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谋逆篡位历来为人诟病,但以韩家祖孙对朝政的用心,若果真执掌天下,确实比那昏君合适得多。
……
第三日便是射猎。
行宫依山傍水,旁边是一片圈出的密林,里头豢养诸般野物,专供皇家射猎。
随同永昌帝射猎的多是亲贵官员和禁军将士,女眷暂时无事,或是往皇后和范贵妃那里去凑热闹,或是各自闲游,并不拘束。按着礼部定的仪程,到后晌射猎罢,召集随行而来的亲贵女眷,拿射来的猎物设一场晚宴,明日便可启程回京,留下永昌帝在此高乐几日。
韩瑶难得来一趟,打算趁机去别处过过射猎的瘾,明日往韩家的别苑暂留一阵,烤着吃罢再回府,杨蓁听了,一拍即合。
因令容是头回来行宫,这一带寻常又难踏足,韩瑶便邀她骑马同去,令容当然乐意。
三人到杨氏跟前禀明,杨氏允了,恰好韩征今日不必上值,便由他陪着,免生意外。
相府千金出手,自然有办法弄到马,四个人各着劲装,避开永昌帝射猎的密林,往北边的山野去——永昌帝有令,今日不拘游玩,去山林间射猎也无妨。
韩瑶兴致颇高,跟杨蓁各自挽了弓箭,叽叽喳喳讨论该猎些什么,令容在旁听着,即便不会射箭,也觉期待。
韩征还是往常玩世不恭的模样,懒洋洋骑马跟在五六步外。
走了一阵,迎面却见韩蛰带着副手樊衡骑马而来,碰上他们,随手勒马。
“去哪里?”他仍穿着锦衣司使的官服,淡声问。
“是瑶瑶心血来潮,想去那边山上猎些野物。母亲怕出岔子,叫我跟过去看着点。”韩征催马上前,跟樊衡打了个招呼。
韩蛰“嗯”了一声,“表妹也去?”
“是啊,正好手痒。”杨蓁笑答,对这位冷厉的表哥心存敬惧,半个字没敢多说。
韩瑶见他没旁的叮嘱,便又兴冲冲地催马欲行,“大哥想吃什么?我帮你猎回来,烤好了送过去。”虽如此说,却半点都没有邀请韩蛰同去的意思——韩蛰性情冷厉,朝政上又忙,对这些事毫无兴致,从前她和韩征时出言邀请都只会碰钉子,早已放弃邀他去玩了。
韩蛰淡然不答,只将目光落在令容身上。
夏末阳光正好,她身着劲装,没了裙衫掩盖,长腿细腰一览无遗。满头黑鸦鸦的青丝拿金环束起,戴了网巾兜住,便只剩一张小脸露在外面。少了耳珰首饰点缀,眉目愈发分明,秀气的眉毛如远山含黛,杏眼里带些许笑意,比起平常的娇丽秀美,倒添利落姿态,骑在马背上意气风发。
这装束太招男人的眼,该让她戴个帷帽的。
这念头冷不丁冒出,韩蛰自己都觉得诧异。
令容倒不知他这些心思,被看得不自在,便微微一笑,“瑶瑶说那边景致不错,可以过去散心。这段路不远,夫君要同去吗?”
