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相养妻日常——九斛珠
时间:2018-05-24 15:28:57

  今日阴云裹絮,外头阴沉沉的,殿内明灯高照,却更叫人犯困。
  甄嗣宗被刺得重伤,有在朝臣议论的风口浪尖上,已有许久未能上朝。
  底下的事,便是韩镜同六部尚书商议,末了跟他提一嘴,永昌帝拍案定夺。
  那些商议的声音没几句落尽耳中,他眼皮打架似的,犹豫要不要打断他们散朝。
  底下韩砚连着叫三声“皇上”,永昌帝才猛然听进去,眼皮一抬,随口道:“商议完了?”
  “臣有事奏禀。”韩砚手持笏板,姿态恭敬端方,“今日有御史参奏宁国公甄家放任嫁人豪奴仗势欺人、草菅人命、盘剥百姓等数十条罪状,臣职责所在,也曾查访求证,京城百姓对此议论纷纷,民怨沸腾。若放任纵容,终会伤及朝堂颜面,皇上英名。甄相为国事操劳,是国之栋梁,若有人造谣生事,宜查明事由,还甄相以清白;若确有其事,也该惩治涉事之人,平息民怨。”
  永昌帝有自知之明,那“英名”二字跟他从不沾边。
  但韩砚当众提起,却不能视若无睹。
  他有点后悔方才的犹豫,早知道就该迅速散朝,躲回宫里享福去的。
  他忍不住打个哈欠,抬袖掩着,将哈欠逼出的泪花擦了,才道:“此事……朕也有耳闻。”
  话音才落,便有面带激愤的御史越众而出,“皇上明察!甄相位高权重,受国之厚恩,却放任家人奴仆肆意妄为、横行霸道,在京城外鱼肉百姓、欺男霸女,视人命如草芥!身在相位,理应为百官之表率,清明公正行事,如今却有此等行径,着实有辱朝廷颜面,还望皇上降旨,严加彻查,罢免甄相!”
  说话的御史年近五十,出自寒门,在朝堂苦熬了二十余年,对仗势欺人的事深恶痛绝。
  据锦衣司探查,他近来也曾数度登范家府门,跟范自鸿往来甚密。
  这义愤填膺的言辞掷地有声,随即有两位御史争先恐后地出列,陈述同样的事,请永昌帝彻查。跟最初那位一样,出身不算高,甚至在出列时,下意识瞧了被罢相后担任闲职,平常称病抱恙,这两日上朝格外勤快的范逯一眼。
  但也有不同的声音。
  出声维护的,多是朝堂上德高望重、出自高门的老臣,或是受甄家提拔,早早投入太子麾下的人。
  “甄相为国事操劳,怎能面面俱到?家奴生事,惩治家奴;姻亲有错,罪责本人,怎可牵连甄相,随意提罢相之事?”这位老先生身在侯门,跟甄相走得密切,背后显然也有家人奴仆仗势欺人的事,不愿看甄家悲这些琐事连累,唇亡齿寒。
  这言论出来,就有耿直的御史不同意,“当初范自谦生事,范大人因教子不严之罪辞去相位,如今甄家如此行径,甄相亦有管束不严,放任纵容之罪!”
  范逯未料会有人提起这茬,脸色青了青,却仍道:“臣附议!”
  底下吵得一团糟,永昌帝没能听进去多少,就觉得头疼。
  这种头疼已折磨过他好几回。
  仿佛他身边信重的人,从早前的田保,到范逯,再到如今的甄嗣宗,都罪恶滔天似的。
  他出声制止,底下没人听见,甚至忘了他的存在,口称“皇上明断”,却只管争吵不休。
  永昌帝大怒,抬起御案上用以摆设的泥金镇纸,重重砸在御案上。
  “砰”的一声巨响,传彻殿堂,争吵声戛然而止。
  御史文官们齐齐看向上首,见永昌帝脸色泛青,一脸愤怒,便齐声道:“皇上息怒。”
  息怒个屁!
