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隐约的、含蓄的、却也遮掩不住的激动,与云姨娘那番做戏的虚伪截然不同。哪怕云姨娘面上做得再好,也比不得这种真心实意的关切。
徐锦瑟心中一哂,约莫是她从未享受过这种真实的关切,前世才会将云姨娘那种流于表面的关心当做母亲该有的慈爱吧。
徐锦程扶了魏氏在暖塌坐下,道:“离家许久,累母亲牵挂,是孩儿不孝。不知母亲这些时日,身子可还好?”
“好的,我这身子好了许多。”魏氏只不错眼的瞧着他,几月未见,便是一眼都舍不得错开,“你是代你父亲去安国公府贺寿,哪里说得上不孝。这些时日,你在京城可好?”
“孩儿尚好。”徐锦程点了点头,“祖母待孩儿很是亲切,这些时日也多靠她老人家照顾了。”
“那便好、那便好。”魏氏不住点头。
正待再问,却听一声欢呼,徐锦鸿一边叫着“大哥”一边冲了过来,一把抱住徐锦程的小腿,欢喜得不得了。
徐锦程抄住他的两腋,一把将他抱了起来,“二弟,可是想大哥了?”
“想啊!”徐锦鸿用力点头,不住往他怀里钻,“大哥可算回来了!嘻嘻。”
“大少爷不在的时日,二少爷时时惦念,每日都要同老奴念叨一番呢。”顾妈妈立在一旁说道。
两人这般兄弟情深的模样,魏氏瞧着心中欢喜,面上也不由露出了几分喜色。
倒是徐锦程,逗着徐锦鸿玩了一会子,便朝徐锦华看了过去,“我不在家的时候,听闻妹妹为了替母亲祈福,独自去了庙里?”他口中的妹妹,指的自然便只有徐锦华一个。
“是呀,大姐为了替母亲祈福,去庙里住了好些时候。我瞧着,今冬母亲身体比往年好上许多,该是大姐的诚心打动了菩萨才是。”徐锦秋插嘴道。
“糊涂!”徐锦程斥道:“你一个闺阁小姐,孤身一人跑去庙里,便不怕母亲担忧吗?我听闻你根本未与母亲商量便跑去了庙里!便是要祈福,也该通禀父母,做全准备后再去!你这般肆意妄为,这次是你幸运,平安回来,你若出了什么事,要将母亲置于何地?”
徐锦华不料他一开口便是斥责,面上神情变了又变。但徐锦程身为长兄,平日积威甚重,徐锦华几番申请变换,终是低头认错。
徐锦程的神情这才和缓起来,道:“如此才对。”
见她一直低头不语,以为她在众人面前被拂了面子有些抹不开,便道:“大哥在京城耽搁久了,没能在你生辰时回来,这番带了些东西给你,已着人送去你房中了。”
徐锦华这才抬头,瞧着许久未见的徐锦程,道:“多谢大哥。”
兄妹两人这一番对话旁若无人,全然没搭理徐锦秋,更不要提旁的弟妹了。
徐锦秋面上一阵阴霾,只徐锦程一贯眼中只有徐锦华这嫡亲妹妹,对他们这些庶出一向不看在眼中。
这也是徐丘松教导之故。徐家子弟七岁上便要挪出后院,由父亲亲自教导。徐锦程乃是徐丘松一手教导而出,虽也受魏氏影响,却不似魏氏般宽厚,很有几分刻板的威严。
故徐锦秋心中虽是不平,却不敢在这位大哥面前表露出来。
不过徐锦鸿却没这顾虑,在徐锦程怀里跳了跳,拉住他的披风,叫道:“大哥,大哥,你看,你给我的拨浪鼓!”
