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平结束基地的实验,按部就班地回研究所了。阗禹没跟他回去一趟。
杨教授惋惜不已,去一次就丢掉了一位优质学生,像割大腿肉一样痛。
其实阗禹不算完全脱离,论文仍未解决,他依旧是参与人之一,备留名额。
原以为生活就此尘埃落定,等待她醒来即可——
生活又给予了重重一击。
不到一个月内她两次游走在生死边缘。
屏幕的心率图降成一条直线,万医生带着一群护士赶来,接过心肺复苏器,对准病人心脏压落,吸着她猛地起跳。
稳定平行的直线。
“再来几下!”医生与护士互对眼神。
依旧直线。
主治医生万启恒:“再来!一、二、三!”
压下,重新起跳,盛静鸣脖子苍白的皮肤漏出一些。
阗禹捏着手在外面紧盯着,不错过任何一个抢救的细节。
林玥紧张到身体带点抖,和他一起关注病房内的动静。
第74章
来回四五次后, 心跳终于救回来,心率恢复微弱的跳动。聊胜于无。
林玥悬着的心落实,缓缓地呼气, “还好还好。”旁边的阗禹微不可闻地松懈表情,视线仍直直盯着被医护人员包围的她。
房内的万医生摘了口罩, 正一边让后面的护士记录病情,一边推门走出来,“比另一位ICU患者严重, 考虑转到……”
“医生, 她的状况怎么又恶化了?我记得您上次承诺她不久就能转回普通病房。”一出来, 林玥上前询问, 语气委婉。
万启恒背手而站,一双看透生老病死的眼睛上下扫视林玥,“抱歉, 林小姐, 计划赶不上变化, 患者的病情不是我说了怎样它就按着我意思来的。”
“她什么时候才会醒?”一直没吭声的阗禹开口,目光移到万启恒身上,“大概的时间是多久,一年, 五年,还是十年?”
万启恒静了会儿, 直言:“不清楚,照病人的恢复情况来看, 如果迟迟不见好转——”
“她可能很难再醒过来了。”
留下这一句打击家属的“忠言”,万主任扬长而去,继续安排病人的治疗方案,护士忙不迭跟着速记。
林玥望了望那医生,又转头看死里逃生的小姐,有些消沉。
虽然都说等得起,其实最怕等到绝望,怕不能守得云开见月明。
她是不怕,虽然免不了颓丧,但翌日过后又能继续坚持下去,像过去在盛家一直自我催眠一样。
盛静鸣少时从泥潭拉她一把,这恩情她可以用半生来回报。
所以追根到底担心的……林玥用余光打量静立不言的阗禹,眼底在考量。
他呢,他能撑得下去吗,年少时的爱恋虽然难忘,却不是缺一不可。
“我下楼买一杯咖啡,你要吗?”半响,阗禹收回目光,淡淡地问。
林玥思忖着正入神,反应有些慢,稍后回答:“不用,谢谢了。”
*
自动售货机前,阗禹买了一罐咖啡,坐在不远处的长椅,刺啦一声开盖,他突然又没了喝它的欲望。
静坐了会儿,他将咖啡扔进垃圾桶,出医院一楼大门,去便利店买了三瓶啤酒。
暂时不需要□□,酒精才能解渴并麻痹神经。
没花多少时间喝完,处理完垃圾,他抽纸巾,擦干净嘴角,脸上的神色恢复正常。
回到十二楼,他的脚步平缓而稳,对林玥和病房里的她露出一惯的微笑,“十年我等得起,甚至一辈子也行。”
林玥受到不小震撼。
片刻,林玥觉着他身上有了别的味道,但不是咖啡的气味。
“好吧,希望你说得出做得到。”林玥望着病房里的小姐,回他。
*
第一年。
阗禹的工作渐渐稳定下来了,无论多忙,他也坚持每天去探她,十二层的护士几乎都认得他的脸。
还在重症病房的时候。她的病情终于好转了些,阗禹得以进去见了她一面。
林玥把机会让给了他,在外面等候。
后来林玥常想,他那时的眼神难以形容,复杂得很。
如果不是医生提前说了不许触碰病人的身体,林玥毫不怀疑他会下一秒抱住小姐亲吻。
这是那时林玥能看出的唯一情绪。
穿着防护衣,他也不开口讲话,就这么端坐静静地凝视她,满足于此,眼神浓得化不开的温柔,拒人深究。
那位曾照顾过他的李护士正好过来查班,旁观者清,“阗先生心里肯定很难受,虽然脸上不表现出来。”
林玥还在研究,应:“或许吧,我也不好受。”
“不同的,”那位李护士说,“你是里面小姐的朋友,一时伤心难过在所难免,但感情越深就伤得越狠。”
“站在阗先生的角度想了想,同时去死,他却苟活下来,爱人半死不活躺在床上,再没有比这最痛苦的事了。”
