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险好险。小弟弟当了大阀主果然气势不同以往, 可是吓着人家了。”
她这一开口,又是“小弟弟”又是“大阀主”, 嘲讽意味甚浓。那梵清惠与解晖辨不清状况尚且拔剑而立, 宋缺更是一言不发, 抽刀直上。
祝玉妍不慌不忙,跳窗而逃,身处闹市街道,身形疾变。宋缺念了她三年,好不容易逮着她,哪里肯放松?便也不管后头的梵清惠二人,自顾自地追着祝玉妍而去。
这样一来就正好如了祝玉妍的心意。见后头没有了梵清惠的影子,她反而如闲庭信步,不紧不慢地吊着宋缺穿梭在街头巷尾。及至一处拐角,骤然停下。
这小巷窄得很,也没什么人行走,祝玉妍似软绵绵地倚着墙面,面黄肌瘦的面孔上满是戏谑的笑意。待看到宋缺近了,方才踢着路上的小石子,语带嗔怨。
“宋阀主真真无情,就算不念人家思念你之情,也得记得当年携救之恩吧。怎么一见面就对人家杀气腾腾喊打喊杀,叫人家好生难过哩。”
宋缺闻言呼吸一滞。他自是清楚祝玉妍所说不假,当年之事无需她提起,宋缺也记得清楚。莫说仇怨,祝玉妍种种举动虽说给他惹了些麻烦,但其助益更大。便是最后那一出天魔舞,其中蕴含的道之韵律也助他良多。真要论起来,她反而对他有恩,
他有心反驳,但总不能直言她那称呼伤了少年自尊,更不好说她当初那魅惑化作心魔,害得自己多年惦念不忘,甚至于因她而违背了母亲安排,有苦难言吧!
想到他多次的梦中香艳,宋缺那白玉似的面颊上竟染上些许粉红,气势锐减,似乎连拔刀的力气也衰弱了。
祝玉妍将他的变化看在眼底,虽疑惑莫名,却也因他提起了兴趣。想到先前梵清惠的拉关系讨好言行,更是添了几分意气,有心与之一较高下。好叫那装模作样的女人知晓,仙子的皮儿不是回回都好用。单从这宋阀的支持开始,谁输谁赢,需得各凭手段才是。
便微侧过身,以手掩面,嘤嘤作起泣音。瘦弱的肩膀隐在男子布衣下,轻轻抖动。一边哭,一边发出抽抽搭搭地声音,“我知啦,我知了。”
宋缺见了,别扭至极,又有些无措。冷着脸走到近处,抬手碰了碰她的肩膀,又似触了火一般极快收回。冷声道,“我不曾碰伤你,你哭甚么。”
祝玉妍心下暗笑,抬起头来却一改方才的面黄肌瘦,俨然一张梨花带雨的绝色脸庞。却原来她借先前掩面之举,去了易容,恢复本来容貌。
于宋缺而言,先前已对那易容的模样有了印象,乍然变换,又在近处,几乎脸贴着脸,冲击更大。加上她原就生得精致美貌,气质多变,此刻眼眶微红,滴滴泪珠在眼中流转,晶莹剔透。
似是委屈,似是怨诉。那张在记忆中都要模糊的面孔突然清晰的呈现在眼底,饱含深情地注视着他。这般剧烈的冲击下,宋缺只觉得天地间一片宁静,连呼吸都要忘却,唯有这绝色的姿容刻在心底。
“枉人家三年日夜思念于你,今日得见君容,不知有多么欢喜。却不想……不想你身边已有了慈航静斋的仙子,为了那梵仙子,故而才一见面就要斩杀人家这妖女,是吗?”
附带天魔音的话语如泣如诉,直入人心。宋缺脑中一突,声音冰冷中透出些许焦虑,“一派胡言,我何曾为了什么仙子要杀你。”
祝玉妍目中骤然划过一丝亮光,又极快黯淡下去。看着宋缺后头,低声道,“莫要哄我,你看那梵仙子都要追来了,想是你故意与我攀谈,为她拖延时间,想要我死于她的剑下罢。”
她眼中写满控诉,泪如雨下,“宋阀主,你好狠的心呀……”
见梵清惠越来越近,高举宝剑,杀气莹莹。便抓起宋缺的手,直直要往自己胸口拍去。泣声道,“也罢也罢,谁让人家偏偏惦记上了你这负心人。你自一掌打死我吧,我宁可死在你手中,也不要被那打着除魔灭道旗号的女人侮辱!”
