进门的锦绣,娇笑道:“你这粗人,请人来也不知怜香惜玉些,怠慢了佳人,该打!”
刀疤脸将锦绣放到地上,便自顾自斟了杯茶一饮而尽,解了渴,才不紧不慢道:“我已将人带来,你就别管是怎样带的。阁主吩咐之事我已办完,报酬给我。”
他伸出一只手递到侍灯面前,侍灯瞪他一眼,摸出一个荷包塞进他手里,迫不及待想将他打发走:“去去去,走得远些,省的碍我的眼。”
刀疤脸解开荷包看两眼,咧嘴一笑:“走了!那小丫头就交给你。”
说罢,他转身揉了把锦绣的发,哼着小调施施然走出屋子。
屋里只剩下锦绣与侍灯两个。侍灯已暗中打量过这间屋子,心里有底,对上侍灯的眼时也毫不露怯。侍灯撑着腮,拖着慵懒的语调徐徐道:“小丫头,你可知我为何要请你过来?”
锦绣抿唇。她可不认为她是被请来的,可在这个少女面前她自然不能直说,便顺着侍灯的话猜道:“你们是西月阁中人?”
侍灯抚掌称赞:“是个聪明的丫头,可惜,谁跟你说西月阁中说人的?”
锦绣愕然。
侍灯从美人榻上坐起,伸出洁白如玉的手指朝锦绣轻勾,锦绣的身子便不受控制地跌在她面前。侍灯抬起锦绣的脸,指腹抚过她的下颌,道:“那个糟老头是怎么跟你们说的?让我来猜猜。他是说西月阁中都是坏人,会吃了你们这群傻孩子,所以你们才要先行出击,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可是如此?”
锦绣不答话,侍灯也不为难她,收回手,娇笑道:“傻孩子,你可知晓,若我对你们有所图谋,何必一个个杀过去?你们就算再来百十来个,都不是我的对手。”
闻言,锦绣仰起头,紧紧看着她:“那二妞是怎么死的?”
她口中的二妞正是死在烟花巷子里的那个孩子。赵老说二妞是折在西月阁中人手上,西月阁在拔除他的眼线。所以才派他们来暗杀西月阁之人。
侍灯笑起来,伸出手指弹了下锦绣的额头:“所以才说你们傻,你听我仔细同你说来……”
另一边,西月阁外弦月西沉,青黛从堆满藏经史册的藏书房内钻出来。
她伸了个懒腰,手中攥着一本泛黄的小册。风吹落满地海棠,她抬起头,如水的月光中,她看到离西月阁最近的一株长势茁壮的海棠树上坐着一道浅淡的身影。那道影子从树上落下来,伸手将她从阁楼上拉下去。
她看到满目灼灼海棠,潋滟了那人一身淡色天青。她被压倒在海棠树下,衣袂上落满海棠花瓣,脖颈间有熟悉的温热气息。青黛眼眶一红,也不管落在一旁的小册子,伸手去推身上那人。
“别动。”聂江寒闷哼。他似乎受了伤,一道血色从他肩头渗出,如同开在他肩上的一朵海棠花。
他低下头,将额头抵在青黛额前,轻笑了声,语气却有些冷淡:“你猜猜看,我在雪狼王的幻境中看到了什么?”
青黛喉间发紧,她怕一出声便泄出哭腔,便紧紧抿着唇,瞪着聂江寒。
聂江寒轻叹,抚摸着她鬓边的发,低声道:“我九死一生逃出来,你却还用这种目光看我。你到底是在看着我,还是在看同我相似的那个人?”
他问道,将青黛的下颌抬起,逼视着她的眼:“你究竟在看着谁?”
此时若乘鹤君在此,定会嗤笑聂江寒睁着眼说谎话,分明记得所有事,偏生捏着这点青黛的愧疚之情,以便日后胡作非为,脸皮厚度无仙可及。
可青黛不知,她答不出来。
从进入雪狼王幻境的那一刻,她便回避去想,为何聂江寒会变成行寒仙君的装束。有时她看着聂江寒的身影,会暗自地羡慕,羡慕他能将所有往事忘得一干二净,从此了无烦忧,自在清净。
可是行寒这个神仙,哪里是这么容易能忘记的?
行寒是天宫中剑法最为霸道的仙君,青黛曾对望月吐槽,行寒这个老神仙跟他的剑一样,有时霸道得不可理喻。行寒尊号震慑三界千万年,从不缺少向他来挑战的仙魔妖,有一回赴约之前,行寒曾语重心长地教诲她:“这些不懂事的后辈,不好好待在家里读书念字,天天只知道来下战书。你若是将他痛打一顿,他们跑回家跟家长哭诉,保不齐你还要将他们家长痛打一顿。所以去赴战时,最好能永绝后患。”
青黛恭谨地垂着小脑袋摆出聆听尊长教诲的姿态。等到这个臭不要脸的老神仙悠哉地去赴战约,她便一路小跑着去跟望月说他坏话,什么永绝后患,总不能将人家族谱上列了名字的都给揍一遍吧?
等到行寒赴约回来,青黛才发现,这个老神仙还是忒狠。听闻被他胖揍外加毒舌羞辱的那个魔头悲愤地跑回家将他的名字刻在灵牌上,对着他的名字日夜苦练,可惜直到魔头羽化归去都没再有信心来挑战行寒。只回光返照时拉着几个儿子的手,临终嘱托,要在他的石碑旁立一个行寒的石碑,待得小儿手刃行寒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青黛听得牙酸。
她那时不懂,有什么能让一个俯瞰千万年白云苍狗的神魔,将另一个记在心底里一辈子。直到她宁愿被天劫劈散魂魄,飞灰湮灭也要袭杀熹萦女君,直到行寒死在她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