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人多,也没什么人注意主仆二人的异样。七浮好不容易到了摊位面前,看着价格木牌,下了马摸出些碎银递过去:“来两块小的。”
摊主收了碎银,拿刀正要切,一个清冷的声音补充道:“要大的。”
见出声的乃是马上的一位小姑娘,摊主一笑,切了两块大的,拿油纸包好,与找给七浮的碎银一起递过去:“这位公子,大小姐们都爱甜食,由她吧。”
长昕就不爱,她爱咸的。
心中不知为何蹦出这一句,让七浮自己也愣了愣。虽这般想,他也没管摊主多要了钱,匆匆将桂花糕塞进雨麦怀里,策马疾驰而去。
自灭门后,他脑子里牵挂着的,似乎只剩了长昕。也不知那天她被狼妖姑娘带去了何处,又是为何,要将自己赠她的簪子丢弃在他的必经之路上。
还是……沾了血的簪子。
马蹄踏过浅水,在河边飞驰。
七浮想过最坏的结果,就是那狼妖将长昕拐跑了,不然方才为何长昕连见也不曾出来见他,这不是他所知道的长昕。
然而气息又不会骗人,除非……长昕是受人所迫,无法与他相见。
他取出簪子,盯着上面沾染的血,忽然回想起了什么。他将手指咬破,缓缓在那朵沾血的宝石花上画下符咒。
……
潮湿而清冽的河水清香,将二人一马氤氲其中。本在鼓着腮帮子吃糕的雨麦,慢慢将口中的糕咽了下去。
河旁凉风让她清醒了些。雨麦从七浮胸口移开,看着自己的坐姿,皱了下眉,抬头时只见七浮正闷着头赶马,不由得问道:“主人在烦恼些什么?”
七浮闻声讶然:“你清醒了?”
“暂时的。一寸绯的毒还在雨麦体内作祟,或许出了这里,雨麦又要失去意识了。”雨麦小心地包好手中桂花糕,趁七浮放慢马儿的速度时,跃至河滩边。
“也好,那便在这里歇息一会儿,等计划好了再赶路。”七浮寻了块大石,将缰绳束好,而后走到雨麦身旁,“有什么打算告诉我的?”
雨麦却问他:“主人此时要赶去哪里?”
“原先打算去祁环居,不过现在……”七浮抬眼看着阴下来的天,“我想直接去宗家,与七宗榆当面对峙,问个究竟。”
“可是又发生什么不好的事了?”
“自然。”七浮冷冷一哼,“这家伙,突然间跟疯狗似的粘着我咬,将一些乱七八糟的事全甩给我,让我莫名其妙背了黑锅,他倒逍遥自在,如今怕是又在他那横玉楼中调香吹笛。”
雨麦沉吟片刻。自云层中透出的阳光慢慢转过来,投在她的肩上,连同她的一双猫耳,也染上一抹淡色的光辉。
“主人不可去宗家。”良久,她道,“虽没有依据,但雨麦敢肯定,只要主人一去宗家,定会被关起来大刑伺候。”
“无所谓了。我一身灵力,近十年来都在锻炼肉身,还怕他大刑伺候。”七浮不屑地笑笑,“我只是想去看看,长昕在他那里过得如何,可有受欺辱。”
雨麦的神色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她惊愕地看向七浮。
“你是不是想问我从何得知?”七浮背着手望向阴云,“分家有一种特殊的咒,就是可以用鲜血为媒介,投射出血的主人在施咒前的短暂记忆。长昕很聪明,给我留下了一些短暂的记忆。
“在记忆之中,我看到了狼妖姑娘芝谣,还有……”他面色转寒,一字一顿,仿佛要将那名字咬碎,“七宗榆。”
……
七家宗家,横玉楼中。
喝下最后一服一寸绯的解药,七宗榆走向书桌,双手穿过袅袅檀烟,取下架子上的一支竹笛。
七浮误中毒箭,他也免不了一起受罪。虽知毒不会共同承受,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是差人熬了解药,连服三日,与此同时也禁足了三日。
灭门分家不是小事,哪怕使了障眼法,让旁人误以为是恶妖作祟,但七宗榆眼下并不是家主。做完事卸下装束,才回到自己的茶楼中,便听手下禀报,父亲的亲信正于楼外求见。
好不容易洗白了自己,又费了一番心思给七浮抹黑,眼下七宗榆终于寻到了空闲时光,可以对着楼外好景吹奏笛曲。
竹笛刚横在唇边,一阵放肆的笑声便在耳旁响起。七宗榆不悦地放下竹笛,也不转头,恨声道:“有什么事也不早些说,净会专挑时间扫我雅兴。”
那笑声渐渐低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轻佻的女声:“杀了这么多同族,长公子殿下竟还能站在这里悠然吹笛,莫非真的没有一丝同情心么?”
