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室里传出何丽华的轻咳声,碧罗瞅了紫绡一眼,终于闭上了嘴。两人拿的拿巾帕,端的端水盆,进屋去服侍何丽华卸妆了。
洗去脂粉,卸去钗环,铜镜里面显现出一张虽素净却仍不失美丽雍容的脸。京城里许多大家子主母都是何丽华这种类型的,端庄娴雅。但是男人喜欢的,却往往并不是这种类型。所幸只要握住掌家的权力,许多正室夫人也不在乎自家爷们纳了几个姨娘,收了多少通房。反正,孙猴子翻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但是,谁不愿意丈夫全心全意的对待自己呢?如此行事,也不过是无可奈何罢了。这个世道,对女子就是如此苛刻。
伺候着何丽华换上轻薄舒适的寝衣之后,碧罗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说道:“夫人何必要将那支人参给出去呢?那样全须全尾的积年老参,如今可是不容易买到的了。现捧着白花花的银子,还没处买去。自己留着多好,白白便宜了外人。”
闻言,何丽华冷笑一声,道:“外人?在老爷眼里,她可不是外人,比我这个内人还要亲近些呢。”
紫绡见何丽华面色冷肃,忙出言安慰道:“到底夫人才是老爷的原配正妻,任凭什么表姐表妹的,都越不过夫人去。”
“原配正妻……”何丽华喃喃的念叨了一句,苦笑起来。“那又如何呢……”
见夫人的神色不同往常,紫绡和碧罗互相对视了一眼,忙说些高兴的事,将这个话题岔了开去。何丽华也不再纠结,从梳妆台前站起身来,走进寝房里那座镂空雕花的酸枝木拔步床里面去,躺下歇息了。辗转反侧间,到底觉得心中凄冷,许久之后,方才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就连陈桓什么时候回来躺下的,也没有觉察。
次日早晨,陈家主子们聚集一堂,一起用早膳。两位姨娘本来该在一旁伺候着,但是因为何丽华不喜欢她们在眼前晃来晃去,所以便令她们自在房里用饭,不必过来伺候。因为这,她还被陈桓赞了宅心仁厚。听到这话的时候,她只是微微一笑,什么话都没有说。
除了已经嫁出去的大女儿陈玉珠之外,何丽华还诞育了两个儿子。长子名陈菁,年十六岁,已经定下了亲事,只待一年后媳妇过门。幼子名陈芷,年方九岁,与兄长一起,在府邸中跟着先生进学。陈菁在上次乡试中下过场,名次不佳,未能进入京试。如今正在奋发图强,以图将来。
跟父母问了安之后,两兄弟便在饭桌旁边坐了下来。一高一矮两个相貌相仿的儿子,继承了父母的好相貌,颇能一看。但是何丽华看着自己这两个儿子,心里却是生不出什么高兴的情绪来。只觉得,自己的生活,真是一地鸡毛。
跟母亲问了安之后,陈菁便拿起筷子,默默无语的开始进食,跟母亲之间连一个眼神的交汇都没有。除了固定的那一套问安的话之外,也没有其他的话说。然而在定下亲事之前,他并不是这样冷淡的。与何丽华之间,相处也算是非常融洽。不像现在,总是一脸冷淡的神情,活像何丽华欠了他什么一样。
真的是,儿女都是债……
其实,这件事说起来也很简单,无非就是,何丽华没有给他定下他心爱的女子而已。说是心爱,其实说起来也不过是才见了两三面而已。何丽华简直不明白,这样就情根深种了吗?那位陈菁心爱的女子,家世论起来倒也跟陈家般配,官宦之家的嫡出姑娘。但是何丽华打听了一番之后,觉得那女子性子不好,有些暴戾,身边有好几个莫名其妙死去的丫鬟。这样的女子娶进门来,不是招祸吗?所以,便另外替陈菁聘了别家淑女。如此一来,竟然使得陈菁怨上了她,从此不再与她亲近了。
生你养你十多年的母亲,竟然还比不上一个只见了寥寥数面的女子吗?何丽华心中怀着委屈不解,也不试图与他修复关系。母子之间,便一直这么冷淡的相处下去了。但是到底,何丽华对此事如鲠在喉,为此一直有些郁郁不乐,无法释怀。
到底是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辛辛苦苦的养育成人,一朝母子之间的关系为了个陌生人而冻结成冰,如何可能不在意呢?
陈家的饮食一向清淡,讲究个荤素搭配合理,因此,早膳便是一甜一咸两色粥儿:一个酸笋鸡皮粥,一个红枣碧梗米粥,清香扑鼻。另有四碟小菜,二荤二素,再配上一个桂花香米糕,一个螃蟹馅儿的蒸饺。饭食做得很是精致,色香味俱全。但是何丽华心中郁结,便只用了半碗枣儿粥,一个香米糕,再夹了两筷子小菜,便罢了。旁边坐着的陈桓倒是用得很香,连喝了两碗粥,吃了好几个蒸饺,方才放下碗筷。
因今日是休沐日,用过早膳之后,陈桓便去了前院书房之中处理公事。而陈菁与何丽华不咸不淡的交谈了几句之后,也告辞离开了。独独留下陈芷一个人,还端着茶盏在细细的品。见到小儿子留了下来,何丽华的心情也好了几分,笑道:“芷儿今日留下来,可是有事么?”