病房外的人低声聊着,房内的他垂眼,保持一个动作良久,试过伸掌模拟抚她的冲动,又怕控制不住。
四、五个月了,她仍与他初见时没多大变化,肤色日渐皙白,唇色一点点地褪去。
手指的伤停留在蜕皮的阶段。
曾经的她会用食指戳他,弄得他痒又想笑。
现在的左手食指因他而废,那根手指突兀的不和谐,皮包骨的骷髅状。
阗禹的视线迟缓地,从头到脚,从左到右,抓紧时机地细细端详,长久的注目。
一呆就是几个小时,要不是护士明确规定不超五个小时的探望时间,他说不定能在她身边坐一天。
当晚回去又碰了酒,越是碰酒她的幻影越是清晰,但阗禹实实在在地明白这是假象。
头一回痛恨越喝越清醒的能力。
别人可以借助酒精活在幸福的美梦中,而他却比现实中更清楚地了解到被忽略的痛苦。
她醒过来的几率低到,连医生都不敢轻易转移她出重护病房。
*
第二年。
哪怕工作再忙,阗禹宁愿压迫自己完成高强度的工作量,也不愿减缩看她的时间。
值得庆祝的一件好事,她在次年的春季转到了普通病房,不再隔着一层冷冷的防护罩,阗禹可以触摸及她手心的温度。
林玥是两天一来,得知这个消息登时振奋不少。
小姐离醒来不远了。这算不算苦尽甘来?
好在,大家仍没放弃。
阗禹细致、毫无遗漏地照顾着她,挽起袖子动手,有一些护工不便做的护理,都是由他来做。林玥在旁边看得叹为观止,心想又有谁能为另一半做到这一步呢。他不埋怨累,不嫌麻烦,机械地做着重复的事情,眼内藏着深不见底的情绪。
顾平时不时了解他们的近况,很快知道了盛静鸣是他的漫画女神期期面,奇异感觉在心里溜达了许久,按耐不住过来这边探望了一次。
带来一丝活泼的气氛。常日病房内阗禹和林玥都不是多话的人,宁静得如身处佛寺。
阗禹算是三句话不离她,进食的管子是他来弄,总是不厌其烦地一点点耐心伸进她的喉咙,换作普通的女护工,怕是都没有他这么稳当的耐性细心。
顾平敬佩不已:“偶像,你是我一辈子的偶像,女神有你真好。”
林玥捏着平板翻看公司公务,坐在一侧当旁听的听众。
“还好。”阗禹护着她的脑袋,轻柔放落枕头,眼眸定定凝视她。
她脖子后侧的红肿微微露出,随即细碎的短发遮住。
阗禹轻轻握着她的手腕,嘴角难得起了些笑意。
她在复原,他能感受得到。
“其实我过来,是帮人传话的。”顾平左顾言他,开始进入正题。
阗禹没望他,但嘴上应着:“你讲。”
“杨老头让你再考虑下回研究所,最近的新项目他说只有我一个搞定不了,想让你回来帮我。”
氛围稍有凝滞。
林玥抬眼一秒,事务处理得差不多。
“不了,我这边的工作走不开。”阗禹没犹豫,言简意赅地答。
顾平知道肯定没那么简单攻克,“他讲了,会跟你这边的公司商量,只要你想,回研究所不是问题。”
“嗯,”阗禹说着,态度温和到坚决,“帮我谢谢教授的好意,我让他失望了。”
“……能给个理由吗,我用这样的话搪塞老头,他会揍死我的。”顾平开玩笑,半真半假地说。
昨晚吻得似乎太过了,脖子的痕迹到现在还没散……
“阗禹?理一下我啊,别盯着她看了,她现在又还没醒。”顾平等了会儿,见偶像的目光散,扯嗓子喊人。
他一瞬的眼神略微严厉,像被踩到雷区,“别乱讲,她会醒的。”
顾平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摸摸鼻子,“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啊。”
阗禹缓和脸色,发现自己有些失态,调整好。
“所以,能给我个非留这儿不可的理由吗?”顾平重问一遍。
隔了两三秒。
阗禹松开她细凉的手腕,改捻被子,眉宇间坦然自对,说了三个字:“因为她。”
顾平扬眉,无法理解的诧异。
“因为她要留下来,如果我走了,没人能照顾她。”
林玥全程听着,手里的平板逐渐垂落。
“可是这边有护工啊。”顾平还是戒不掉毛躁的性格,干脆站起来。
阗禹平静如初,目光正对着病床上的她,“不行,她们的动作不够温柔,可能会伤到她的咽喉。”
“……”顾平突然讲不出话。
当年在晟中,他以为阗禹为了个女生毁掉自己是年少轻狂,是一腔孤勇轻易做了个决定;八年后,历史倒演,他依旧事事以她为先,没能听得进其他人的劝。
是不是他太低估了盛静鸣对阗禹的影响力?