说着,朝顾妈妈伸出手去。顾妈妈立即意会,将那拨浪鼓递给了他。徐锦鸿便得意洋洋的拨动起来,“大哥你看,这拨浪鼓是不是和我很像。”
这拨浪鼓大红漆底,鼓上方还雕成了圆脸童子的模样,与徐锦鸿这一身红衣,圆滚滚的模样还真有几分相似。徐锦程瞧着好笑,不由问道,“是有几分相似。”
徐锦秋瞧着却只觉丢脸。这拨浪鼓与徐锦鸿相像,是当日徐锦瑟拿来哄他的说辞,这弟弟什么都不懂就拿来在大哥面前献宝,倒叫大哥看了笑话。
她越想越是不忿,遂开口道:“这都要谢谢大哥给二弟挑的拨浪鼓,若不是二姐道破,我们还不知大哥送这的深意呢。”
“哦?”徐锦程闻言,倒难得转向徐锦瑟问了一句,“你觉得我有什么深意?”
徐锦瑟落落大方的道:“这拨浪鼓是小孩的玩具,阖府也就二弟合用了,大哥远在京城还惦记着家中弟妹,若说有什么深意,那自是盼着兄友弟恭之意了。”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徐锦程深深看她一眼,心中觉得这二妹在自己离家之时似乎有了些许变化。只他同这些庶妹一向不亲近,便也未深究。
因着徐锦程回来,魏氏便又留了大家共进晚饭,一顿饭面上是吃得热热闹闹,皆大欢喜。私下却到底各人有各人的心思。
待到大家散了,已是月上柳梢,时间不早了。
徐锦华在侍书搀扶下回了房中,刚进房门,惊见黑暗中已有一人坐在桌边。
主仆二人被吓了一跳,却听那人突地开口问道:“我看你一整天都心不在焉,你与我说实话,我不在的这些时日,究竟出了什么事?”
正是大少爷徐锦程的声音。
第61章 安国公府
听到这话,徐锦华只觉双腿一软,竟“腾”的一声跪下了。屋里的司琴与侍书对看一眼,连忙退了出去,从外面将门带上。
“你这是为何?”徐锦华如此,徐锦程反皱起了眉头,“有何事情需要你做这番姿态?你是我徐家嫡长女,便是遇上何等事情,也不该这副乞怜之态!”
“大哥!”徐锦华仰望着徐锦程,哀叫道:“妹妹、妹妹快要叫人欺负死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徐锦程厉声喝问,“谁敢欺你?”
“还不是、还不是二妹……”徐锦华将这些时日,徐锦瑟如何大出风头、如何讨了魏氏欢心一一道来,更将那日陈景政之事添油加醋了一番,暗指徐锦瑟背地里设计了这件事,让自己和徐锦秋都着了道。又借机挑拨,引得母亲对她生隙,伤了母亲的心。最后更借着生病,装成疫症出了府去,叫母亲为了补偿她,连那安阳的庄子都送了过去。为着这事,母亲病情加重,她才不得不匆忙去庙里祈福,希望母亲早日康复。
这一番是非黑白颠倒,将徐锦瑟说成了心机深沉、不择手段之人。说到动情之处,更是声泪俱下,哽咽不能言语。
徐锦程捏着眉心,他对这些庶妹一直不甚关心,对徐锦瑟的印象也仅限于为数不多的见面中,安静寡言、颇懂进退的模样了。
若事情如徐锦华所言一般,自己这二妹……倒真似个祸害了。
只是,这二妹从小在府中长大,若有这般心机手段,缘何从前未露端倪?此事尚需斟酌。倒是那陈景政竟敢觊觎徐家女眷,还私闯后宅,真是好大胆子!父亲碍于与陈家交情不便出手,他日若有机会让他见着这登徒子,定然不会放过!
