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救……救我……”
他艰难的吐出几个字,玉骨般的指紧紧抓住了何红药的手腕。朦胧的灯笼光下,男人原本就极其俊俏的脸庞仿佛蒙上了一层光晕,带着
某种特殊的魅力,脆弱而凸显温情。那双眼睛剔透似琉璃,映着她的影,满是专注。
就是这样的专注,被何红药挂钩于深情,为之沉醉,一醉就是一辈子。
她伸出手,指节沿着男人的眉目轮廓柔柔地滑下。没有做梦,手下的触感是如此真实,温度是如此真实。
她回来了,回到了与夏雪宜初见的那一夜。她的肌肤上依旧光滑白皙,没有被万蛇啃咬出的丑陋疤痕,没有经历过几十年乞讨的沧桑苦难。而这个时候的夏雪宜,也没有遇见……那个女人。
“我会救你的。”何红药轻声呢喃着,手指却微微蜷缩做出个奇异的手势,便从袖中抖出一条五彩斑斓的毒虫,落在夏雪宜脸上,慢悠悠地咬了他一口。
这一口,夏雪宜从半昏迷,变成了彻彻底底的昏迷。
何红药面上似哭似笑,眼中泪珠一滴滴滚落,嘴角弧度却越拉越大,笑得极是满足。
“我曾经付出一切,只求你爱我。可惜你不愿意。”何红药跪在地上,就连晨间最浓郁的瘴气也非常好闻。小小的虫蛊在她指下扭动肥肥的身躯,蠕动着从夏雪宜的耳涡钻了进去。
“你害我至深,我却依旧不能放下你。既然这样……”
她眼前仿若浮现出咬着金钗的夏雪宜,至死也深深爱恋着仇家的女儿,而不肯多分给她一点情谊。
怎么会有情谊呢,从一开始的接近,就是欺骗啊!
何红药无奈地笑着,一边放声大笑,一边放声大哭。然后又给夏雪宜加了一条红线般的蛊虫。
“你不爱我,也不准爱别人。”
“不……你不爱我,那就去死好了。我的要求不高,死了的夏郎,也能永远陪着我的。”
她脸上挂着甜蜜阴冷的笑,扭曲地宛若从地狱归来。在这边无人胆敢接近的瘴林中放肆的发泄自己的情绪。
爱与恨,她早已分不清楚了。所以,人她也要,仇她也报。就算夏雪宜要死,也只能死在她手里,死在她怀里。
何红药并没有像前世那样因为担忧地上寒凉而早早地将夏雪宜扶到自己的房间。直到天色发白,瘴气薄弱,她才止下波动狂乱的心绪,弯下腰,一把拎起男人的右臂,面无表情地拖拽着缓缓往自己的住所走去。
她武功不高,可拖着一个人走还是没问题的。男人的脑袋周身一路在地上留下滑动的痕迹,时不时撞上个石头树根的,不一会儿就添了许多伤。
对于这种情况,何红药心里竟有一种奇异的满足感。至于右手什么的,废掉难道不是更好?没有了右手的夏雪宜,不能拿起剑,不能报仇的夏雪宜,就像失去羽翼的雄鹰,就可以永远停留在她身边了。
因为时辰尚早,何红药回去的路上并没有遇上许多人。面对少数几个一脸关心地询问她脸色为何这么难看以及夏雪宜身份的五毒教众,何红药均报以灿烂的笑容。
主动解释夏雪宜是妄图进毒龙洞盗取秘宝的中原人,被她用蛊放倒,如今正要带回去审问。又把自己脸色难看的事归纳与被夏雪宜所惊吓。警告他们,这个中原人剑法很高,心思奸诈,以后在她那里见了也不要放松戒备。
何红药的解释伴来下属的体谅和对中原人的斥骂,她听在耳中,脸上表情也逐渐变得温和平静。这些人都是她哥哥为了她的安全置在万妙山庄的心腹,平日对她也十分照顾尊重。可上一次她为了夏雪宜盗走三宝,牵累了许多人受罚,更伤了哥哥的心。这一次,她不会再犯傻了。
将夏雪宜拖回药庐,安置在床上。看着他周身,尤其是脑袋和背后的伤痕,终究没再继续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发痴。
她拿了一瓶伤药,刚想给这人涂抹,手一碰到男人的身体,突然就顿住了。
脑海中很不合事宜的想起了温青青,温仪,想起了他死前涂在身上的剧毒和埋好的炸药。这个男人,就算那些事现在还没发生,可在何红药的记忆里他已经和别的女人有了夫妻之实,还有了孩子。
好脏!就算是忘不掉,舍不下的深爱,还是好脏。
何红药忍住胸口翻腾的呕吐欲望,转手把伤药扔到了角落里,然后怔怔地看着夏雪宜昏睡的面容。
她知道自己终究还是不一样了。死过一次的人,怀着巨大的怨恨重生,哪里还会跟以前一样呢?