顾平纠结了十几秒。车祸的事过去两年他没忘,当时他也是误解,觉得盛小姐家危机众多,根本不信护士们讲的殉情八卦,自杀的判证结果不过是掩人耳目。
到现在,顾平不得不服了。
“好吧,行,我回去劝老头算了。”顾平灰溜溜地失败而归,拧开把手时又返程,“那个,其实我过来还想拿一本期期面的限量珍藏版……”
阗禹在这点倒是从未妥协过,“得经过她的同意。”
“……你这不是摆明欺负了我吗?”顾平可怜巴巴的眼神无处施放,丢给了另一边的林秘书。
林玥莫名其妙地别开眼,“我跟阗先生的回复一样,没经过小姐的同意,我不能随便送典藏版给别人。”
何况里面附赠了一些小姐随手画的黄暴小片段,她好奇翻过,立刻羞红成西红柿。
恳求无望,顾平最终两手空空地离开了。
*
第三年。
有几位意外来客。
周日早,窗外枝桠密林,翠绿的叶子一簇簇,几乎伸展破窗而入。
阗禹昨晚熬夜赶完周末的项目摊子,然后第二天准时来医院,护工都还没上班的点,他到七楼的病房里,照料她。
营养渐渐都有跟上,她的脸颊透着薄红,阗禹替她换病服时,下巴放得很低,唇轻轻碰到她的皮肤。
“我听林玥说,你总是情不自禁在她面前提起我,是吗?”
“手机里没来得及删的简漫我看见了,你从一开始就是这么想的吗,现在觉得错过了不少机会。”
“还有长草的微博,林玥还帮你打理着,只讲你生了一场严重的病,三年过去了,漫画粉丝仍在等你回来。”
“我也在等你。”
只有两个人的时候,阗禹会低声给她叨许多话,或者某个不经意间亲吻一处肌肤,抑制不住对她的渴望。
不仅抑制不了渴望,头脑还闪过龌龊的念头,想将她亲醒,像以前那样爆粗骂他一顿。
阗禹不可否认的,他似乎也生了病。
门外忽然响起敲门声。
应该是护工到了,他揉揉酸痛的眉骨,睡眠不足让他的筋骨劳累,起身去开门。
没想到是个不认识的妇人,身后跟着两个年轻的女孩。
阗禹只怔了一秒,观察来客的眉眼面容,马上得出她们跟她有血缘关系。
为首的四十多岁妇女化着不太得体的妆,视线经过他时顿然一亮,而后略过房内的她时,则显得较为冷淡。
身后一位是公主裙齐刘海,另一位是清凉打扮、眉毛高挑。
“盛静鸣的病房?”伏黎环臂问。
阗禹不咸不淡地嗯了声,让开位置。
三个意外来客走进病房,并未多看病床上的病人一眼,反倒关注房内装饰等的东西,最后落到他身上打量。
“小哥哥,你好帅啊,是二姐的男朋友吗?”伏露先出声问了,脑子记忆力不太好,而盛静鸣离开了那么多年,所以早忘了阗禹上过电视的事。
伏露一直活得最童真,而伏黎也愿意保护她。
阗禹垂过眼,恢复到只看的见她一人的常态。
称谓和她们摆出的态度说明了一切。
越发苦涩地心疼她。
有三个女儿,一个用来纵成高傲的模样,一个用来宠成天真无邪,还有一个则是被放弃忽略的。
常年经受冷/暴/力,得不到关爱,活成浑身是刺的样子,不轻信别人的爱。
差别这么大,就像分阶级一样,她到底做错了什么。活该被这样对待吗。
“阗禹啊,好久不见。”伏盛一直都记得他的,毕竟年少时遇见过太惊艳的人嘛。
他没什么反应,方才在门口时就认出了她是十年前见过的网友,久得有点不真实。
“你们来是探望她的话,探望完就请离开吧,不然会影响她的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