祝玉妍这一番言论当真是句句带泪,声声泣血。然周身天魔真气却凝结体表,宛如实质。一旦宋缺当真要对她动手,想必先重伤丧命的一定不会是她。天魔女善于演戏,句句夹带算计,情真亦假,除了她自己谁也不能辨别。
宋缺看着眼前布衣清艳柔弱无依的女人,又转头看了眼持剑而来的白衣仙子。一时之间竟忘记了祝玉妍其人武学境界绝高,怕是自己与梵清惠加起来也伤不得她分毫。只看得到她眼前的脆弱与一片深情。
到底是天之骄子,宋缺其人极为自傲。又因为早已对祝玉妍感官不同。此刻听她一番话语,虽是半信半疑,但还是按着本心选择相信。
既然信了祝玉妍的说辞,他又哪里肯对女子动手?被祝玉妍拉住的手臂往回重重一带,反将祝玉妍拽进了怀中。这样一比较,才发觉自己自然比女子要高了许多,垂眼见她发顶抵在自己胸口,只觉那坚硬冰冷的心防忽的软化,旁生一股柔情与怜惜。
“我与梵仙子昨日才初次遇见,你当信我。”
沉声吐出这样一句话,宋缺“噌”地提刀而出,刀芒斩向身前街道上,道路石板间横着出现一道深入两尺的沟壑,溅起漫天沙石,烟尘弥漫,挡下了梵清惠与解晖前来的道路。
“宋阀主你!”梵清惠略有些尖厉的嗓音传入耳中,让祝玉妍几乎不能相信眼前一切是现实。
尤记前世她得知宋缺与梵清惠相恋,也曾使过手段,可这人却好比榆木脑袋,任她说什么都无动于衷。不想今朝,她尚未做什么,仅仅哭诉一番就让宋缺对梵清惠拔了刀。这就好像一将军战意满满列阵行军,满以为会迎来一场恶战,结果才出城门,却发现敌方已经集体阵亡。那等落差着实叫人胸闷。
她脑中突然萌生出一个念头,莫非宋缺今生真的心悦她,对梵清惠无感了?
祝玉妍百思不得其解,就连演戏也忘了,三两滴泪珠还挂在眼角,表情已是一片茫然。宋缺还是头一回见着她这般模样,冷着脸抬手揉了揉她的耳朵,见她泛红水润的眸中含娇带嗔,只觉可爱得很。低声问,“你可信了?”
“信……可人家分明看到你与她相谈甚欢,谁知你是不是在骗我。”祝玉妍眼光流转,指尖轻点男人胸口,如一条游鱼从他怀里挣脱出来。
宋缺眉头轻皱,凛然道,“我自无愧于心,真相如何,日久便知。”
祝玉妍笑得明媚,双臂一展便勾住宋缺的肩膀抱了上去。一面以极其挑衅的目光与赶往来的梵清惠对视,一面在宋缺耳畔轻声道,“慈航静斋势大,人家不欲叫你为难。这样罢,明日子夜,人家在码头等你。宋郎,可莫要让人家失望哩!”
说罢,抽身而退,定定给了宋缺一个痴缠的眼神。天魔秘法使出,几个呼吸便从街角消失。
宋缺回味着佳人余香,面对怒气冲冲而来的解晖梵清惠心中却无半点波动。
“宋阀主,”梵清惠强忍怒火,语气中还是带了一丝埋怨与质问,“敢问那女子可是阴葵派之人?”
宋缺不欲隐瞒,也不认为自己需要隐瞒,便点点头淡淡道,“是又如何。”
梵清惠生怕自己一时错怪把宋缺彻底推向魔门,仍是温声温气,“阴葵派之女自来诡变妖邪,手段百出,其本心难测,宋阀主与之相交还要多加防范才是。”
宋缺看了梵清惠一眼,隐隐知晓她所言不虚,但以他的骄傲又怎会推翻自己方才做下的决定?便收刀回鞘,冷声道,“仙子之言宋某受教了。但吾之行事自有主张,仙子若有闲情,不妨按先前约定,与宋某去城外切磋如何?”
