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缺此话一出, 祝玉妍登时笑开。眼波一横, 两臂搭在宋缺肩头,仿佛那半年隔阂突然不存在了一般轻轻柔柔地靠了过去。“小缺还说人家不该拿梵清惠气你, 自己反倒吃了干醋。”
她侧过头,青丝顺着宋缺肩头倾斜滑下, 低眉颔首, 难得的柔顺。“宋郎与那慈航静斋的尼姑好歹还是天下人称颂的侠侣,那石之轩于人家来说又算得上什么货色?人家一腔情丝尽系于宋郎, 君视若不见便罢, 如何还能这样误解人家……真叫人家难过哩。”
祝玉妍语气含怨, 却让宋缺心里好受了几分。他强压下体内翻涌作乱的真气,也伸出手臂将祝玉妍往怀中纳括。佳人身上的幽香清丽甜蜜,纵然会让他心境不稳,也舍不得放开。
“玉妍……我总归是要信你的。”他说那话时仿若叹息,又带着些委屈与不甘。
“小缺这么说,倒显得人家小心眼了。”祝玉妍埋怨着,状若无意地抬手按着宋缺的手腕推开,好像生气了一样撇过身子。面上是女儿家撒娇, 实则是借此机会探了宋缺的脉。
虽不过短短一瞬,但宋缺此时的身体武道状况却清楚地呈现在祝玉妍脑中——半是磨练了十几年的无情道,半是还在摸索的新道基,两者不好说哪个弱哪个强, 却诡异地在宋缺体内维持了一个平衡。也难怪, 他敢挑战霸刀岳山了。
这个结果说坏不坏, 但也好不到哪儿去。至少祝玉妍还能确定自己没有干脆利落地被宋缺舍弃,这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至于后面该如何施为……连祝玉妍自己也拿不出什么章程。看运气,慢慢等,慢慢磨吧。
宋缺嗓音带笑,“难道不是?玉妍的茶艺可是好的很啊。”
祝玉妍手一僵,抬起头瞪了他一眼,凤眼含情,没有多少怒意,只显出万种风情与丝丝带刺的妩媚。
“你坐下。”她点了点男人胸前。
“做什么?”宋缺一面乖乖坐下,一面疑惑。
她遂也半跪下来,拿出一袭丝帕,沾着药水涂抹到宋缺脸上。“宋郎那般俊美,人家可舍不得看你藏拙。”
那丝帕极为轻软,沾着药水凉丝丝的。可宋缺却能感觉到那丝帕后的手指的纤细温暖与轻柔……祝玉妍的温度。
烛光摇曳,映着人的影在身后的墙上,好似一只黑影巨兽,将两人包裹在里。
宋缺看着墙上的黑影,也不知在想什么,愣愣出神。祝玉妍也不出声叫他,两手撑着头就那么看着男人擦拭干净的面容。
待宋缺被那灼热无比的目光从深思中唤醒,面对的就是祝玉妍那张笑得甜蜜的娇妍容颜,以及那红唇中吐出的一句,“小缺,今晚留下吧。”
留下是怎么个留下法?另找住处,还是……
“宋郎——”她指尖顺着宋缺臂膀滑动,眼中仿佛蒙着迷雾,齿贝咬着红唇,妖媚惑人,“半年未见,莫非没有半点思念?你就从了人家嘛——”
宋缺:……脑子一懵,鬼使神差地就……从了?
