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老伯爷注视了他一会儿:“好,没有,那你去吧。”
方伯爷走了,背影看上去一应如常,没有什么。
从额际渗出的冷汗,冰凉地贴在头皮里,只有他自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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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寒霄跟莹月接着被叫到了静德院里。
莹月蹲身行礼时,方老伯爷看见了她大拇指处露出的墨迹,先前僵凝的脸色柔和了些,叫她起来。
然后向方寒霄道:“霄儿,我这里有些私房,你才回来时,我就说交给你,因着我病,你怕我劳神,推着不要,我心里也有些犹豫处,所以拖了下来。如今我想了想,乘着我清楚的时候,该交的交与你罢,往后,我也更少操些心。”
方寒霄听见顿了下,躬身行礼。
他没再推辞,方老伯爷这个话说过好些回了,接就接了罢,方伯爷利欲熏心,是再指靠不上的,方老伯爷的百年自然是他负责。
但等方老伯爷命小厮拿出账册来,递与他的时候,他翻着看了一下,少有地吃了一惊——他不知道方老伯爷到底有多少私房,不过方老伯爷从前带着他满江河跑时,在产业上没怎么瞒过他,他心中多少有点数。
方老伯爷交给他的这份账册,即便不是他的全部私产,也是绝大多数了。
他知道方老伯爷对他有补偿心理,他在这个分配上会占大份——方老伯爷自己说的“犹豫”,他意会得到其实就是犹豫分配份额的意思,但偏私他到这个程度,他很出乎意料。
他是长孙,然而方伯爷是儿子,他比方伯爷还是隔了一辈,方老伯爷再生气儿子老大岁数不争气,那也是亲生的儿子。最后分私房的时候,多少得考虑他点。
“不用奇怪。”他的讶异之色没有遮掩,方老伯爷很容易地看了出来,他态度平淡,但是语声很不留情,“你二叔,是个蠢货。”
方寒霄:……
莹月也:“……”
方老伯爷是没有什么顾忌的,冷笑着道:“才我把他叫了来,还在我跟前弄鬼,以为我不知道他和薛鸿兴那些勾当——左一笔银子,右一笔银子,一时是薛鸿兴,一时是承恩公,老子辛苦攒下的家业,快叫这个大方的儿子送完了!”
方寒霄这下扬起了眉,他懂了——方老伯爷在静德院里以静养为要,别的不管,但府里大笔银钱的进出瞒不过他,账房上安插个人,一打听就打听出来了,方伯爷的动向因此暴露。
“你二叔,是个没有成事之能的人。”方老伯爷缓了口气,说道。
他这话音里满是失望之意,莹月忍不住悄悄看了一眼旁边的方寒霄——咳,方伯爷事事不成,与他的搅和可是脱不开关系。
不过给方伯爷下个“无能”的评语也不算错,就最近的一回,他偌大功劳化为乌有都不知道到底是中了谁的暗算,只一门心思去恨隆昌侯。
但莹月还是觉得怪心虚的,方老伯爷待她一直都不错,她知道许多真相,却得跟方寒霄一起瞒着他,心里并不是很好过。
方寒霄站立着,目中也露出了非常复杂的意味。
他对付方伯爷毫无心理障碍,可是一家子,打断骨头连着筋,他再智计百出,无法免除方老伯爷在这其中所受的伤害。
方伯爷的现状根源在他自己的贪婪,但毕竟洗脱不了他的插手。
他曾经对于方伯爷的怨恨在一回又一回的报复中渐渐削减了一些,接下来如果他要继续对付方伯爷,不会花费很大力气,可是——还有多大意义呢?
他的眼界,已远不是当年等待继承祖荫的少年,他并不在乎失去平江伯这个爵位,方老伯爷从前还劝他和方伯爷和好,如今却直接在他这个孙辈面前骂了方伯爷,对方伯爷的失望溢于言表,对于他当年出的意外,方老伯爷心中对方伯爷真的毫无怀疑吗?
方老伯爷其实是查过的,只是没查出什么来,才没有相信。
而他,是必要朝着撕开真相的方向去,逼暮年的方老伯爷将怀疑成真,直面亲子买凶残杀长孙的事实吗?
方寒霄心中思绪飞一般过,他最终,低下了头,什么也没有表示。
他心中已有了决定。
——算了。
起码方老伯爷在一日,算了。
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他并没有多少不甘心,因为方伯爷已不能对他造成什么伤害与困扰。
而他抬起头来,再面对方老伯爷苍老面容的时候,心中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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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伯爷反而不能觉得“算了”。
方老伯爷能查他的账,他也能知道方老伯爷分配私产的消息——不对,不存在什么分配,因为根本就没他的份,方老伯爷全部都给了方寒霄!
