蜡烛燃了将半的时候,厚重的门帘被掀了一角起来,几个人影裹着一阵寒意,熟练地钻进了屋里来。是络月领了两个小丫头,小丫头手里都捧了个食盒,看样子是来送夜宵了。
“小厨房里做了些元宵,你们写了半天了,也该饿了吧,快趁热吃点吧,也好暖暖胃,这天可冷了。”果然就听她这样说道。
清婵第一个就扔了笔,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道:“我就知道,夫人还是心疼我们的。”
“你可得了吧。”络月笑道,“夫人没给你气个半死,就算好的了。这么冷的天,现在她还和织云在库房里找东西呢。”
“找什么?”清秋好奇道。
“还能找什么?当然是要找东西送往昌平伯府了。好在咱们夫人与卫夫人还算交好,今天在文安侯夫人屋里,卫夫人虽然没说什么,但到底是她家公子救了咱们三姑娘一回,于情于理,都要去上门拜谢的。”络月哼道,指了指已经捧了碗元宵的清婵,“还不都多亏了这位主,咱们家呀,又欠了人家卫公子一回。”
清婵捧着碗,翻了个白眼,嘟囔道:“我可没叫他救我。再说了,就算没他,我自己也能上得来。”
“你就扯吧。”络月一副不相信的口吻,“我可是都听锦心说了,你当时被那白小姐跟着秤砣似的坠着,上得来才怪。”
清婵正巧咬了口元宵,结果被烫了下,嘴里呼着气,半天才道:“又是锦心这丫头,到处说我坏话,看我回去怎么收拾她。”
清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清婵瞪着眼,道:“怎么,你觉得我收拾不了她?”
清玉点了点头,说:“没错。”
“好哇。”清婵挑了挑眉,然后趁着清玉一个没留神,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快地从清玉碗里舀了勺元宵进了自己碗里,然后嘿嘿笑着,向清玉得意道,“这就是你不看好我的下场。”
清玉嫌弃地白了她一眼,道:“请问您老人家今年贵庚啊,幼不幼稚?”说着端了碗,坐得离她远些。
清婉同络月相视一笑,正待开口也打趣打趣清婵,忽听得外面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响,屋里众人一愣,络月便对两个小丫头道:“去瞧瞧,外头在吵些什么?”小丫头应声去了。
清婉笑道:“可见是老人了,如今也只管打发小丫头们去跑腿了。”
络月也笑道:“那起子小丫头们可懒着呢,不使唤她们,都不知道动的。”
“那还不得你多□□□□就好了。”清婉又笑道。
“我可没那个闲工夫,自有管事妈妈们……”
“络月姐姐,络月姐姐不好啦。“络月的话还没说完,那两个小丫头就掀帘冲了进来,喊道。
络月不禁一皱眉,训斥道:“什么事这么大惊小怪的,姑娘们都在呢,你们这样大呼小叫的,成何体统?”训完了方才问道,“说吧,什么事儿?”
那两个小丫头冷不防被络月这么一训,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气得络月又道:“让你们说的时候,又一个个嘴巴浆糊了?外头到底怎么回事?”
其中一个个头稍高些的小丫头终于委屈巴巴道:“是,是五小姐的病又犯了,正找大夫呢。”
“什么?”清婉一惊,当即便站了起来,就往门外去,急得络月在后头喊道:“姑娘等等,穿上斗篷再出去,外头冷。”
只是清婉这时候哪里还顾得上冷不冷,她只恨不得能一步就到了清嬿身边。
近来,清婉是有些冷落了清嬿的。回来京城,自然比不得还在南边的时候,这里姐妹众多,清嬿又本来就喜静,再加上天冷了,她就更出不得房门,清婉虽每日里去瞧她一回,但这些日子,她自己事情也多,对着清嬿也说不了几句话,每次都只是稍坐坐,也就走了。清嬿是个好孩子,纵使心有不满,也从未当她面抱怨过,每次都是笑盈盈地看她来,又笑盈盈地目送她走。清婉知道她一直都是个懂事的孩子,只是她越是这样懂事,此刻清婉的心就越觉得难受。她想自己算不得是个好姐姐,对清嬿不是,对清婵,也不是。
她们姐妹赶到的时候,清嬿的屋里已经满是人。清婉才要进去内室,就被门口的绣烟拦了下来,她道:“乔大夫在里头呢,姑娘们还是先别进去了。”
清婉知道这时候进去也是枉然,相反可能还会添乱,于是忍了忍,问道:“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这样吓人?”
绣烟摇摇头,道:“具体的我也不大清楚,只知道慧心才慌里慌张地跑来说,五小姐身上不大好了,连喘气都不能。我来看的时候,”她抬手指了指里间,“那一位面上青紫的,那才叫吓人呢。”
清婉听得心里一揪,虽然明知道乔先生是家里常用的大夫,医术自是没的说的,但还是忍不住问道:“这都多久了,还没消息吗?有没有去请太医?”