“难道你能逃脱谴责?”七宗榆挑眉道,“别忘了是谁吩咐我做这些。也别天真地以为,我揪不出你。”
女声笑道:“哎哟,长公子殿下这也忒无情无义了。依妾身看,过河拆桥的一把好手,便是长公子无疑。”
“比起我来,你似乎更无情无义。”七宗榆回之以哂笑,“口口声声说七无沉前世是你的心上人,而今又百般折磨他。呵!女人的心机真真是可怕。”
似乎触及痛处,女声沉默片刻。七宗榆只觉脖颈上有什么力量正越勒越紧,勒得他透不过气来。膝盖窝忽一痛,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勒紧的感觉也消失不见。
“还敢提?信不信我让你身首异处?”女声冷然,而后道出她要说的事来,“七无沉就要往这里来了。”
七宗榆慢慢起身,拿起一方洁净的帕子,擦拭了笛身,将之放回架子上:“不过是顺路去了祁环居,我料他不会这么早来。”
女声有些惊讶:“为什么你敢用这般自信的语气……”
七宗榆毫不留情地反驳:“你是猪脑么?他那两位好友杀了於虚十余人,还烧了他们的尸身,骨灰撒在河中。不过昨天晚上有巡逻的人员无意目睹了这一切,算算时辰,这时他们二人的行迹应当已经被祁环居的长老悉知了。七无沉若是还有点脑子,必定会先去祁环居探探。”
他在软榻上卧下,托着额角凝眸道:“俗话说杀人须偿命,不过那两人的身份都特殊得紧,偿命?只怕祁环居之主没那个胆子。”
女声接过他的话:“假如不让偿命,妾身思索,唯有一个去处再合适他们不过了。”
“你是想说锁鹤阁么?”七宗榆露出一个挑事的微笑。
……
“主人要不然还是先去祁环居探探?”急急跟在七浮身后,见他上马,雨麦又道,“或许能了解什么。不然无依无凭去宗家,哪怕有理也道不清。”
“说的是,我也不觉得宗家像是讲理的地方。”七浮伸手将她拉上马,“我先去师兄那里问问。”
结果到了祁环居门口,守门的弟子就当不认识七浮,对他的请求不理不睬。见对方身着青莲阶的服饰,七浮倒不敢多言,赔了个笑,牵马来到寝居的墙外。
看样子,七宗榆的锅甩得够狠,“杀了”那么多人,只怕师父都不敢认他这个徒儿了。
寝居的墙虽高,不过难不倒七浮。往日在祁环居时,他们三人经常在查寝后爬墙出去修炼符术。
怕雨麦体内的余毒会发作,七浮也不敢把她单独留在这里。但马又不能留下,万一有人盗马,他还不得哭死。
便在他左右为难之时,雨麦忽竖起耳朵,一动不动盯着墙头。
七浮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面前的墙头上,竟出现了一只同雨麦原身一模一样的白猫。
白猫见了七浮,吃惊似的向后微微一缩。就在它惊讶之际,七浮已经将弯钩利刃拿在手上,但他并没有将弯钩甩出去。
那只猫的气息,和雨麦一般无二。
觉察到了七浮的目光,雨麦走上前,冲白猫招招手,白猫听话地跃下来,扑进她怀里的一瞬,竟是变作了风见月。
七浮看着风见月很是愕然,回想吕重青的情报,不由得问出口:“你真是妖?”
风见月松开雨麦,扯出一丝笑:“你不是都看到了,这还能有假吗?”
七浮瞥了雨麦一眼:“即便是这样,为什么你们的气息那么像?”
“我说,浮公子赶过来,应当不是来关注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吧?”风见月脸色苍白,黑着眼圈,像是几日不曾睡安稳过。
七浮按着眉心叹了口气:“你说得对。在说别的事前,首先我得确认一下。昨天夜里,你和剑谙师兄可是杀过於虚的人?”