他的态度已经太清楚,梵清惠哪里能不知?她心里焦急,暗骂妖女阴毒,可面上万万不敢再多说一句,只能应下切磋之语,静待机会再与宋缺讲道理了。
第69章 阴后8
因日头尚早, 又是宋缺提醒, 梵清惠固然还心念着祝玉妍之事,面上也若无其事地与宋缺一同前往城外,寻一开阔之地切磋。
他二人都是半步假宗师的境界,离宗师所差不过一步。且都是天下有名的俊杰,机会难得,虽不会拼死,但也不会留手。
那梵清惠自幼修习慈航剑典这等直指天道的典籍,其招式境界按部就班,起点比宋缺高上许多。然而宋缺亦是天赋异禀, 用纯正道家经典打底, 一身刀法莫不出于实战。二人相斗,也算势均力敌。
宋缺单手持刀,刀锋自然下垂, 点触地面。身体笔直, 周身漫散刀气犹如水波涟漪, 烟尘落叶层层推开, 气势如虹却又屹然不动。梵清惠见他如此,心知此人出身门阀讲求君子风范, 不愿先于女子动手。也不推诿,行了一礼后边拔剑而上。
慈航剑典的剑气清正平和, 然攻击力也丝毫不弱。一手剑贯长虹, 剑气划出约有七八米。宋缺眼前一亮, 低喝一声, 长刀自上头劈下,身形不闪不避,竟是以攻代守,刀气溅跃十来米,后发先至将梵清惠的剑气一分为二。
梵清惠原还有些局促不敢放开,此时对上宋缺这一剑也不得不全力应对,招式渐渐充满锋锐之意。一整套慈航剑法施展而出,宋缺由开始的势不可挡变为束手束脚,几乎要被剑典的招式带着跑。
然而宋缺其人最不畏劣势,他渐渐收了锋锐,一路防守一路钻研剑典招式。待到月上乌巢,宋缺刀法愈发圆融,气息翻涌。忽得一刀将梵清惠逼退,而后收刀停下,唇边含笑。
“多谢梵仙子不吝赐教,宋某日后必有重谢。”
梵清惠亦收了剑,眼中掩饰不住惊艳与羡慕。那宋缺本是天下有名的美男子,往日神色冷峻她还不觉如何,此刻面部柔和,如深渊一般的眼眸含了些许喜色,灿若星辰。但见他墨发微散,面如冠玉,当真绝世无双。
又观他气息,好似一快要满瓶的水,只需最后些许便能突破此间,以小河入江流,与她拉开天堑之别。此等天分,此等悟性,叫她如何不羡慕?
然梵清惠到底是慈航静斋精心培养的传人,纵使心头万般变化,面上也分毫不露。柔柔笑道,“恭喜宋阀主突破宗师,只是此地地处荒芜,不利于巩固。不若速回城内,也好安心体悟境界。”
她一边说着,一边重新戴上先前散落的面纱,只留一双清亮如水的眼眸期许地看着宋缺。这月下美人半遮半露,比之全貌更添几分神秘。一身白衣裙摆翩翩,飘然若仙,仿若随时都会御风而上。不论从哪个角度去看,都是绝色美人,引人心驰神往。
宋缺看着梵清惠,目光别有意味。却只是微微颔首,提气飞向城里方向。梵清惠亦随之而去。
二人走后,同样白衣赤足的祝玉妍从林间走出,素手轻理着摆袖,神态透出些许嘲讽,只一瞬抬起头来又恢复了往日姿态。粉唇带着三分高傲,七分妩媚,眼波撩人,仿若山中之精灵夜下之鬼魅,勾魂夺魄。
好个梵清惠,好个慈航静斋传人。她这魔门妖女的手段已经使出,却不知梵仙子是否敢接是否接的住呢?
恰在此时,一道低沉撩人的男子嗓音飘飘悠悠,如细丝一般窜入人耳中。“如此月色,良辰美景,玉妍妹妹孤身一人在此赏景未免寂寞。不如之轩陪你共度?”