这一份偏心令方伯爷的眼睛都红了,闻讯后立刻冲去静德院与方老伯爷理论。
他连门都没进得去。
方老伯爷的私产已经在交接的过程中了,一些店铺的掌柜也被叫了来,认一认下任主人,院门禁闭,只听得里面各色动静不停响着。
方伯爷面色狰狞,努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去踹院门。
方老伯爷找他说过几回话,他得了爵位,都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没有一回听进去,他没想到方老伯爷今天话没几句,却一下把事做到这么绝。
他是继承了爵位与许多祖业不错,可是谁还嫌钱多呢?方老伯爷可是他的亲爹,临到了分私产,居然一文都不给他。
方伯爷心中的怒气像一团烈火一样到处燃烧乱撞,完全控制不住地,就想起了方老伯爷先前问他的那句话——
方寒霄出事,与他到底有没有关系?
方伯爷脸色怒张,眼神冰冷地想:是他大意了,斩草除根这么简单的道理,他没有想明白。
说起来,当年他找的人,真是深于隐匿之道,连方老伯爷事发后赶回追查,也没有追到任何线索。
唯一的遗憾,是下手不够干净利落。
希望这一次,他们不要再犯这个错误了。
第115章
方伯爷出门去了。
方老伯爷的作为烧毁了他全部的理智,他甚至等不及静德院打开门来,指责一下方老伯爷的偏心,再争取一下自己的份额。
没有必要了,他就是从来不在父亲的眼里,爵位当年给孙子也不给他这个儿子,要到孙子废了,才能落到他手里。
平江伯的爵位是他自己赚来的,他想要别的,也只有自己动手,把绊脚石搬开。
弯月高悬的时候,静德院里持续了近一整天的盘账交接终于结束。
莹月也帮了些忙,她没接触过像样的账目,但她识字,起码可以帮着记一记账,流水般的数目在她手底下不断增加溢出,她只是怕不留神记错了,就很认真,至于这些账目背后所代表的巨额财富,她一时没有往心里去。
落到别人比如方老伯爷眼中,就是这个孙媳妇甚是沉得住气了,见惯富贵,俯看如浮云——嗯,方老伯爷想不出什么深刻夸人的话,脑子里来回还是那一句,像他们家的人。
想到这个像的,方老伯爷也忍不住要想一想那个不像的,就逸出来一声叹息了:“霄儿,我与你说实话,这些东西大半原是想留给你二叔的,不想——”
方老伯爷的身份,照理用不着置什么私产,方家财富都是他打拼来的,他的财富,也都归于方家,但他多年前就已看出次子资质不行,恐怕他不能自立,方伯爷那时很能讨好他,连儿子都让学了文,方老伯爷也有些怜他,便额外替他考虑了一下。
不想世事翻覆难料,长房与二房所得,最终竟是掉了个个儿。
方寒霄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点了点头,然后伸手搀扶着方老伯爷进去内室。
方老伯爷劳累了这么久,终于完事,他是支撑不住,要休息一下了。
店铺的掌柜们各自告退,方寒霄也拉着莹月回去自己的院落。
莹月也累得不轻,坐着写了大半日,腰有点酸,因此走路都慢腾腾的。
照她的想法,回去最好马上洗洗睡了才好,但方寒霄还有一件事要做。
遣人。
将他们新婚时,洪夫人安排来的六丫头全部遣走。
他在方老伯爷那里没说什么,但他的认知非常清醒,如果他没有出意外,平江伯的爵位仍是他继承,他一点不会在意方老伯爷多给不能承爵的二叔家些私房,但方伯爷不会这样想。
方伯爷只会觉得他得到了爵位,那么平江伯府的一切都应属于他,如今方寒霄接受了这份私产,那么他与方伯爷之间那仅剩的平衡就被打破殆尽,不必要存任何侥幸,筑起防备便是。
方老伯爷在日,他可以与方伯爷暂且休兵,但他也只能退步到这里,如方老伯爷昔日所盼望的那样重归于好,是绝不可能。
从此撕罗清楚,陌路相行,就算最好的结果了。
方寒霄还不能说话,丫头们又不识字,开革人的这个命令,需得莹月传达出去。
莹月:“——现在就?”