她说不清自己这样是好是坏,不用再丢失秘宝受万蛇噬咬之苦应该是好的。可如果哥哥何青葙知道,怕是会很难过吧。只有在乎,只有爱才会难过。
就像哥哥在乎她,她曾经在乎夏雪宜。只是听他诉说自己的家仇就心疼得不行,甘愿为他盗宝赴汤蹈火。可夏雪宜从来不曾在乎她。哪怕她为他受刑毁了容貌,他也不在乎。
可温仪呢?温仪又做了什么?仅仅因为她是中原人,温柔纯净,就能什么都不做的获得自己求之不得的深爱?
凭什么呢!为了秘宝发下只爱她的誓言,在毒龙洞里要了她的身子。他可以不爱她,却不该骗得她那么苦。苦到连死都不愿意安生,硬是从地狱里爬了回来。
何红药双眸仿佛都染上淡淡的红色,转过头,恰好就对上了悠然转醒的夏雪宜。
“你醒了。”她垂下眼帘,右手慢悠悠地晃动左腕上的银钏。语声极为平静。
夏雪宜就像对自己身上的伤和毒没有任何感觉,一双黑晶石一样的眼睛里盛满了感激,虚弱又不失风仪地开口,“在下夏雪宜,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何红药抬了抬眼皮,骤然绽开一个极其灿烂的笑容来,“你想以身相许吗?”
转变来的太快,夏雪宜一时反应不过来。他心中还道苗人女子果真不知廉耻,这样大胆奔放,那边何红药又慢悠悠地补了后句。
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上上下下地扫视了他一遍,收了笑容,竟带着几分厌恶地说道,“脸倒是好看,可惜身体看着……不行。”
夏雪宜表情一僵,没有哪个男人会乐意被女人说不行。尤其是像夏雪宜这样风度翩翩又极度自傲的人。他做出不堪折辱的样子,双手抱拳,隐忍着开口,“多谢姑娘这次相救,不知姑娘身份,来日夏雪宜也好登门道谢。”
何红药冷眼看他这番做派,竟只觉得可笑,再也找不到前世的倾慕羞涩。夏雪宜幼年失了家人,多年在外奔波,虽面上无事,根骨却有损伤。前世她也说过这人“身体不行”的话,但完全是出于少女对心上人的挂念,后来也耗费了许多药材益蛊给他调养。谁知就被这人以为是折辱,心里还膈应上了。
紧接着他也有说过这样一段话,问她的身份姓名,说是要走了,来日再报。可最终,也没有真的离开。这样一个虚伪奸诈的男人,怎就能获得那么些人的喜欢尊重?
