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娘震惊。连一旁看戏的陆厉都惊得手一抖,还是影子妖奴在背后将他给扶着。
妖君手抬起,身后登时出现万千幻影。一顶华丽的花轿,簇拥着千百名护轿的鬼,还有前头开路的判官与无常,所有鬼在见到桥头走来的那个女子时接连跪下,山呼震天。
他们叫那个女人什么?
阎王?
怎么可能?那个女人,分明是死去的董妧!
花轿里伸出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握住垂帘缓缓掀开,妖君从里头走出来,一身与董妧极为相称的红衣,风流俊雅,笑意翩然。施施然走向董妧,柔声道:“怎会迟了?”
董妧用团扇抵住唇,笑道:“我迟了,你便不娶我了吗?”
妖君失笑:“你座下的鬼已将我团团围住,我如今深陷地府,想不娶怕是不行。只好委屈你嫁我为妻了!”
董妧嗔怪地用团扇轻拍他的脸,将手递到他手里。
妖君牵着她,并肩走回花轿里,将她扶上去,自己才坐上花轿。待到轿子被抬起,才问道:“你还未告诉我,为何会迟了?可是转世时出了什么变故?”
董妧咬着扇子,也不怕妖君心里生出隔阂,总之她信身边的男子,况且以她的身份,天底下怕是没胆子肥的敢嫌她,便不瞒着妖君,道:“还说呢,我险些被人给污了,躲过这劫,没想到却被浸了猪笼。现在我浑身都还是笼子里那股臭味呢!”
闻言,妖君脸色一变:“是谁?”
他不管人间之事,对董妧在人间所经历的轮回自然一概不知,从未想到竟是这种原因。董妧便都同他讲了,末了叹口气:“真是憋屈得紧,得亏是我,要换做正常凡人家的闺女,怕是变成厉鬼都是有可能的。你瞧着,我身上那件自己做的都没来得及带回来,这件还是随便扯了件衣服给改成的嫁衣。不过我总觉得身上有股臭味,你可不许嫌弃我,不然我也将你拿去浸猪笼!”
妖君暗自记下那些人,面上还是在安慰董妧顺便调笑:“你走一趟人间,可不就学会个浸猪笼了吗?”
董妧气鼓鼓地捶了他一拳。
第37章 回归人间
婉娘脸色自始至终从未好过, 一直用妒怨的眼神盯着董妧。
世道不公,凭什么她能是阴曹地府的王,凭什么她能嫁给如此俊逸的男子!而自己, 只能被许配给一个大腹便便的商人做小妾, 还要为他生儿育女而死去!
婉娘恨得咬破了下唇。当初她使计将董妧引到自己爹的住处,才借赵氏之手除去了这根扎在她心头的针, 后来董妧死后,她就是为了将董妧留下的嫁衣当掉, 才会遇见杜老爷, 她那个失了良心的娘才会垂涎杜老爷的聘礼, 强行将她许配个他!
她本可以嫁给一个英俊的郎君,从此举案齐眉,让所有人都艳羡的!
都怪他们!都是他们的错!
即使表面装得再温柔娴静, 婉娘也无一日不在恨,恨那个死了还要害她的董妧,恨她那使神差地想要报复在杜老爷的孩子身上,她用死人的嫁衣给肚子里的孩子缝制了一件小衣裳, 上面绣着她亲手绣上的花纹,唯有她娘家那一脉嫡系认得的,诅咒的刺绣。
直到婉娘死都想不到, 这件嫁衣属于阎王,上面绣着黄泉。而她绣上去的诅咒的刺绣,恰恰激起了黄泉的反噬,将她的魂魄吞入黄泉之中, 被判官发现,将她从黄泉底下捞上来,借着她身上沾染的黄泉下的淤泥烧成石俑,困在破庙里十四年。
她刚被关进石俑里的那两年,成日状若疯狂,指天骂地,偶有脱力晕厥的时候,那时,董妧曾来看过她一次。
“地府里的小庙,再破也是个庙,若让新鬼以为她这尊石像本是阴间的神像,拜了几拜,那便要闹笑话了。”董妧望着她,对一旁随侍的判官说了这么一句。等到她走后,判官经过深思熟虑,决定用幻术将石像变成了董妧在人间的模样。
对婉娘来说,这事何等可笑!她自打见了婉娘后就嫉恨这这个女人,到最后,连死后,她都无法摆脱她的阴影,地上摆着的那个破蒲团可以映出她的模样,她只能每日对着跟董妧一模一样的雕像,痛恨着,却无可奈何。
古有一句名垂千古的话,叫:“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