  永昌帝简直想骂人,目光看向韩镜,那位眼观鼻鼻观心,没掺和骂战,也没出言阻止。
  看来甄家这回确实是惹了众怒,永昌帝垂死挣扎,“韩相觉得,当如何处置?”
  “传言如沸,或是构陷污蔑,或是确有其事,臣以为,理当彻查,还真相于众人。”
  很稳妥的态度,不偏不倚,丝毫不提罢相的事。
  看来韩镜还是愿意维护甄相的,永昌帝稍稍放心,遂看向韩蛰,“那就由锦衣司查办。”
  韩蛰按兵不动,静候范家上钩,哪会为一个甄嗣宗去跟满京城的高门贵府结梁子?从前铁腕狠厉,所向披靡,是为将锦衣司法度化为铁律,立起威信,震慑群臣。如今处境不同,震慑之余,也许收服人心,昔日之狠厉锋芒终须稍作收敛。
  遂拱手道:“甄相居于高位,且案情虽不复杂,却牵涉太多。凭锦衣司之力,未必能逐一查实,臣以为,当由三司会审,查清原委再定夺。”
  御史台虽是韩砚统领,却非众口一词。
  刑部尚书固然有点严明之誉,却也是甄家故交,手底下亦有甄家姻亲。
  这提议算得上折衷,且三司会审比之锦衣司独断,又显得公允。旁人慑于韩蛰威仪,无从挑剔,范家和甄家故交难以插手锦衣司的铜墙铁壁,在刑部和御史台却能做些功夫,各自满意。
  永昌帝瞧着底下鸦雀无声的众官,总算展开眉头,“那便三司会审。”
  事情就此定下。
 
 
第150章 争执
  锦衣司审案, 向来只在锦衣司牢狱之内,韩蛰震慑之下, 外人难以窥探,也不敢议论。
  三司会审,刑部和御史台虽也管得严密, 毕竟甄家罪状中都是琐事零散的事,御史和刑部官员们各处查证询问,涉案的人多了,难免有各种杂乱的消息传开,借着春试时的热闹和有心人的推波助澜,连着大半个月, 京城百姓茶余饭后提起,多是关乎甄家的事。
  赫赫公府、皇后母家,被人这般议论, 当然不是好事。
  甄嗣宗病卧在榻, 许多事难以亲自过问,纵然有兄弟子侄和故交亲友帮忙,终难敌悠悠众口。
  因甄嗣宗构陷谋害高世南的事被翻到台面,高修远身为证人,暂关押在锦衣司中。
  甄曙也曾过问此事, 被韩蛰以忙于查甄家罪证, 暂未审问为由, 搪塞了过去。他心中愤愤, 往永昌帝跟前去讨公道, 奈何范自鸿借着范通之名,又将些甄家罪证堆到永昌帝跟前,永昌帝正自生气,哪会去碰韩蛰那臭脾气,反将甄曙骂了出来。
  众口铄金,言辞如剑,有心人挑唆的谩骂质疑遂潮水般涌向甄家。
  甄嗣宗此生最重颜面,气得吐了几口血,病势更重,亦坐立不安起来。
  ——高修远行刺之前,京城里水波不惊,众人皆沉浸在踏春赏花的闲情逸致里,谁知一夜之间,便有流言横生,议论纷纷?皇后诞下东宫位居太子,甄家也曾在京城施粥济贫,如今这样万夫所指,甄嗣宗岂能瞧不出端倪?
  姻亲故旧遍布各州,要将那些罪证查得齐全,定是锦衣司那些眼线的手笔。
  韩蛰祖孙摆出秉公办事的姿态,范家却咄咄逼人,暗中必有勾结!