她原本只是调笑几句,谅他一个小小孩儿,能有什么事要跟她说?没想到陈芷闻言放下手中粉彩绿地扒花鹊踏枝纹珐琅钮的盖碗,笑着对何丽华说道:“孩儿留下来,正是有事要跟母亲商议呢!”
闻言,何丽华微微挑了挑眉梢,端起搁在一旁黑漆海棠式小几上的同款盖碗来抿了一口,而后方才开口问道:“何事?”她心中隐隐有了预感,原本欢喜的心情,顿时沉郁起来。
陈芷没有察觉到母亲的心情,兀自笑着开口说道:“是关于万姨娘的事。每年这个时候,万姨娘总是爱犯咳嗽。虽不是什么大症候,却也零零碎碎的折腾人。孩儿想着冰糖燕窝粥润肺是极好的,所以想请求母亲,拨一些燕窝给万姨娘,好给她将养身子。”顿了顿,又道:“母亲向来心地仁厚,想来,一定不会看着万姨娘受苦不管的。”
听着自己小儿子的话语,何丽华神色不变,藏在袖口里面的手却握紧了。真是,冤孽……
☆、第25章 包子大家主妇
这个万姨娘,原是何丽华房中近身伺候的丫鬟。三年前的一个春日夜晚,陈桓酒醉后回房,恰逢何丽华不在,趁着酒意,便收用了留在房中看屋子的万姨娘。等何丽华归来后,事情已成定局,没奈何,只得忍气吞声的给她开了脸,并给了她通房丫鬟的待遇。两年之后,又提成了姨娘。这倒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左右没有她,也会有别人。令何丽华耿耿于怀的,是自己小儿子陈芷,非常依恋她。
万姨娘在何丽华身边伺候的时候,人话不多,又生得一副温柔敦厚的好相貌,因此颇得重用。再加上她有一手好厨艺,又很会哄小孩子,所以,陈芷几乎是她经手带大的。不是何丽华不重视自己的儿子,自己不带他。她到底是个大家主母,一家子带奴仆上上下下几十口人,都是由她来管理。再加上人情往来田庄店铺各种琐事,平时的时间,实在是有些不够用。因此,给了万姨娘可趁之机。等何丽华重视起这件事来的时候,她的小儿子陈芷,已经完全被万姨娘给笼络住了。哪怕是她成为了姨娘不再在何丽华身边伺候了,陈芷对她的依恋,也依旧没有少了半分。这种情况使得何丽华又气又急,费了不少功夫,也没有将陈芷那颗偏了的心掰过来多少。这两年,她没少为这件事暗自怄气垂泪,却拿陈芷没有任何办法。
此时,又听到陈芷为万姨娘求燕窝,还拿高梯子将自己架了起来。何丽华一颗心像是浸在了冷水里,冷得遍体生寒。她垂眸看着自己手腕上戴着的一双光华璀璨的赤金缠丝嵌红玛瑙镯子,久久不曾开言。
陈芷等了片刻,见何丽华还没有回答,便眼露狐疑之色,道:“母亲?……孩儿的话,可是有什么不妥之处?——万姨娘到底是母亲身边的老人儿了,从前一直服侍得妥帖小心,没有错处的。母亲向来体贴下人,想来,定会体谅她的难处苦处的。”
陈芷的话,听得何丽华几乎要呕出一口心血来。万姨娘有很多苦处难处,这难道不是在暗指她这个做主母的不仁?天地良心,她可从来没有磋磨过这两个姨娘,无非是不喜欢她们在眼前转来转去的碍眼罢了。此时听到陈芷这样说,她蓦然抬眼看过去,却瞧见一双清澈无翳的双眼,极为信任的看着自己。
这孩子,想来也不是故意刺自己的心的……思及此,她定了定神,开口回答道:“不过是燕窝罢了,我们家里也还吃得起。——紫绡,包些燕窝,给万姨娘送过去。”
紫绡答应着,走进里屋去包燕窝去了。不多时她手里捧着一只纸包走出来,道:“夫人,奴婢这就去了。”
何丽华闻言,点了点头道:“去吧。”
“且慢。”紫绡正欲出门,却被陈芷出声叫住了。他起身走了过来,道:“打开给我看看吧,紫绡姐姐。”
紫绡无法,只得展开纸包,将里面的燕窝露了出来。一包子都是上好的官燕,洁白如雪的,看着十分可爱。陈芷见了,脸上这才露出欣喜的神色,顿了顿,又迟疑着看向何丽华说道:“母亲,听说上次买办弄到了一些极难得的金丝血燕……”
闻言,何丽华没有说话,眉头却是蹙了起来。站在一旁的碧罗一时气愤,忍不住开口说道:“二爷,你也说了,那是极难得的。万姨娘是什么身份,她配吗?”