显然,祝玉妍并没有如宋缺想的那样想要做些什么羞羞的事,她只是非常单纯地把宋缺拉到自己的闺房,蹭了蹭亲了亲,然后面对面打坐练功到天明。
心境几乎被祝玉妍那一句玩崩的宋缺也只能默念着“妖女”,对着眼前那张怎么看怎么端庄的容颜,咬牙将欲火压下。
整整三日,祝玉妍让宋缺好好体会了一回什么叫真正的“妖女”。莫说他是个男子,且本就对她有爱慕之心。便是个女子,也要在她那双妩媚凤眼与甜言蜜语两重压力下缴械投降。至于他是为了什么而来?哪里还有心思考虑这个呢。
三日后,正午时分。
圣坛高筑,以黑石铺就。下方广场极为宽阔,今日却为人群占满。天色暗沉,乌云翻滚,酝酿出压抑闷热的气氛。人群里不乏圣门有名的高手,今日却也只能憋屈地跟人挤在一块,不敢有半分怨言。
午时刚至,石之轩与祝玉妍分别从两旁飞身上台。那石之轩一袭玄衣,腰配玉环,脸上扣着半面银色面具,负手背立。满身肃杀之气,恰如那一个“邪”字,桀骜冷厉。
再看祝玉妍,观战之人都不由得静默了一瞬。比起邪王的稍作装饰,阴后的装束不免太过郑重——郑重地不似来比武,倒像要参加宫宴。那一身正红宫装,环佩叮当。眉眼刻意描画,愈可见凌厉尊贵,美目横波,风情万种。一种母仪天下的威慑,生生将石之轩那满身的肃杀压下。两者只差,如同一国王后与刺客之比,何止云泥分别?
话虽如此,但江湖人比武可不看衣着气质。祝玉妍此举一则可说存心示弱,有意战败,也可以理解为对石之轩的不屑,全然不重视此次比武。
至于是前者还是后者,就得看个人的理解了。
“骚娘们,比武都不忘梳妆打扮。我圣门岂能由这么个女人来引导。”
说这话的是个粗声粗气的中年男子,腰挎弯刀,眼中既似鄙夷,又暗藏着淫秽之色。他身旁不远处也有一人,相貌颇为阴柔,目光恨毒,也满带刻薄地开口,“要我说,这么个女人还是趁早嫁人,也能早些享那人间极乐。”
说话的两人隐晦地对视一眼,难言的默契。
站在二人之间还有个面貌俊秀的青年男子,手中提刀,装束颇为华美,听得此话却皱起了眉头。“就我所知,如今的圣门八成已被阴葵派掌控。二位这样出言不逊,难道不怕阴葵派找二位的麻烦?”
这三人的谈话很轻易吸引了周围人群的注意。
前头一浓妆妖媚的女人回头看了一眼,目露轻蔑,“二个漏网之鱼,阴葵派放你们一马,还敢跑到这儿叫嚣。信不信老娘今日就让你们出不了这片广场。”
这女人看着不过二十余许,每个关节都仿佛透出妖媚。练的是姹女功,亦是阴葵派的一员,熟人不少,睡过的男人更是不少。她若是要动手,自然少不了熟人相助。先前说话的两人自然不敢再开口,灰溜溜地退了几步,隐在人群中。
倒是第三个说话的男子,站在原处毫无畏惧之色,面目微沉。这男子不是别人,正是乔装过后的宋缺。却见他手掌不知何时已握住刀柄,杀意暗藏。若方才不是阴葵派女子先出言威吓,只怕那二人已成了宋缺刀下亡魂。
虽走了两个杂碎,可几人的说话到底引起了周围人的谈性。再看台上两个主角各带了笑交谈,便也窸窸窣窣地小声交流起来。
“阴后绝色,邪王英俊,这二位着实般配得很。”
“呵呵,阴后邪王,光听名号也知道了。”
“就是不知道阴后为何非要弄出这么一场比武,直接答应不是更好?”