  甄嗣宗忧心忡忡,因甄皇后解了禁足不久,怕永昌帝再迁怒,任性之下被范贵妃姐妹蛊惑得动摇东宫,还想山南蔡家求救,请蔡家上书援救。
  谁知蔡家只在私下探望安慰,却半点不肯淌这浑水。
  嫁过去的女儿打了水漂,蔡家观望迟疑,令甄嗣宗愈发恼怒。
  从二月底到三月底,京城里谈论最多的,除了春试,便是甄家。那两三百条的罪证被渐渐查实,原先肯为甄家说话的人,也怕引火烧身,渐渐闭嘴。
  韩家岿然不动,不急不躁,范家卯足了劲,等着将甄家彻底踩下去。
  甄嗣宗毕竟在朝多年,还能勉强稳住,甄皇后却渐渐坐不住了。
  ……
  自去岁被禁足,甄皇后紧闭宫门大半年,才算解了禁足之令。
  而这一漫长的半年,也足以让范贵妃重整旗帜,卷土重来。
  太医妙手之下,范贵妃的淋漓之症虽未能彻底治愈,却也渐渐好转,不像最初似的走几步路都难受。范香进宫时虽不情愿,日子久了,却也只能认命,听了范贵妃的指点,将姐姐狐媚惑人的功夫学了六七成。
  正当妙龄的姑娘进了宫,哪怕模样不算最出挑,有亲姐姐提拔,仍能得帝心恩宠。
  范贵妃能说会道,最能投永昌帝心意,范香又被教得娇媚勾人,姐妹俩霸着永昌帝,甄皇后解了禁足至今已有数月,却连半点雨露恩泽都没分到过。
  她这皇后已是形同虚设,倘若甄嗣宗甄被夺了相位,儿子非但保不住东宫之位,怕是连性命都难留住。
  这般忧心忡忡,见范家人进宫愈来愈勤快,心中更是不安。
  这日哄着太子睡下,她特地对镜理妆容,舍了皇后端庄贵重的衣饰,选几样鲜丽娇柔的衣裙,对着铜镜琢磨了小半个时辰,听宫人禀报说永昌帝在麟德殿小憩,便动身前去。
  到得殿前,大太监刘英躬身问安,殿门却是紧闭的。
  甄皇后脚步稍驻,对刘英的态度也比平常客气了些许,“皇上在里面?”
  “回禀娘娘,皇上说要歇息。”
  “本宫有急事要跟皇上说。”
  这位毕竟是正宫皇后,膝下养着太子的,刘英纵然作难,也不敢得罪,只好轻轻推开门扇,走到里头跟永昌帝禀报了一声。不多时便快步出来,恭敬道:“皇上说了,他这会儿要歇息,请娘娘先回宫。”
  甄皇后忐忑而来,却吃了个闭门羹,心里不舒服,却也无可奈何。
  正犹豫该识趣退开,还是在殿外等候时,却见不远处范逯和范自鸿叔侄走过来,牵着大腹便便却绫罗满身,后者昂首挺胸,颇有点鹰视狼顾的模样。
  见了她,那两人只随便行个礼,便给刘英摆出个笑容。
  “烦劳通禀一声,就说我二人已探望过贵妃,特来向皇上谢恩。”
  刘英进去传话,不过片刻便走了出来,“皇上请两位进去说话。”
  甄皇后因有心瞧瞧永昌帝的态度,这会儿还没走,听见此言,面色骤变。
  范自鸿向刘英道谢,趁人不备手指微抬,沉甸甸的小银袋便从他的宽袖滑进刘英袖中。旁边的范逯却是个喜怒形于色的人,两位女儿在宫里受尽恩宠,范贵妃无端丧子又缠绵病榻许久,哪能不恨甄皇后?