闻听此语,陈芷的脸色沉了下来。虽然年岁尚小,一时竟也有了些他父亲发怒时的风范,冷然说道:“你也不过是个奴婢罢了,有什么资格指责万姨娘?”
碧罗虽然的确是个奴婢,但却做了几年何丽华的贴身大丫鬟了。便是陈桓,也要给她一点面子。此时听到陈芷冷硬的话语,一时脸上过不去,涨红起来。眼眶周围,也开始泛起淡淡的红色来。眼看着,就要流下美人儿泪了。陈芷颇为万姨娘不平,还待再说,却被何丽华出声打断了。只听她轻叹了一声,说道:“罢了罢了,都少说两句吧。碧罗,哪有像你这样,在主子面前说话如此不周全的?还有芷儿,那血燕的确不是万姨娘合用的,这官燕也是上好的,不算辱没了她。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各打五十大板,不过是为了息事宁人罢了。何丽华便是这个温吞性子,不逼到极点,不会反击的。尤其是,来自最亲近的家人给的……不如此,又能如何呢?
陈芷看着紫绡捧着燕窝离开之后,他也就告退了。留下一屋子的空寂冷清,陪着他的母亲。何丽华捧着茶杯发了半天的愣,回过神来之后,见站在一旁的碧罗依旧是郁郁不乐,便开口说道:“别委屈了,他虽然年纪小,却也到底是个主子。说你两句,有什么好闷闷不乐的?”
“是奴婢的不是……”碧罗哽噎着说道。
何丽华放下茶杯,看向碧罗说道:“你没有不是,这我心里清楚。你都是为了我不平,替我受了委屈了,我心里都明白。”
“夫人……”听了何丽华的话,碧罗感怀起来,愈发流泪流个不住了。一个人受了委屈的时候,忽然发现竟有旁人懂得自己的委屈,越发会难以忍下泪水了。她从袖口里掏出绯红色绣着两只春燕的罗帕,擦了擦脸上的泪痕,而后又道:“夫人何必如此?就是不给那万姨娘燕窝,也没有什么的。没听说哪家的婢妾反倒伸手找主母要不该她得的东西的,反倒惯得她心大了。”
何丽华道:“这个道理,我心里何尝不晓得?只是,中间碍着一个芷儿……你难道忘了,去年他绝粒的事了?”
去年,因为万姨娘在陈桓生辰之时当众戴了大红色绢花的缘故,何丽华一时气怒,罚了她在众人面前跪了一下午,并且禁了她的足。时有规矩,姨娘通房之流,不得穿戴大红色衣饰,只能着各色偏红。万姨娘如此行事,是拿着何丽华的面子在地下踩。如此惩罚,实在已经算得上轻的了。谁知她身子弱,在风口里跪了一下午之后,便病倒了。当时陈芷随着他哥哥在前院待客,因此并不知道这件事。后来知晓了之后,郁怒交加,竟然绝粒了。他足足有三日水米不进,硬是逼得何丽华解了万姨娘的禁足,又拿着自己的帖子请了京城名医为万姨娘诊治。如此,方才罢休,重又复食了。
大家子嫡子如此偏袒一名上不得台面的妾室,也算得上是奇闻了。未免此事传出去影响陈芷的名声,何丽华忍气吞声了。所有的委屈都朝肚子里咽,所有的泪水,都留在夜晚的枕头上了。
往事历历在目,何丽华侧头看向窗外的绿荫,一时间痴了。好半晌之后,有脚步声传来,她方才从怔忪中清醒了过来。侧目一看,原来是紫绡回来了。
“燕窝送过去了吗?”何丽华问道。
紫绡微微屈膝施礼,回答道:“回夫人的话,都送过去了。”顿了顿,她又道:“二爷也跟过去了,隔着院门,跟万姨娘说了好半天的话。奴婢看着他走了,方才回转。”
陈芷也到了该留意男女大妨的年纪了,如此行事,也算周全。只可惜,却是为了一个外人……何丽华的唇角勾出一丝苦笑,眼神郁郁。两个丫鬟见她露出如此神情,忙说起些家中琐事,转移了她的注意力。何丽华也将这些烦恼暂时抛却,打起精神来,开始处理一天的家务了。
黄昏时分,这一天的各种家务琐事总算是料理完毕。何丽华挥退左右,独自一人,漫步到花园子里去透气。陈家的花园也是费了心思修造了,其中小桥流水,假山湖泊,亭台楼阁俱全,布置得颇具匠心,很值得赏玩。但这一切美景看在何丽华眼中,并不能缓解她的郁结心绪。她走到湖边一棵老柳树底下,透过丝丝缕缕的柳枝,看向天际夕阳。柔和的金红,绚烂的橙红,瑰丽的紫红交织在一起,仿佛一匹巨大而精致的锦缎,美丽至极……她正看着天际的晚霞,忽然耳边传来一个陌生的女声,对她说道:“夫人,你这样活着,难道不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