“老兄这话说的在理,不过你我都是男子,哪里能猜到女人的心思,何况还是又漂亮又有权的。”
“是哩是哩,要是这阴后武艺不似这么高强,就凭那张脸,那身段,老子豁出命也要做个花下亡魂哈哈哈哈……”
台上二人总算停下了交谈,祝玉妍遥遥地仿佛朝这个方向笑了一笑,惊起大片男人惊喜的赞叹。但也只是一眼,随后便打了起来。
比武开始,此间再无一人出声。
祝玉妍两条天魔带挥使如臂,间或有天魔刃诡异莫测闪动银芒。红色的宫装绽成一朵富贵倾城的牡丹,只见其影,不见其形。石之轩的身法也同样缥缈,好似化作了暗处的影,杀机浮动。
这二人都是世间高手,打斗场面何等华丽?人人都屏息观看,生怕呼吸太沉重也能惊扰了这场比斗。唯有宋缺,注视着那一玄一红交织开合,分外和谐的两重人影,回味着先前听闻的议论,心头像打翻了一坛百年老醋,酸的冒泡,怒的起火。
石之轩算是何人?
分明……分明他才应该是……
应该什么呢?宋缺心中冰凉,不禁想起昨夜祝玉妍无心地一句“宋郎还是个无情人,何必强说对人家有情?”。修着无情道的宋缺,既不能许她未来,又有什么资格指手画脚?
半个时辰过去,台上比斗已至佳境。天魔带交错缠绕,远远看过去已成了一个球形,将石之轩包裹在其中。
又过了几个呼吸的功夫,球形天魔带被一股气劲崩碎。漫天碎裂的布片飘飘飞舞,将一站一半跪的两人衬得如梦似幻。
祝玉妍妆容未散,衣衫齐整。石之轩却一身血迹,气息萎靡。
胜负已分!
女子傲然屹立,声音传遍整个圣坛,“石之轩,你输了。”
空气静默了几息,那石之轩抬头深深看了祝玉妍一眼,捂着淌血的伤口,几个闪身,消失在人前。祝玉妍则顿了顿,又朝宋缺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也没了踪影。
直到两个主角都离去,广场上的人群才从震惊中清醒,爆发出迟来的欢呼。
“阴后威武,男子亦不能及。”
“人美,武技更妙!”
“今日见得阴后,眼中哪里还住得进其他女子。”
一声声,一句句,窜入宋缺耳中。
哪怕他倾力克制,嫉妒依旧如潮汐涌涨,于胸口翻腾,层层叠加。等到又一句“如能入阴后帷幕,甘做裙下之臣。就算挂个男宠的名头,也是件美事”后,终于达到顶峰。
一时间,心境碎裂!
一刹那,无情道基在嫉妒中崩塌!
宋缺颤抖的手重重按在胸口,额上冷汗滴滴滚落,骤地喷出一口猩红的血来,惹来旁人四顾。
他却只抹去了唇边血迹,对周围探究的目光无动于衷,面无表情地转过身,一步步离去。
一种无形的,仿佛能够碎裂虚空的气网在其周身扭曲,离得近的几人为其气刃所制,尘土飞溅,鲜血喷涌,眨眼间没了生息。一时人人自危,飞身闪退,不敢靠近。
宋缺目光嘲讽,嘶哑地嗓音几不可闻,“魑魅魍魉尔,安能肖想明月。”
一瞬之间,由无情,走向极情。有情道基已成。
走出广场,宋缺看着远处桃林中一身宫装的女子,笑中带苦,“玉妍,你还是赢了……”
第79章 阴后18
打赢石之轩是很简单的事吗?显然不。祝玉妍从来不曾忘记过自己前生的死因,就算使出了玉石俱焚的招数, 有极大可能, 也是她死石之轩活。可今日,仅半个时辰, 她就堂堂正正地在那么多圣门人面前打败了石之轩——也打破了困扰她许多年的噩梦。
说实话, 从取胜那一刻到现在,看着那飞舞飘落的桃花, 祝玉妍还保持着一种梦幻般的飘忽感。仿佛压着她许多年的大山突然被搬开了, 心无挂碍。积压在心底的忌惮,怨恨,恐惧, 也都随着这一场胜利骤然粉碎, 随风飘散。
不一样了, 她已经改变了前世的命运。石之轩再也骗不了她, 再也不足为惧。她依然是风华绝代, 无拘无束的魔门阴后, 而不是痴恋邪王反被抛弃,终生不得存进的弃妇。
她情不自禁绽开了笑容,不带任何媚意, 纯粹是从心底里涌上的喜悦与兴奋。随后, 祝玉妍就看到了一步步朝自己走来的宋缺。
她对宋缺招手,抹了把眼角, 笑意却在看到宋缺唇边以及胸口的血迹时迅速隐去。
“小缺……”她快步上前, 扶住宋缺的胳膊, 手指攒着衣袖擦拭他嘴角的血。再看到他苍白的面色,周身煞气逼人。“哪个不长眼的敢动你,我必不饶他!”