可惜婉娘照了十四年董妧模样的镜子,都无法激起她的一丁点愧疚,无法学会平息她心中的怨恨,心平气和地去对待董妧。
董妧是心狠的,否则不会当着判官的面说出那句话,从此折磨了婉娘十四年。但董妧也是阎王,对所有含冤而死的,或是生平良善的灵魂而言,最公正慈悲的阎王。
若董妧不心狠,上头就再没有谁能还她公道。她是阎王,从来不是佛。
这世间恶有千万种,最无法原谅的恶之一,就是用恶来报慈悲,更甚者,用恶报慈悲之后,仍旧要求别人对自己为善。
董妧的那次人间之行,不是为了体察人间,而是为了养伤。只要再等一日,只要婉娘一家再忍下心头的毒一日,按照董妧给自己写下的生死簿,一日后她便会因病而逝。从此他们两不相干,不会有人遭受因果报应。
可惜一失足成千古恨。
这世间是不公平的,但从来也都是公平的。
董妧没能在人间将伤彻底养好,回到地府不久后便陷入昏迷。妖君守着她,而后妖门倾塌之日,他失去了与妖界的联系。
他被困在了地府。
一界之主与别的不同,他们本身便是与所统领的界血脉相连,或者说,若要出界,便是靠着与自己统辖的界的冥冥中的联系维持与其他界微妙的平衡,否则将受到其他界的排斥,妖君失去与妖界的联系,如同人盲了双目,折了双足,不仅失去方向,并且自身难保。
如今,妖君好不容易借着青黛点燃的一点勾魂录的烟,聚出一点护体之气,从假死中醒来。而董妧已沉睡了十四年,毫无苏醒的迹象。
至此,地府中人便不会放过害了他们主君的人。
当然,后续这些事他们不会对婉娘讲。
幻象只演到董妧与妖君乘着花轿离去,之后便烟消云散。判官与无常领着另外几个鬼差从妖君身后走出来,将镣铐加在婉娘身上。婉娘疯了似的挣扎,被判官一指点在额头,霎时沧海桑田在她脑中瞬息而过,她在这一瞬间以董妧的身份历经了一世。
婉娘脱力地跪倒在地,一行泪从眼角滑落,再无反抗的力气。
鬼差将婉娘带走后,陆厉走到妖君面前,躬身行礼:“主君,妖门倾塌,八方妖主找您快找疯了。”
妖君点头:“我知道。但我出不去,有人切断了我跟妖界的联系。去告诉青黛,找到那个弄塌妖门的,不论他是人神妖魔鬼,给我把他钉在妖门下做柱子。”
陆厉擦了把额头的冷汗,连声称是,领着影子妖奴退去。
之后妖君如何做,陆厉回到西月阁后又如何向青黛转达,此处暂且不提。
且说锦绣三个前脚刚踏进茅屋,后颈便一阵钝痛,当即晕了过去。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城郊的农田边,身子底下不知哪个好心人给他们铺了层烂草席,使他们不至于受凉。
锦绣是最先醒来的,连忙摇醒阿虎跟方芽儿,发现他们还活着顿时松口气,抱着他们笑起来。
阿虎登时红了脸,推开她不是任由她抱着也不是,倒是方芽儿,从地府劫后余生,难掩心中的喜悦,于是跟锦绣笑成了一团,亲亲热热地抱了好久。
等他们终于稳定下情绪,锦绣发现自己手上挂着一个布包,里头装着满满的碎银子,足够支撑到他们几个长大成人。
锦绣领会布包的含义,喜极而泣,拉住阿虎跟方芽儿的手:“跟我一起走吗?逃离赵老,我们去锦凉城,为自己活着!”
阿虎自嘲地道:“你们去吧,我这副样子,走到临城都是问题,哪里能去的了锦凉城。”
锦绣拍拍他的脑袋:“我背着你,不管有多远,我背你一起去!”
“还有我!”方芽儿凑过来:“我们连阴曹地府都能出来,还怕到不了锦凉城?总之赵老那地方我不会再回去!现在我们有了银子,就能出远门,我们自由了!”
“我们自由了?”阿虎怀疑地反问道,平日里数他最果断,此时倒是犹豫起来:“每次有人跑,都会被赵老抓回去,受一顿毒打。我们真的能逃走?”
“能的!”锦绣与方芽儿对视一眼:“那是因为陶县里都是赵老的眼线,眼下我们已出了陶县,若连跑都不试试,怎能对得起给我们银子的好心人?我想走,不再半夜吓醒怕被拖出去打断手脚,不再去做刺客,我想试一试,为了自由试一试!”