  难得狭路相逢,永昌帝还摆出这般天壤地别的态度,卯足劲头,丢过去个恨毒又得意的眼神。
  甄皇后心里咚咚直跳,却仍面不改色。
  她今日是来求情,而非摆中宫威仪风光的,既然永昌帝气还没消,也只能曲意收敛,向刘英道:“等他们出来,再去通禀。”
  刘英无法,又没有永昌帝“不见皇后”的旨意能挡灾,只能应是。
  殿前金砖乌沉,玉栏整洁,甄皇后足足等了两炷香的功夫,才见范逯叔侄出来。
  她仍是最初挺背而立的模样,站在栏杆旁,望着麟德殿外的殿宇宫墙,半个眼神都没分给那对叔侄。心里忐忑而不安,期待这两炷香的等候能挽回永昌帝些许怜悯情意,谁知刘英进殿片刻后出来,仍是最初的回答——
  “皇上觉得疲倦,歇下了,请娘娘先回宫。”
  暗中紧握的拳头僵住,掌心溽热的汗水仿佛骤然变凉,被兜头的冷水浇过似的。
  甄皇后的神情骤然凝固,知道再等下去,也只能自取其辱而已。
  手脚如同僵硬,她在宫人环侍下缓缓离去,脸上一时如火烧,一时如冰封。
  远处,刻意放缓脚步的范家叔侄瞧见这模样,相顾冷笑。
  ……
  这趟进宫志得意满,趾高气昂,叔侄俩出了宫门,正要乘马而去,却见不远处垂满杨柳的河岸旁,韩蛰跟樊衡站在一处,将旁人遣得远远的。
  韩蛰身上是门下侍郎的官服,姿态傲然,山岳般岿然不动。
  樊衡则是锦衣司副使的打扮,腰间配着锋锐的刀,迥异于往常恭敬顺从的姿态,脊背笔挺,神情愤怒,偶尔手按刀柄烦躁踱步,回头跟韩蛰说话时也带着怒意不满。
  ——倒像是在争执。
  这就奇怪了,韩蛰手握锦衣司这几年,里头从副使到底下的眼线,全都对他服服帖帖,毕恭毕敬,连大声说话都不敢。那樊衡虽也有狠厉手腕,却也像韩蛰手下最得力的鹰犬,向来齐心协力,惟命是从。
  谁知今日,竟会在这护城河畔争执起来?
  范逯散漫惯了,扫了一眼没甚兴致,只管被家仆扶着登马。
  范自鸿却是神情微动,道:“叔父先回吧,我还有点事。”
  他长在河东军中,本事心眼都比叔父多些,范逯当然不好过问,只笑道:“好,那我先回去喝酒啦。”因甄皇后今日吃瘪的事令他十分愉快,当即拍马往歌坊去了。
  这头范自鸿理了理衣衫,叫家仆牵马在原地等着,却朝韩蛰走过去。
  那边两位的争执随着他的靠近骤然停止,韩蛰脸色颇难看,脊背绷直,似强压怒意。樊衡则烦躁踱步,脸上的不忿几乎能溢出来。
  范自鸿含笑朗然抱拳,“韩大人,樊大人,许久不见。”
  韩蛰扫了他一眼,意思着点头,声音都是沉冷的,“范将军。”
  “不敢当。”范自鸿仿佛全然忘了当初在才朝堂和私下的种种龃龉,只打量两人神色。
  在韩家祖孙联手排挤范逯,先后居于相位时,范家也曾深为忌惮,虽探不到韩家府邸里的事,却也将韩镜和韩蛰手底下的得力干将盘查过。其中最让范自鸿父子有兴趣的,便是这位锦衣司副使樊衡。
  没落侯府贵公子出身,却在幼时被问罪变卖为奴,这些年摸爬滚打,凭一身钢筋铁骨重回锦衣司副使的高位,实在是少见、
  据范通所查,当年樊衡府邸倾塌,便是宁国公甄嗣宗的手笔。
  甚至去岁樊衡借公务之便四处查探甄家的罪证,也非韩蛰授意,而是樊衡私自行事。
  可见樊衡忍辱负重,在锦衣司卖命,是想借着手里的权柄,清算昔日旧仇。
  这就很有趣了。
  韩家虽跟甄家有龃龉,行事却颇收敛,祖孙俩都不跟甄嗣宗当面交锋,这回三司会审时公正行事,不攀咬诬陷甄家,显然是留有余地。
  这般态度,樊衡岂会满意?
  范自鸿寒暄罢,打探关乎甄家的事,韩蛰以“无可奉告”搪塞,樊衡却是只字不语。
  他也不虚与委蛇,径直道:“近来甄相的案子甚嚣尘上,范某贸然问及,也是因太过关心。听闻甄相的许多罪名都已查实,韩大人却觉证据不足,不宜过早论断?这可跟锦衣司的行事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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