“我是这万妙山庄的庄主,五毒教护教圣女何红药。你不需要谢我,我只是让毒虫咬了你一口,恰好综合的毒蛇的毒性,并不是存心救你。”
说到这里,她扯了扯嘴角,“再说你也走不了,盗宝之人,身上又中了我的虫毒,走出庄子也是身死的命。倒不如留在山庄给我试药,兴许过个几天,我会为你解毒。”
第90章 红药2
夏雪宜没有选择留下。何红药看得出来, 他本意并非如此。这个虚伪的男人, 又一次揣测错误了她的心意。
他见何红药态度强硬, 仿佛并不欣赏他最初露出的温雅知礼的模样, 就改了策略, 想要通过不畏死的坚毅来博取她的同情感动。奈何何红药早就知道他的最终目的,并没有阻拦, 而是任由他离开。
假如夏雪宜真是只是毒虫被咬了一口, 以他的内功修为, 倒也无碍。只可惜, 他身体里多的不是虫毒,而是一条被何红药精心饲养的蛊虫。
夏雪宜只坚持了五日。第一日,他手脚发软,尤其右臂酸痛,竟提不起内力更别说剑招。他心中甚为后悔,早知会如此, 在万妙山庄时他就该不顾一切地劫持了何红药,威逼她给自己解毒。尽管他自己也知道,万妙山庄守卫重重, 何红药那妖女手段阴毒,身上不知放了有多少毒物。就算能一招杀了她, 自己也不能存活。
他不愿死,也不愿这么快向那个妖女低头。
“何红药”这个一天以前还陌生的名字,短短只过了一天,就让夏雪宜恨得咬牙切齿。
第二日, 夏雪宜浑身浑身痛痒,从午时至子时逐渐加剧,犹如万虫蚀骨嗜血,苦不堪言。子时后方才缓解,到第三日午时,又重新开始。
第四日,他终究忍不住在午时之前前往万妙山庄。大仇未报,他不能死。
行至街头,一股从未有过的嗜血欲望突然卷席了夏雪宜的大脑,令他促急不妨失了理智,一把抓住个苗人少女,咬住其脖颈,欲行吸血恶事。幸好街边行人及时将他制止,一番毒打后弃于街角。
此时午时已过,夏雪宜蜷缩着,静静忍受万虫蚀骨的痛苦。到第五日清晨,像乞丐一样的夏雪宜爬到了万妙山庄门口。他衣衫褴褛,满身都是伤口。破破烂烂,且形容消瘦,脸色青黑的模样,竟比街上的乞丐还不如。
何红药站在山庄门口,一身繁复的苗人服饰,银饰在晨曦下灿烂着白色的光。夏雪宜以痛到神经恍惚,迷蒙间只觉得她好像那天上的仙子一般高高在上,与自己竟是云泥之别。
“救我……”
他手指抓着何红药的裙摆,低着头,不敢让何红药瞧见他眼底的恨意。
“抬头。”何红药蹲下身,手指温柔地擦拭掉夏雪宜脸上的脏污。她仿佛没有发现夏雪宜对她的恨,或者说她发现了,但那种恨反而让她感觉更加满足和兴奋。“你是在求我吗?”