出人意料地,韩蛰竟然颔首,“好。”
旋即侧头跟樊衡叮嘱了几句,待樊衡奉命走了,才抖缰回马,枉顾韩瑶和韩征诧异的目光,走在前头。
韩瑶跟韩征对视一眼,各自露个吃惊的神情,没敢多说,纵马越过韩蛰,跑在前头。杨蓁虽性子爽朗顽皮,却不敢跟韩蛰搭话,忙策马紧跟在韩瑶身后。
剩下令容跟韩蛰并辔,慢悠悠地骑马跟过去。
……
行宫圈地颇广,这一带山峦叠翠,奇峰如屏,确实大有看头。
令容却有些提不起兴致。
也是她昨晚太闲,听说高阳长公主想以韩蛰为驸马的事没成,便抱着听逸闻的心态,跟韩瑶打探始末。谁知逸闻听罢,得知种种详细,她心里却越来越不是滋味——
高阳长公主跟韩蛰年纪相仿,因韩镜的关系,算是自幼相识。韩蛰年少时曾给永昌帝当过伴读,高阳长公主跟着一块读书,在韩蛰从军的那阵子,还常来韩家打探他的消息。
后来韩蛰金榜题名,高阳长公主趁机提起婚事,被韩蛰拒了。
高阳长公主不肯死心,纠缠了几回,金尊玉贵的皇家公主,放着满朝青年才俊看也不看,愣是拖了两年,见韩蛰总不肯松动,才另择驸马。
令容原以为高阳长公主只是看中韩蛰仪表才干,见色起意才念念不忘,却没想到两人还曾有过那样一段前缘。虽不知内情如何,但高阳长公主能等两年之久,外人看来也是青梅竹马、公主情深了。
有了这事儿垫着,令容再回想起先前的情形,便觉得闷闷的。
好容易睡觉后忘了,而今重逢韩蛰,看着他那身锦衣司使的官服,无端又勾起来。
令容觉得有些烦乱,便吹着郊野的风,沉默前行。
半晌,韩蛰觉出不对,侧头觑她,“不高兴?”
“没有啊。”令容随口回答,想了想,还是气不过——当时她跟高修远清清白白,就为那一张桃花笺,韩蛰便气势汹汹地来责问。如今倒好,高阳长公主昔日死缠过他,险些强逼着纳为驸马,昨日故人重逢,那语气更是熟稔。而韩蛰呢,将她从长公主身边带走,到底是解围,还是不想让丰满明艳的长公主看到她这个还没长开的小妻子?
没忍住,令容开口道:“有件事想请教夫君。”
“什么?”
“是高阳长公主的事。”令容盯着马鬃,声音不像平常含笑柔软,“昨天长公主无端盘问,夫君拿母亲当借口岔开,是觉得……往后我见了长公主该避开么?”
韩蛰颔首,“嗯,尽量避开。”
“哦……”令容低声,不自觉地嘟了嘟嘴。
韩蛰侧头,见她有些垂头丧气的委屈模样,琢磨了半天才理出点头绪,靠马过来,“长公主骄横跋扈,仗着是皇上的姐姐,无法无天。叫你避开是怕她仗势欺人,害你吃亏。”
“我又没招她,吃什么亏……”令容嘀咕。
“你比她好看。”
“什么?”令容没听清,侧头看他。
那双杏眼里平常总含着笑意,此刻委屈烦闷似的,像是她养的那兔子耷拉耳朵,可怜又招人疼。韩蛰不自觉地牵出点笑意,“你长得比她好看,高阳性子傲,会招来妒忌。我不在时,你孤单一人必然吃亏。”
“那如果夫君在呢?”
“我会护着你。”韩蛰说着,手臂不自觉地伸出去,在她脑袋上摸了摸。
令容点了点头,唇角微动,心底里的闷气仿佛散了,云破日出,暖风和煦。她垂着头,回想方才小女儿家的纠结心思,有些不好意思,又觉得满足安慰,笑意越来越深,没忍住,轻笑出声。
韩蛰唇边笑意加深,“刚才是为这个不高兴?”
“才不是!”令容连忙否认,脸上莫名一热,夹动马腹疾驰而出。
……
这山上果然野味不少,杨蓁和韩瑶毕竟年弱,弓也拉不满,十支箭射出去,只能中两三次,还因力道不够,总让野物拖着箭跑走。
令容和韩蛰走过去时,他们猎的不多,除了几只斑鸠,旁的都是韩征的手笔。
一行人沿山路找猎物,韩蛰实在看不过去,索性捡了几粒石子当暗器,帮她们猎几只。他腕力极好,常年行走在刀尖的人,出招准头更无可挑剔,无需弓箭助力,小些的拿石子,大点的甩出箭支,每发必中。
小半个时辰后抵达山腰,拓出的官道走到尽头,再往前就没法骑马走了。
因猎物颇丰,无需再找,韩征便拿绳索将猎物尽数捆了搭在马背,招呼众人返回。
韩蛰却翻身下马,将缰绳拴在道旁树干,“你带瑶瑶和表妹先回,别惹事生非。”
韩征愕然,“那你呢?”