咬了咬牙,风见月抬起头恨然一笑:“看来剑师兄没猜错,那天夜里的人,果然不是浮公子。”
“那人是七家长公子七宗榆。”七浮沉声,“他假扮我并教唆你们杀了人,而后又把黑锅甩到了我身上。”
第23章 023 情理之外
尽管七浮千里迢迢赶来,昨夜发生的事,还是在一个时辰前被通报到了刑罚部的四长老那里。
风见月表示昨天夜里其实是她一时冲动,不顾剑谙的阻拦先动了手。但冲动归冲动,她却是没有冲动的资本,被四名杀手困在当中。
随后剑谙拔了大剑冲过去想拉她出来,不曾想到站在包围圈外的“七浮”忽然放了火符。火一放出来,风见月就感到不对劲,因为是半妖的缘故,她对气息的变化十分敏感,故那一瞬就产生了怀疑。
可“七浮”气息的变化也只发生了一瞬,而后便恢复如常。也不知是火惊到了杀手,还是出于别的原因,等风见月回神时,冷不防后背已挨了一刀。
杀手一紧张,要么杀,要么撤。最终致使杀手不撤的原因,似乎还在于“七浮”。风见月越回忆当时的景象,越感到奇怪:四下明明是空地,那几名杀手却像是被束缚在了中央。
“偷袭我的那个杀手,下手很重,我都能感到刀气伤到肺部去了。”回忆时,风见月心有余悸,“被砍了那一刀后,我就半跪到地上站不起来了。剑师兄就来拉我,用大剑将我与那杀手隔开,拉着我就往浮公子……呃,往七宗榆那里跑。”
“结果呢?”
“那杀手居然还追上来了!”风见月提高了嗓门,“还边追边丢暗器,其他杀手也跟过来追。后来剑师兄可能是实在受不了,直接用了一记剑诀,把那三四名杀手……祭了剑灵。”
“那些杀手应当是被人用幻术控制了。”雨麦在一旁推测道,“若是於虚的杀手,自是训练有素,不会这样轻举妄动。”
风见月摇摇头:“谁知道呢!”耳中传入一些声响,她做了个稍等的手势,侧耳听了听墙内的动静,“我似乎得走了,刑罚部好像来了人。”
“所以,四长老说给你们什么处罚?”听罢,七浮问道。
“我想总是牢狱伺候吧……”风见月转过来,扯出一丝笑,“不过,剑师兄说是去锁鹤阁面壁。我也不晓得那是哪儿,总之不是好去处就对了。浮公子有什么话需要我传达剑师兄他们一下么?”
锁鹤阁?
心中咯噔一下,七浮脱口道:“等着,我会过去接你们出来。”
风见月摆摆手:“浮公子还是先洗脱自己的嫌疑为好。我们被关锁鹤阁还是小事,万一这事闹大,那可是引战啊……”
临走前她抱了抱雨麦,盯着七浮严肃道:“好好待麦子啊!别为了我们的事害她跟你跑来跑去的,她又不是你侍卫……”
雨麦伏在她肩上沉默了几秒:“现在……雨麦又是了。”
……
“祁环居锁鹤阁,既然被冠以“锁鹤”之名,按祁环居的说法,是个惩罚高阶弟子的地方。”
七浮奇道:“为什么我先前听得此地是历练之地?”
此时主仆二位正遥遥跟着押送剑谙、风见月二人的马车。
“换个说法掩人耳目罢了。”雨麦淡淡道,“说是试炼之地,其实也不错。祁环居的资本都放在里面,法器典籍、奇珍异宝,用机关护着,似乎隔几年居主还会亲自送高阶弟子入内修炼。”
“所以说……锁鹤阁就是个藏宝洞?”七浮听着有些好笑,“犯了错的弟子要被关进去,优秀的弟子也要入内,这不是乱套了么?”
“锁鹤阁便是这样一个混乱的地方。”雨麦道,“当刑罚部不晓得要怎么给有身份有背景的弟子下处罚时,便会送他们到锁鹤阁,从此死生有命。”
“……真是草率呢。”
见马车忽然加速,七浮也加了一鞭,与马车保持一定的距离,不被发现,亦不会跟丢。
他一边赶路,一边同雨麦低声聊着:“雨麦,你觉得我这样贸然跟去,约摸几日能回於虚?”
雨麦倒答得干脆:“主人都说是贸然跟去,自是无需问归期。听起来,似乎主人不爱留在於虚?”
七浮一笑:“自然了。不比祁环居,於虚再爱也是寄人篱下。既然不问归期,那我们就好好探一探锁鹤阁吧。”
垂眸看着雨麦的猫耳,他顿了顿:“只是不知你体内的毒……”
对方的回答毫不迟疑:“假如在锁鹤阁能够找到浮君的手记,区区余毒,主人一定能为雨麦除净。”
一问一答间,一路上七浮其实往别处想了很多。
本来他还在思索七宗榆甩锅给自己的理由,冷静下来想,对于长公子,刁难他根本不需要理由。
或者说,这个理由在他出生之时就已经定下。很简单,就是一个“权”字。
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他七浮素来不问权势,又是自小在祁环居这样断欲清修的地方修行,压根不会想着家族之中还有人会忌惮他眼红家主之位。
更何况他又是分家之人,身份上本就差了宗家一大截,这个理由就更没有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