“是……求你……”男人眼中迸发出剧烈的求生欲,“我不想死,我还想报仇……你帮帮我……我的命可以给你……”
他断断续续地说完这段话,即使在难怪质疑的何红药看来,也是非常真诚的。
于是她说,“好!”,而后命令两个守卫将他扶起来带回药庐,看起来像是心软了。在别人看来都是这样,可只有她自己知道不是。
夏雪宜变成了何红药的药人。
他被两个苗人男子丢进小溪清洗干净,换上干净的白色单衣,再次回到了他第一次醒来的药庐。曾经他以为自己被何红药带到这里解了毒,是因为何红药对他有好感。可现在才知道,原来只是他早就被视作了药人。
何红药每日清晨会让人送来装着□□的瓶子,他自己饮下,独自承受着中毒后的剧痛。等到他快要受不住的时候,何红药才会出现,用各种方式为他解毒。
夏雪宜从不会否认何红药是个心狠手辣的妖女,可他也不能否认,何红药是个美人。
她美得十分明丽,也非常神秘。肌肤雪白像上好的白瓷,柔润莹泽。睫毛很黑,也很长,微微上翘。垂下来时总让人看不清她眼中的情绪。她的眼睛总像是蒙着一层不可捉摸的迷雾,没有情绪,或者有着太过复杂的情绪。她的嘴唇是最美的,像怒放的红色芍药,娇嫩又妍丽。
他本应该恨她,咒骂她不得好死,甚至日日夜夜地想要杀了她。但唯独不应该赞美她,这样专注地盯着她看。
夏雪宜知道自己不对,可他却无法控制。
他每日都承受着剧毒带来的痛苦,只有何红药到来时才会好转。毒发时多么难受,解毒的瞬间就多么舒坦。一日,两日……他在忍受痛苦时一边也期待着何红药的到来,只因她的到来意味着痛苦结束,意味着救赎。
夏雪宜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或者被□□毒晕了脑子。他还记得自己会沦落到今天就是因为何红药,可却控制不住自己期盼她,控制不住在煎熬时看见她时由衷的喜悦。
救赎……她从未嫌弃过夏雪宜脸上的脏污。即使他浑身被恶臭的汗味浸湿,吐的身边一片狼藉。他虚弱地不能为自己打理,连自己见了都觉得恶心,可何红药不会。
她会将他扶回床上,帮他脱下脏污的外衣。拨开他汗渍淋透的发,再温柔地用印花的手帕擦干净他的脸。细白柔嫩的手指带着芳草的清香,那种温柔的眼神,让夏雪宜情不自禁回忆起幼苗时母亲姐姐的宠溺。仇人,亲人,在某一种程度上融合了。
她的手指泛着晨露的微凉,冰冰的,恰好能缓解他肌肤灼烫的热度。那双手,伴着和姐姐一样温柔的目光,一起拂过他的脸庞,手臂,背脊。每到一处,都会引来灵魂上的战栗,酥麻的感觉,被满足被爱抚的感觉,甚至胜过了生理上的高潮,让他发自内心油然地渴求。
爱与恨,渴求与厌恶,交织缠绕,密不可分。她带来黑暗,带来绝望,也带给他黑暗中的光明,绝望里的希望。
这样复杂的感情,一天天逐步击垮了夏雪宜的心理防线。
然而夏雪宜永远都不会知道,何红药在做这一切时,是何等的愉悦。她几乎是享受一样感知着夏雪宜的痛苦。每次看到,她都会怜悯似的问一句,“疼吗?”而心理则冷酷地回答,这还远远不够。
可随着时间日复一日的过去,何红药惊讶的发现夏雪宜看她的目光越来越不同。她无法形容那样的复杂,可却能敏锐的察觉到,那就是她上辈子求而不得的爱。
多可笑啊!这个男人,在作为她的心上人时是那样的高高在上,对她的付出弃之如履。可在变成她的奴隶,她的药人后,仅仅只是在痛苦之余得到一点温柔,就迫不及待送出了真心。是他夏雪宜太贱,还是她何红药太蠢?
复仇一下子变得索然无味。何红药自嘲了许久,艰难地做下一个决定——让夏雪宜去见温仪。她想知道,已经对她有了爱慕渴求的夏雪宜,是否还会在见到温仪后将何红药抛在脑后?
在决定好的次日,何红药对解毒后的夏雪宜说,“你的仇人是谁,和我讲讲吧,我帮你报仇。”
那一刻,夏雪宜觉得何红药真的是个仙女,是他独一无二的救赎。
于是夏雪宜开始向何红药诉求自己幼年的家仇,并且兴奋地给她讲述了自己想要报复的方法。
然而当何红药听到夏雪宜所说“必杀温家五十人,污温家妇女十人”时,气氛陡然冷了下来。她实在不能想象这会是一个正常人能说出口的。何红药凝眉片刻,竟大笑起来。却不是笑夏雪宜,而是嘲笑自己,道,“你……你可真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