阿虎被她这副天真的样子给逗乐,笑道:“你果然像个傻子!”笑够了,他伸出手:“我们走吧。”
锦绣跟方芽儿笑起来,一同伸手拉住他。
前路迢迢,三个瘦小的身影紧紧挨在一起,互相扶持着往前走去。
札记四,完。
第38章
这个故事, 起源于千年前人间一处江边的小村庄。
村子依山傍水,名为白水村。村里有个尚在襁褓时就被村民从村外捡回来的女孩,她被发现时脖子上挂着块长命锁, 下头压着一块破布, 上面歪歪斜斜写着卿歌两字。
村里人都没读过书,认不得字, 还是正巧有个书生渡江参加科举路过白水村,村民请他看了才知道这是卿歌二字, 听上去像是女孩的名, 这个女孩便跟了将她捡回去的渔民的姓, 叫沈卿歌。
沈卿歌很聪慧,也很懂事,几乎是学什么会什么, 出去打鱼也丝毫不逊色于同龄的男孩子,可把她的养父沈老汉给高兴坏了。
沈老汉因为脸上长了一大块唬人的胎记,没有人愿意嫁给他,所以膝下也无子, 一个人孤独生活四十多年,把卿歌当自己家亲生的女孩儿养着,沈卿歌如此能干, 他心里当然高兴。
养到沈卿歌十五岁,到了说婆家的年纪时,天降变故。
那日傍晚沈卿歌用船载客回来,摇着橹唱着歌, 美得像是融入晚霞映江的画卷中。天边夕阳渐落,夜色泛上之时,她看见天外划过数道火光,如同巨大的流星划破天际,直直坠落向不远处的白水村。
登时水面被天上砸下来的火石携带的狂风吹得浪涛翻涌,沈卿歌险些被吹得跌进湖里,但身上的衣裳已被风卷起的浪打湿。待她好不容易稳住小船,再抬头看时,恰好看见那些巨大的火石砸在白水村中,所过之处燃起冲天的烈焰,房屋顷刻间被焚毁殆尽,昔日熟悉的村民们连惨叫声都来不及发出,瞬间被烧成焦灰。
沈卿歌看见有一颗火石砸向住在村子边缘的沈老汉的家,她惨叫一声,跳入水中发了疯似的往村里游,但她怎能快过那从天而降的火石?
不过两息之间,白水村荡然无存,只剩下一个巨大的坑洞。沈卿歌跪倒在岸边,将脸埋在手心里,放声大哭。
她的家没了。
那些火球究竟是什么?为何会落在白水村?是天降的惩罚吗?
沈卿歌一概不知。
她像行尸走肉一样过了三天,每天靠着鱼篓里的鱼勉强果腹,流连在成为废墟的白水村外不愿离开。
而后她便遇见了行寒仙君。
行寒一身白衣,仙风道骨,踏着一江烟雨走到她面前,摸着她的头道:“跟我走吧。”
“我为何要跟你走?”沈卿歌不解。
“我是仙人。”行寒垂着眸子,里面没有悲悯,也不见高傲,像是来带走她只是一件顺手而为的、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即便如此,他依旧十分耐心地解答她的疑惑:“你跟我走,你也会成仙。”
像是听见什么好笑的事,沈卿歌歪着脑袋咯咯笑起来:“你说你是仙人,那你证明给我看呀!不然我才不信你!”
“好啊!”行寒摸着少女的头发,想了想,对她说道:“我若能证实我是仙人,你就跟我走,如何?”
沈卿歌笑着,问:“你说你是仙人,那你能救这白水村中数百村民吗?”
行寒摇头:“即便是仙人,也不可违背生死定律。”
沈卿歌不笑了,淡淡道:“那成仙有何用呢?”
行寒这回认真地想了下,答道:“成仙没什么用处,只不过活得时间久了些,能去的地方多了些。”
“哦。”沈卿歌点头:“那你带我走吧。”
这回换做行寒不解,沈卿歌歪着头看着他,道:“不是很多人都说,人死后会去阴曹地府转世投胎的吗?我活得久一点,是不是就能遇见转世投胎的村民?”
行寒沉吟片刻,道:“是有可能。”
沈卿歌闻言,跪在他面前,俯身一拜:“那请你收下我吧,大仙!”
行寒扶起她:“大仙不敢,叫我仙君便可。”
沈卿歌从善如流:“仙君!”
行寒满意地点头。
凡人不经历任何事,平白无故飞升成仙,天底下没有这么好的事。沈卿歌成仙,是行寒每日渡些功力给她,积少成多,最后再在炉子里用真火炼上七七四十九日,方才得以修成仙身。
即使是普通的仙人,以凡人的肉体凡胎都不能承其仙元,何况是行寒这种天上一等一的神仙。行寒能成功传仙元给沈卿歌,全靠自己对仙力精准到纤毫的把控。当初沈卿歌不知这事,以为成仙就是每天仙君给自己推背半个时辰完事,直到她被送进炼丹炉里。
那可是炉子!真的火炉子!沈卿歌可以指天发誓她曾经见过行寒私底下拿这个炉子烤过肉吃!她要是进去了,还不得成个烤全人!
沈卿歌死活都不敢进去。
这是沈卿歌第一次同自己犟。行寒终日苦恼,拿这种青少年的叛逆丝毫没有办法。
最后还是乘鹤君给他出了个主意。行寒听完十分赞同,两人一拍即合,当晚就把沈卿歌给用法术迷晕了扔进炼丹炉里,辅以各种灵丹仙草,满室清香扑鼻,两个不靠谱的仙君瞧着应该没什么大问题,便将丹室锁了以尽可能保留仙力不泄露,自己坐在门口看门加下棋。
等到七七四十九日之后,天外红光千里,云海深处隐约有仙音传遍九天,这是有人登仙之兆。
行寒算准了时辰打开丹室,看见沈卿歌从丹炉里探出脑袋,朝行寒喊:“仙君,我衣裳!”
行寒用不成器的目光看着她:“你已成仙,不会自己用仙法变一套出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