韩蛰看向令容,“她还没来过这里,我带去走走。”
“哦……”韩征拉长了调子朝他抱拳,“遵命。”遂带着韩瑶和杨蓁先回。
令容游山的兴致正浓,闻言正合心意,遂将马绑在韩蛰的马旁边,跟着他抄近路上山。
山间道路崎岖险峻,令容虽穿劲装,走山路也觉艰难,韩蛰或是将她护在内侧,或是拉着她手,扶她上坎登坡,慢慢地盘旋而上。
到得一处峭壁跟前,令容走得累了,停步擦汗,忽听不远处有呼喝声传来,循声去瞧,还没看清来处,风中便有利箭呼啸而来,劲道强劲,吓得她赶紧往韩蛰怀里躲。
韩蛰反应极快,听风辨音,揽着她腰跃向侧旁。
饶是如此,那箭支也几乎是从令容耳畔飞过,吓得她双腿一软,出了半身冷汗。
身后叮当疾响,乱箭尽数撞在峭壁,石屑乱飞。
与此同时,数道人影疾奔而来,后面三名羽林卫打扮的精干侍卫紧追不舍,弩箭疾射如雨,有人中箭惨呼,还有人没命飞奔逃窜,虽是林苑奴仆的打扮,却脚下生风,身手绝佳。这片刻之间,弩箭射完,那侍卫怒容丢弃,只拔刀紧追。
这般架势,显然是行宫出了事,羽林卫奉命追捕。
韩蛰再不迟疑,揽着令容,让她躲进旁边山洞,旋即纵身而出,截住去路。
第38章 羞窘
刺客共有四人, 身上藏着利剑,行刺不成反被追捕,这会儿已红了眼,见有人来拦截, 挥剑便砍,欲迫他让开逃命的路。
韩蛰在行宫不能佩剑,身上只带着尺许的匕首,短兵相接, 稍有些吃亏。
他惯在刀尖厮杀行走, 一眼望去, 便能估测四人武功深浅, 遂避开锋芒,身如疾风,扑向身手最弱的那人。
锦衣司追捕凶犯时须留活口, 不能尽情斩杀,最常用的便是重伤凶犯,让其无法奔逃,或是夺了兵器将其制服。这种手段韩蛰格外娴熟, 匕首虚晃,欺身近前刺其喉咙,那人回剑抵挡却折转不开,只好拳脚相迎, 脚尖点地欲退后些许。
韩蛰紧追不舍, 这片刻迟滞间, 他的手已如灵蛇绕向那人手臂。
对方来势凶狠,近身相博,拳如重锤,捣向韩蛰肩窝,欲迫他避让。
韩蛰却只稍稍避往侧方,趁势握住他手腕,用力一拧,骨膜断裂的沉闷轻响中,那人闷哼一声,长剑脱手落地。
韩蛰右肩如遭锤击,神色却没半点波动,脚尖将那长剑挑起,稳稳落在掌心。
右臂的伤痛对他仿佛全无影响,回手用力一甩,匕首脱手而出,掷向跑在最前面的刺客。左手剑却不停,出招迅猛,刺向对方膝盖,又准又狠,干脆利落。
那人原以为韩蛰右臂被伤,攻势必弱,哪料他左臂舞剑来势更猛?