宋缺被祝玉妍的剧烈反应弄得一愣。今日的玉妍似乎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仿佛脱下了所有的面具,将最真实的面貌完全展现在他面前。没有刻意的撩拨,魅惑,欲擒故纵。就那么简简单单地走过来,擦去血迹,发自内心的为他受伤吐血而心疼。
宋缺握紧了女子的手,眼睛一眨不眨紧盯着她。这就是玉妍最真实的模样?虽然道基崩塌又重塑的确疼入骨髓,可看着这样的玉妍,似乎也不枉此举了。
他只当这是一场没有悬念的比武,如何知道此战对祝玉妍的意义?祝玉妍原就对他施展了天魔入情,只是心中始终忘不掉对石之轩的忌惮恨意,虽努力克制,相处时也难免显得刻意干涩。今日一战后,心结解了大半,再看宋缺,就是彻底入情的模样。自然显得真心了许多。
虽然不知道祝玉妍转变的缘由,但宋缺对这种结果却是喜闻乐见。若是昨日无情道基还在时,他或许还要因此受一番折磨,不知以何种态度应对。待到此时,无情道已毁,则顾忌全无。相反,以情爱为起点的有情道更贴合他一直以来对祝玉妍的态度——霸道,独占,渴求。在此基础上,再面对心仪之人转变的态度,自然就乐意至极了。
宋缺外表斯文冷漠,直拗霸道,实则心思百转,多有谋略。他暗道自己已然为了玉妍放弃了磨砺多年的无情道,元气大伤,自然要让她知晓自己的牺牲得些便宜才好。但话不能直说,否则有刻意邀宠讨好之嫌,着实不美。
心念急转,宋缺遂抽出手,退后两步,不与祝玉妍接触。微微侧身,不叫她看到自己表情。垂头轻咳二声,淡淡道,“无人伤我。”
世人公认,男子不若女子注重容貌。似宋缺这人,虽有第一美男的美称,本人却极其厌恶被人当面提及。世人也认为正常。但世人不知道的是,不喜被提及是一回事,善不善于利用又是另一回事。
他此刻站定于花树下,午后有微弱阳光穿透云层,映着花叶的影打在他脸上,只显得轮廓深邃,半明半暗间那苍白无血色的肤色又有些许脆弱的颓败感。再配上那副不愿多说的疏离与冷淡,叫祝玉妍心尖一疼,母性大发。直想问清了缘由,再把这俊朗青年拉入怀里好生疼慰。
“小缺这样,莫不是故意引人家心疼?”祝玉妍皱着眉头,似笑非笑。她刚得一场大胜,心气颇高,言语中也多了许多锋锐之气。“这地界都是阴葵派的人。小缺不说,难道人家还问不得哩?也不过是多杀几人罢了。”
宋缺遂道,“宋某境界有缺,玉妍早已知晓,情绪太过,受点小伤,也不足为奇。”
说罢抬眼看了祝玉妍一瞬,目光极其复杂。只一眼,就撇开。往前走了两步,若无其事地补充道,“此间事了,玉妍已无大碍。听闻南疆有异常,宋某也是时候告辞了。”
祝玉妍眼光轻闪,一把扯住宋缺垂下的手腕把住脉门。宋缺竟也随她,只是扭过头,呼吸稍乱。仔细探过片刻,祝玉妍骤然变了脸色,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