方寒霄肯定而鼓励地向她点点头。
莹月犹豫片刻:“好吧。”
许多账目是她记的,自古财帛动人心,这么巨额的财富能引发人心底多大的贪婪与嫉妒,她很明白。
丫头们都被召集了起来,莹月向她们说了开革的决定——也不算开革,只是让她们回去洪夫人那里而已。
六丫头在新房里伺候了不长不短、一年出头的时光,原都快习惯了莹月这样与别的主子不太一样的做派,忽闻此讯,如晴空里打下霹雳,宜芳第一个跪下,底下跟着跪了一串,七嘴八舌地,都出声恳求着。
里头有一些是真心不想走,未必每个丫头都巴高望上有无穷的上进心,莹月这里没多少油水,也没很多额外想头——比如能走她的门路嫁一个好人家什么的,可她的好处也很明显,她脾性好,宽容,在这里当差心情轻松,虽说捞不到多余利益吧,可该有的也不会少,每天更不用担心撞到主子气头上就要挨板子,所做最累的活计不过是去提提水,对于一些丫头来说,能把这样的日子长长久久地过着就知足了。
尤其是与洪夫人和薛珍儿那边的乱象比,这里简单得像个桃源。
攀高成功的丫头倒有,比如留仙,结果又怎样呢,怀的孩子说没就没了,满腔泪往肚里咽,一个说理的地方都没有。
莹月有点为难,丫头们早知她心软,更加要求着她,真心想留下的不提,别有用心的就更不想走,这么毫无预兆什么结果都没有地回去,洪夫人那里能落下什么好来?
方寒霄见她似乎震慑不住,负手要出来,莹月听到他的脚步,转头把他拦了一拦:“——我来吧。”
她的心再柔软,没有软到没有底线原则的地步,方寒霄碍了二房一回眼,失去了爵位与健康的身体,再碍第二回又怎么样?
她起初不想要这些丫头,后来渐渐处得不错,可也仅止不错而已,与玉簪石楠的分量无法相比,她是那样长大,颠沛孤独的境遇令她天真归天真,但不能随便对人付出很大信任。
“我这里当差,很没有意思的,”莹月慢慢劝她们,“也没有什么前程,不值得留恋。你们回去吧,如果二夫人说你们,就说是我不好,态度凶恶,坚决要撵你们走,你们没办法,只有走了。”
宜芳流着眼泪道:“婢子不是怕被夫人骂,只是想跟着奶奶,我也不要什么好前程,只要奶奶不撵我走就好了。”
她看上去很真心,咬一咬牙,还补了一句,“奶奶是不是以为我是夫人的人,想在这里盯着对奶奶不利?我不知道别人,可是我真的没有,我到了奶奶这里伺候,从此就是奶奶的人了。”
其余丫头纷纷附和。
莹月沉默了片刻,再开口的声音仍然很柔和:“你们在这里,可是你们的父母叔伯姊妹兄弟呢?”她点到为止地提了一句,就转回道,“回去吧,乘着现在还没有出什么事,我们好聚好散,比日后闹出点什么来,难以相见的好,是不是?”
宜芳还待再说,莹月低了头,转身进去,她要说的话已经说完,再纠缠,也无非这两句罢了。
宜芳不知为何,态度要比其余丫头激进,居然站起身想追,玉簪上前拦住,张了张嘴,但没说出什么难听话来,只劝她道:“算啦,都是做人奴婢的,在哪当差不是当差?你说你从前没做过,以后呢?你们二夫人是什么样的性子,你最清楚了,老太爷把私产留给了我们大爷,二夫人看着服气不服气?要是叫你干点什么,你干是不干?现在奶奶做了这个恶人,叫你们走,你们回去顶多被骂一顿,可比将来为难好多了。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宜芳一时窒住,玉簪又推她一把,“去吧。”
说完她也往台阶上走了。
六丫头傻傻地站在院子里,没有人来管她们,不知过去多久,也不知是谁死心带了头,她们终于慢慢往外走去。
莹月拿着本书,隔窗看见,松了口气——她其实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方寒霄是真的没有把丫头们放在心上,如今才打发,他都觉得晚了,扯过一张纸来,写给莹月看:今晚凑合一下,明日就找牙人重新买些来。
他父母去世太久,他后来也常年不在京里,内院里当年属于长房的人手已经被排斥收买得差不多了,仅余几个他确定可靠的都安排在了方慧那里,如今他要重给莹月安排下人,索性一个也不要跟府里沾边的,全部重买。
规矩粗陋些不要紧,慢慢教起来就是了。
莹月看了点头:“嗯——”
一声未了,外面忽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石楠忙走出去:“哎,你做什么,不是叫你回去了——”
“奶奶!”宜芳的声音扬着叫起来,“奶奶,我有话说——有话和大爷说!”
她把方寒霄也牵带进来了,这比较罕见,因为这些丫头一来时就被方寒霄给过下马威,见识过他打发留仙的手段,那以后走路都有些避着他,等闲不敢往他面前去,恐怕叫他一个看不顺眼,也扔回去。
莹月看方寒霄,方寒霄若有所思,点了下头,莹月就道:“石楠,让她进来吧。”
宜芳脚步很仓促地进来了,面上透着孤注一掷的神气,进来不等人问,直接就道:“我有一桩秘事和大爷奶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