徐锦程在心中发狠,落在徐锦华眼中却觉得他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不由想到大哥一向不屑理会这些小女儿间的争端,一时有些气郁。
她抬头看去,只觉黑暗中徐锦程的身形格外高大。此时房中并未点灯,却也不怕露馅,遂狠了狠心,朝他膝上一扑,痛哭起来。那眼泪不一会儿便打湿了衣裳。
徐锦程对这妹妹到底也是疼爱的,见她哭得几乎快喘不过气来,不由安慰道:“母亲一向疼爱于你,不至为别人同你生隙。你只同母亲辩说分明,定然无碍。那陈景政欺我徐家至此,若是见到,我定会教训一顿。至于二妹,我会多加注意。你且放宽心,若她真欲害你,我定不饶她!”
这便是承诺会替她撑腰了。
徐锦华却不甘心,只想徐锦程立时出手,狠狠教训徐锦瑟!
徐锦瑟害她至此,竟还平平安安、毫发无损的回了府里!这叫她如何甘心?她已经变成了这副鬼样子,绝对不会让徐锦瑟好过!
徐锦华想起自己托词祈福,悄悄去了庙中医治,其间受了多少苦痛才终于痊愈,却在脸上、身上都留下了再也无法抹去的疤痕,便恨毒了徐锦瑟!恨不得自己当日所受之苦,十倍、百倍的还到徐锦瑟身上!
而徐锦程——这在家中素有威严的大哥,却是徐锦瑟的亲哥哥!想到徐锦程从小到大对自己的疼爱、对自己的另眼相看皆因自己是魏氏所出、是他一母同胞的妹妹之故,徐锦华便不寒而栗。恨不能立时挑拨得他们兄妹相残,这世上再无徐锦瑟此人,自己方能心安。
这念头令她如在火上炙烤一般,浑身战栗起来。徐锦程却以为她是委屈到了极点才会如此,安慰般的拍了拍她。
徐锦华又是一阵痛哭,逼着徐锦程做下保证,一旦发现徐锦瑟不轨,便要立即替自己出气,方才罢休。
对这结果,徐锦华虽不甚甘心,却也知她这大哥一向不爱沾染后宅是非,能做下如此承诺已是不易。
至于日后……她自然有办法,让大哥“发现”徐锦瑟的不轨之处。
黑暗中,一抹狠厉之色浮现在她眼中。徐锦华立即低下头,没叫徐锦程发觉任何异样。
待徐锦程走后,徐锦华独自静坐屋中。房中并未掌灯,浓重的黑暗围绕在她的四周,几欲噬人。
突地,轻微的叩门声响起,司琴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小姐,天色已晚,是不是先奴婢把灯点上?”
徐锦华蓦地抬头,脸上表情一瞬间扭曲起来,但她旋即深吸口气,放稳了声音,道:“房里的炭盆还没点上,你和侍书先去拿些炭来,回头再点灯。”
明明前日才从公中领过炭,小姐说近日有些气闷才没叫她们点的。此时若想用上,根本不必再领一次。司琴正要开口,却被侍书扯了扯袖子,拽了出去。
“小姐这是想独处呢。”待走得远了,侍书才小声提醒道,“小姐说什么,咱们只管照做便是,不然少不得又要受那皮肉之苦。”
想起徐锦华最近的暴戾,司琴不由打了个冷颤。不再言语,跟着侍书一同去领炭了。
两个丫鬟如何说话,徐锦华并不关心。一听到她们走远,她便摸索着走到妆台前,拿了粉盒便往脸上搽粉——那一番哭诉,眼泪早将脸上的厚粉冲刷得斑驳不堪。只房中昏暗,徐锦程又对这些女子妆容之事不甚了解,才未发觉异常。
若是让司琴点了灯,她这脸便再藏不住了。
徐锦华哆嗦着手,往脸上一层一层搽着粉——这般狼狈的样子、这般难堪的样子,不该是她徐锦华!她才是徐家嫡长女、是安国公府嫡支所出、高高在上的尊贵女儿!
而她,一刻都不会忘记,是谁想要夺走这一切、是谁害得她变成这样!
——徐锦瑟!
她绝对不会放过她!
徐锦华拿着粉扑的手狠狠用力,将那粉扑攥得扭曲了起来!