祝玉妍面色骤然转冷,目光更是冰凉。冷冷道,“师弟的本事愈发进益了。只是师弟堂堂九尺男儿,成日躲在暗处跟在女子后头,未免叫人不齿哩。”
她刚开口,年前就出现了石之轩的身影。只见他身穿一袭青衣儒服,手持折扇,宛若一文弱书生。就连那脸庞上的笑容,亦是清雅悠闲,不带半分江湖的血腥气。
石之轩笑道,“玉妍妹妹太过顽皮,之轩不多费心思长些本事,如何能抓住玉妍妹妹?至于这夜行的本事,还得多亏玉妍给的补天阁秘籍了。”
祝玉妍真恨不能一掌打肿此人的脸皮,看看他那假皮有多厚。然那也只是想想,真正实施恐不在今日。她不欲与他纠缠,轻柔一笑,媚态横生,“师弟真坏,你既说人家顽皮,人家这便要顽皮与你看哩。”
说罢天魔魅影全力施展,眨眼间窜出百米,隔空传音道,“师弟,可要抓住人家才算数哩。”而后远遁离去,半点任何痕迹。
留下石之轩却不追赶,面无表情地看着祝玉妍离去的方向。片刻后,他轻轻摇着手中折扇,嘴里低喃着“宋缺”与“梵清惠”二人的名讳,若有所思。
那梵清惠乃是慈航静斋传人,又明显对宋缺与众不同。祝玉妍出身阴葵派,自然与梵清惠不对付,为了打击宿敌暗施手段,对二人多加关注也属正常。至于宋缺,且不说他年岁较之祝玉妍较幼,单以他宋阀之主的身份,祝玉妍也不会对他动真情,倒也不足为虑。
想到此处,石之轩面上含笑。当务之急,还是要尽快花间派与补天阁的心法重新组合编新,使实力提升。以期有朝一日能够堂堂正正压下祝玉妍。到那时,她便是想跑,也不许了。
次日正午时分,宋缺方才稳定突破宗师境界,走出房门。他仍旧是腰配宝刀,白袍挺立。然一身锋锐的气息却变得颇为圆融,而圆融中又隐含凛冽。尤以那双眼眸,深沉如井,威严赫赫,叫人不敢逼视。
梵清惠今日也不知为何,看着宋缺几次欲言又止。解晖试图开口帮忙牵线也被梵清惠眼神制止,而宋缺虽也见着,但梵清惠不说,他绝不会开口主动询问。因而三人就一直维持这等不尴不尬的氛围,直到日头西落,宋缺率先离开客栈。梵清惠单独对着解晖,就变得有些心不在焉坐立不安了。约坐了一刻钟,便起身告退,同样离去。
解晖独坐于原处,叫店家上了几壶酒,一人自斟自饮。面时而苦涩,时而嫉恨,时而又充满自我厌弃。这样下去,他又要如何与宋大哥相处?求不得之苦,世间几人能懂。兄弟义气,男女情爱。若宋大哥真与清惠两情相悦他退出也罢,可他分明与前日那妖女牵连不浅,又如何能给清惠幸福?
思及此处,解晖又饮下一杯苦酒,只笑自己愚昧。他既无武学天份,又无门阀身家。清惠于他全无半分情谊,他这般思虑又有何意?徒增烦恼罢了。
再说宋缺一路前往码头,静静等待子夜到来。约过了半个时辰,子夜堪堪到达时,宋缺只见江心慢悠悠驶来一艘小船。
船头侧立一女子,身着火色宫装,上为绯红宫锦穿梭金线凤蝶。下着百褶裙,外罩同色薄纱。若隐若现地露出雪白圆润的皓腕,与领口腰间镶嵌点缀的南海珍珠搭配,分外娇媚。
宋缺胸腔中竟不受控制地鼓动起来,仅仅只是一个袅娜的侧影,已胜过世间无数颜色。他不得不承认魔女之多变,不论是白衣襦裙,粗布短打,亦或是正红宫装,穿在祝玉妍身上都相得益彰,别有风味。而在宋缺想来,这宫装又格外与她相称些。
祝玉妍转过头,似乎瞧见了宋缺,遥遥地冲他招手。宋缺提气而起,稳稳落在祝玉妍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