“放心吧,早派人去了,这会子应该在来的路上了。”绣烟安慰道,“你也别急,先坐着歇歇吧。”
清婉摆摆手:“没事儿,我站着挺好。”
绣烟也不勉强,自去叫屋里不相干的下人们离开。
清婉立在房门口,清婵比她还要急,干脆直接趴着门,使劲往里看,整个人都要贴进去了。别看她平日里总是淘气,总爱逗清嬿,看清嬿气得拿书砸她,才高兴,其实她比谁都更要疼她们这个小妹妹。
好不容易等到里头有人出来了,却是织云。清婵一见她,立马抓了她的胳膊,问道:“怎样?”
织云按下她的手,道:“好是好些了,只是还没醒。”清婉等人这才松了口气,却又听她继续道,“五小姐睡得不是很踏实,一直在说胡话,乔大夫看了,也没什么法子,只说再去开服安神的方子来。”她说着叹了口气,“都已经是醒不来的样子了,还怎么安神?”
“我进去瞧瞧。”清婉道。织云点了点头,侧身让她们姐妹四人进去。
清嬿就那么躺在床上,那么厚实的被子里,映衬得她那张脸,愈发显得苍白瘦弱了。此刻的她,整个人就像一张纸一样,躺在被褥中间,几乎看不见起伏。好像一夜之间,她就失去了所有的血气和精神,安安静静地像个玩偶一般躺在那里。看她这样,如何不叫人心疼。
“小五儿?”清婵伏在床榻边上,轻轻巧巧地伸手抚了抚清嬿微微皱着的眉头,唤道。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听见了,只见她眼睫毛颤了一颤,却并没有睁开眼。
清婉在床沿边坐了下来,搓了搓有些冰冷的双手,等觉得有温度了,才去摸了摸清嬿那那没有血色的脸。她像是感觉到了,嘴唇微微张了张,却没有发出声音。清婉知道,她是在叫自己。清婉摸索着在被子里握住了她的手,只一瞬间,清婉感觉到清嬿也回握了她的手一下,虽然只是轻轻的,像是给小猫挠了一下似的。也就是在这时候,清婉看到,她一直紧锁着的眉头,终于平了下去,原本不稳的呼吸,也渐渐地,顺了起来。
这不是第一回了。以前清嬿犯病重的时候,清婉也是这样,不眠不休,陪着她一起熬过来。所以其他人也都见怪不怪了,顾夫人见清嬿终于睡安稳了,便向众人使了个眼色,又过来按了按清婉的肩。清婉当然晓得她的意思,点了点头,只为让她能安心去处理其他事情。
顾夫人出去的时候,也带走了清秋和清玉,至于清婵,她自然是要陪着清婉的,她顺着床沿过来清婉身前,将头靠在她的腿上,找个了舒服的角度,干脆就这么赖着了。期间慧心也过来问,要不要给她拿个垫子,她也只摇了摇头,然后抱了清婉的腿,就这么不知不觉的,也睡了过去。
第37章
丑时过半, 清朗的身影悄悄地出现在了清嬿的房门口。他才从文安侯府的晚宴上回来,不像女客,他们男宾总是有更多的消遣, 尤其, 是他们这些年轻的公子哥们。他回京的这段日子,但凡是有宴请的, 从未在子时之前归来过。显然,这一回, 也不例外。
进府之后他就听下人们禀报了, 说五小姐的病如何发得凶险, 又如何地化险为夷。他本没想着要在这凌晨来探望自己的小妹,既然她已经转危为安了,他自然也就不必来打搅。只是那来掌灯的小丫头嘴快, 说二小姐三小姐对五小姐是真好,这时候还守在屋子里,他听了,稍稍一踟蹰, 便转了个弯,往清嬿屋里来了。
来的路上,他自己在努力地回想, 自己的这个小妹妹,现在也十三岁了,可他好像对她并没有太多的记忆,只知道她身子不好, 常吃药,每每见了他,也不大敢说话,并没有清婵来得活泼。是了,他这三个妹妹,他最喜欢的,大概还是清婵了。至于清婉,他立在房门口,看着那个一手握了清嬿的手,一手搭在清婵肩上的人,她正盯着床头的那盏灯,像是在走神。
那是她惯有的神情了,清朗想,她总是很容易就走神了,有时候明明是很热闹的场景,看她也是笑着的,可清朗总觉得,她在那里,好像,又不在那里。大概正因为是这样,对清婉,他虽然也喜欢,但到底不同于喜欢清婵,他会感到一丝惧意。这让他觉得不解,世上怎么会有人会害怕自己的亲妹妹呢?
清婉先察觉到了清朗的存在。她转过头,对他温柔一笑,右手很自然地,替清婵拉了拉盖在她肩上的毯子——慧心终究还是不放心,怕她冻着,在清婵终于熬不住睡着了的时候,悄悄给她盖上了。其实除了郑老夫人,整个越国公府里,就属清嬿屋里最为暖和了。
被清婉发现了自己,不知怎的,清朗突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像是为了化解自己的这份尴尬似的,他往里走了两步,然后悄声说道:“你就这么干坐着?”