***
徐锦程在京中之时,借住在安国公府中。原该在安国公六十大寿后便返回承阳,但恰逢徐丘松官职调动,徐家搬迁入京。徐锦程便一直留在京中,方便接应徐家诸人。
徐锦程回府不久,在衙门住了许久的徐丘松终于回府,也带来了一个令徐家小辈几乎炸开锅的消息——他们将去安国公府拜访了!
这消息一出,最激动的便是徐锦秋了——安国公府,那是她们祖父的府邸!
徐丘松在承阳多年未动,这么些年,更是从未回过京城。膝下子女,除徐锦程为给安国公祝寿上京外,皆连安国公府的大门都没见过呢!
这许多年,徐锦秋虽知自己是安国公正经的孙女,却从未见过祖父母,更没见识过“国公”这听起来大得不得了的爵位到底是何模样。
对她们来说,承阳县令已经是平日所见顶大的官了。
安国公……也不知这位祖父,到底是怎样威严的模样。
若是、若是能得祖父母另眼相待,她在这家中的地位,定会有番翻天覆地的变化。
一想到这些,徐锦秋简直有些迫不及待了。私下里衣裳试了一身又一身,恨不能让绣房再做个几身出来。
曲姨娘倒是罕见的并未劝阻,反帮着她参详许多。安国公府可是正经的国公府,徐锦秋若是能跟府里小姐打好关系,得到的好处可就数不清了。
徐丘松在承阳一待便是这么多年,她还以为要在承阳终老呢,不想还有回到京城的机会。此等与安国公府中人结交的机会,万不能放过的。
徐锦秋这边是忙忙碌碌,很折腾了一番,徐锦华处却是安安静静,并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她的衣裳首饰,魏氏早已准备妥当,断不会逊色了去。加之虽同未入过安国公府,但她有安平侯府这一外家,对这趟拜访便不像徐锦秋般憧憬了。
徐锦冉还是一贯的低调无声,李姨娘倒想让她学徐锦秋一般好生装扮一番,偏她们平日素净惯了,一时也找不出什么出彩的装扮。
唯徐锦瑟,与平日一般,该干什么便干什么,混似不知这件事一般,倒叫荷香有些着急。
“小姐,三小姐今日又换了新衣,听说绣房来不及做,是贴了银子去外面铺子买的。”
徐锦瑟闻言,只一点头,视线根本未从手中书卷上移开。
“这,小姐,您看咱们是不是也该准备准备……”荷香朝鸿雁使了个眼色,鸿雁却未接茬,倒是徐锦瑟放下了书卷,略一沉吟,道:“那你便将公中新做好的那身衣裳拿出来吧,再搭几样儿母亲送来的首饰,去安国公府足够了。”
魏氏送来的首饰可都是出自安平侯府的好东西,戴去安国公府当撑得住场面。荷香只觉小姐果然深思熟虑,一时也不担心会被精心装扮的徐锦秋比下去了,高兴的去准备了。
瞧她这般高兴,徐锦瑟不由一哂。徐丘松可是安国公的亲子,以国公府嫡次子的身份,却在偏远的承阳做个小小县丞,还一做这许多年不得回京,以至他们这些子女,竟未踏足过安国公府的大门,自然是有原因的。
徐锦秋的盘算,想来是要打了水漂了。
时间转瞬即逝,这一日转眼就到了。一大早,马车便停在了门口。徐锦华搀扶着魏氏上了车,徐锦瑟、徐锦秋与徐锦程同乘一辆。另一边徐丘松与徐锦程并徐锦鸿同乘。
这一次,徐家可谓全家出动,拜访这久违的安国公府了。
徐锦秋显是对京城的风貌兴趣甚浓,又觉掀开帘子的举动太过冒失,便只能从帘子的缝隙朝外看。这一路行来,多是繁华热闹之地,偶尔还能见到披着甲胄的卫兵在城中巡逻,徐锦秋看得一眨不眨,倒是难得安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