膝盖被长剑透隙而入,剧痛传来,不由惨嚎着半跪在地,双拳紧握,猛攻韩蛰。
韩蛰不再恋战,退身避开,旋即追向前面的刺客,将这人留给追来的羽林卫。
这一番交战只在片刻之间,令容躲在山洞里,藏好身子,探出半个脑袋望外,只觉胆战心惊。眼瞧着另外三人逃如疾风,韩蛰只身去拦,怕他再受伤,心几乎吊到嗓子眼,忽听弩.箭锐响,循声瞧过去,就见又有人持弩赶来,腰佩利剑。
这人是禁军打扮,看那身装束,比方才追击而来的侍卫级别高出许多,如此身份,想必身手出众,足可襄助韩蛰。
令容正想吁口气,却见那将领弩.箭射出,竟舍了刺客,射向才赶到受伤刺客身边的侍卫。他的箭力道强劲,又稳又狠,只一箭,便叫那侍卫命丧当场。
兴许是刺客声东击西,追到此处的侍卫只有三名,后面并没旁人赶来。
这变故一出,眨眼之间,便只剩韩蛰与两名身手不算出众的侍卫追敌,刺客虽损了一名,却来了一位强援。
令容大惊,心思飞转,就见那将军迅速持弩搭箭,对准韩蛰。
韩蛰正与两侍卫合力拦截刺客,没留意瞧见方才的冷箭,见是禁军将领赶来,稍松口气——那将领他认识,名叫长孙敬,先前在羽林卫时是韩征的上司,身手跟他不相上下。
只不过长孙敬出身低微,虽有冠绝禁军的身手,也未能谋得高位。年初时长孙敬不知为何犯了禁军的规矩,被杖责了一通,发配到行宫,只做那百余名守宫侍卫的小统领。
韩蛰右臂被伤,不似平常灵活,左手挥剑制敌,才叫了声“长孙将军”,猛听不远处令容大喊“小心冷箭”,戒心顿起。十来步的距离外,长孙敬的弩.箭已激射而出,韩蛰侧身闪避,那劲弩虽未伤他要害,却仍射向他的右臂。
韩蛰大怒!
山洞中的令容更是又惊又怒,没想到这禁军将领竟是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捏着满手心的汗瞧过去,那将军抽出佩剑,径直攻向韩蛰。
韩蛰方才为夺兵刃,右肩负伤,又被他冷箭射伤,单凭左臂如何对敌?且看那将领的架势,弩.箭精准,扑向韩蛰时势如猛虎,全然是要杀人灭口。
韩蛰身边虽有追敌而来的禁军侍卫,身手却远不及刺客,更别说长孙敬乍然叛变,又添劲敌。
追捕之势转眼便成围攻,长孙敬与刺客合力,凶猛逼来,出招狠厉,密网般围住韩蛰,一副要迅速灭口后逃跑的模样。
韩蛰左手仗剑,右臂负伤,竭力自保之下,没法分神射出哨箭。
令容胸腔狂跳,知道负伤的韩蛰未必能胜过这些恶虎,一眼扫见山洞里有个颇狭窄的缝隙可容藏身,当即高声喊道:“刺客在此!刺客在此!刺客在此!”
她用尽全力高喊,声音又高又细,送出老远,甚至微有回音。
韩蛰面色陡变,长孙敬反应更快,当即抽身退出,往这边扑过来。
令容早已捡了石头在手,用力砸向远处草丛,打得茅草乱晃,旋即使出浑身力气,兔子般窜向那狭窄细缝,钻入其中藏起。
她活了两辈子,从没像方才跑得那么快,岩缝狭窄,擦得她身上生疼。
好在躲得快,长孙敬赶过来时,一眼扫见山洞没人,唯有远处茅草乱晃,当即追去。
强敌被诱走,韩蛰见令容没暴露,身上压力顿轻,取了哨箭飞射而出,合侍卫之力,凶猛扑杀刺客。待长孙敬扑空折返,三名刺客重伤,两边势均力敌。
转瞬之间情势折转,长孙敬没法杀人灭口,想逃走时又被韩蛰缠住,过了会儿,十数名禁军听着哨箭的响动追来,合力将他拿下。
带队的是羽林卫一位中郎将,命人拿下刺客,抱拳向韩蛰道:“多谢韩大人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