清婉看了看还未醒来的清嬿,就这么趴着也依旧睡得很熟的清婵,然后对着清朗一笑,道:“不然呢?你看我哪里撂得开手。”
清朗再走近了些,伸头看了看清嬿,不由得叹道:“都瘦成这样了,也是可怜。”
“这算好的了。”清婉轻轻道,“你走的这几年,中间她几次病重,比这还瘦的时候,都有呢。好在都扛过来了,就这点来看,她到底还是咱们唐家的人,再难熬的时候,咬咬牙,总能熬过去。”她说笑着,试图让这屋里的气氛不那么凝重。
“那也是因为有你们在。”清朗的手搭上了她的肩,道,“只要心中有个念想,再苦再累,都能熬得过去。”
清婉知道他这话是在说他自己,这几年他在军中,肯定也吃了不少苦,虽然他在家书上从来也都是报喜不报忧,但军中的辛苦,尤其又是那苦寒的北境之地,其中艰辛,不言而喻。这样想着,她抬手搭上了清朗还放在自己肩上的手背,抬头看向他,说道:“今天在文安侯府,我见到孟家姐姐了。”
清朗没料到她会突然说出这句话,不禁有些慌了,道:“哦,是吗?”
见他这样,清婉忍不住笑了,道:“你放心吧,我可没跟她说你的坏话。”
“说也无妨。”他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极力装作无所谓的样子。
清婉一时玩心起,打趣道:“等孟姐姐过了门,看你还这么说不。”
清朗伸手就在她的额头上敲了一下,道:“女儿家家的,都说的些什么,也是没人能管你了。”
清婉笑着,揉了揉额头,视线却落在了清朗的手上,他的掌心,赫然一道狭长的疤痕。她知道这是他很早之前就受的伤,平日里也见过,但总觉得,今晚的这道疤痕,在灯光下显得格外触目。
“疼吗?”她摸了摸那道疤,问道。
“早就没感觉了。”清朗笑道,只觉得掌心痒痒的,同时察觉到,原来妹妹的手,比自己的,要小上这么多。
“魏王殿下,是怎样的一个人?”清婉突然问道。
清朗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殿下是个值得追随的人。”他的手下意识地就握紧了拳头,“我见过那么多王孙贵族,但凡稍微有点家世的,都或多或少,有些恶习,更别说是那些打小就养尊处优的皇子王爷们了。但殿下不一样,他丝毫不拿腔作势,在北边的时候,他吃住都和将士们一起,从不拿自己当个王爷看待,且只看个人品行和能力,绝不计较出身如何。你看他身边的那几个得力将士,都是从名不见传的小地方出来的,却能被提拔到现在的位置,就该知道,他们个个,都是靠实力争上来的。”
清婉不过一句问话,他一个人絮絮叨叨地就说上了许多,眼见他还要继续,清婉终于忍不住打断道:“我不过随口一问,你就说上这许多,谁要知道那些啊。”
他嘿嘿一笑:“我这不是怕你想知道清楚嘛。”
“没兴趣。”清婉开始有些不耐烦了,她就是这么个性情不定的人。
清朗当然知道,所以也只笑笑,说:“若你有缘得见殿下,便知道我所言不虚了。”
“我可从来没怀疑过你说的话。”清婉微微一笑,道,“我只是,真的没什么兴趣罢了。”
炭火盆“啪”地一声轻微响,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清婉有些后悔,后悔自己不该就这么终结了话题,以至于现在整间房里,两个人昏睡着,两个人无言地坐着,这让她觉得颇有些尴尬,她实在不是一个善于起话头的人,这一向,都是清婵的拿手好戏。
慧心的到来恰到好处地缓解了这屋里弥漫着的尴尬,她捧了两杯牛乳,笑道:“天冷,喝点暖暖身子吧。”
清婉接了一杯过来,看了看时辰,对清朗道:“你也该回去歇着了,闹腾了一夜,不累么?”
清朗笑道:“这算什么,几天不睡的时候都有呢。”说着将牛乳一饮而尽,又道,“倒是你,熬了快一夜了,去歇会儿吧,我来替你守着。”
清婉摇了摇头,道:“我没事儿,再说过了时辰,我也睡不着了。”
“你这人啊,就连身上的毛病,都是些刁钻古怪的。”清朗叹道。
清婉横眼看向他,道:“横竖又不让你来承受。”
这种时候就觉得她倒还挺俏皮灵动的,清朗想,忍不住就要捉弄她一下,于是凑过去悄声道:“那是自然了,我只是心疼下我那未来的妹夫而已。”
“你……”果然不出他所料,清婉面上当即一红,反身就想要打他。奈何他早料到了这一招,话一说完,他就跳开了,再加上有清婵伏在她腿上,她便是想要起身,那也是不能的。见自己不能够当场报复回去,清婉只能对他怒目而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