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江刚说到这里,面色突然一变,猛地回过身去,厉声喝道:“是谁?”
话音未落,垂柳树旁假山之后,已慢慢现出一条修长的身影。
在全黑衣裙的衬托下,夏冬的脸色更加苍白,发红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她的师父,面无表情。
“冬儿,”夏江怔了一下,“你怎么过来的?”
“因为是在悬镜司里面,所以春兄稍稍有些大意,我想了点办法把他甩开了。然后……国师府的守卫也好像没有想象中那么森严。”夏冬缓步上前,眸色迷离,“承蒙师父调教多年,如果这点本事都没有,我还当什么悬镜使呢。”
夏江瞪着沐妍姗,沐妍姗挑挑眉,微微一笑,夏江气闷,语气不善“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师父还没有那么激动的时候就过来了。”夏冬在水榭的台阶旁停下了脚步,仰起头。她的脸色清淡如雪,眼眸中却含着滚烫的泪水,“师父,我一直以为,悬镜司世代相传的,就是忠君、公正、为朝廷去污除垢的理念,您以前也一直是这么教导我的……可为什么,您今天所做的事情我却看不懂呢?”
“为师在审问人犯,你先下去吧。”夏江冷冷地打断了她。
“就算他是人犯,但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悬镜司可以把毒药塞进人犯的嘴里?”
梅长苏笑着插了一句嘴:“早就开始了,这乌金丸也是世代相传,并非你师父自创,可别冤枉了他,只不过,现在还没传给你罢了。”
夏江头也不回,一挥手就点住了梅长苏的哑穴,仍是对夏冬道:“对付非常之人,必须要有非常手段,很多事情你不知道,就不要多问。”
夏冬深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字字清晰地问道:“师父,其他的事情我可以不问,但刚才你们所说的,我不能不问。当年……祁王的那件旧案,它与我切身相关。我想知道,您在中间到底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放肆!”夏江终于沉下了脸,“有你这么质问师父的吗?你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实在令人失望,是不是这个梅长苏在你脑子里灌了些什么?祁王谋逆,罪有应得!难道你忘了,你的夫君就是因为这个才死在林燮手上的!”
夏冬透过模糊的泪眼,凝视着这个尊敬了多年的老者,心里极度的失望,也极度的绝望。
沐妍姗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梅长苏坐在亭中的石凳上看夏江,目光柔和而怜惜。
他可以感觉到夏冬此刻的悲凉和愤怒,然而真相就是真相,它迟早都会击碎所有虚幻的温情,让人看到背后那张冷酷的、已被私欲所扭曲的卑劣面孔。
“师父,徒儿最后一次求您……回头吧……”夏冬的声音,此刻已变得零落而又颤抖,夏江那闪过杀机的眼睛,令她心寒彻骨,却又不能逃避,“天道自在人心,如果不能悔悟,您就是杀十个梅长苏,也于事无补……”
夏江的脸仍如封冻的江面,并无丝毫融化的迹象。虽然此时他还没有下杀手的意思,但那绝不是因为师徒之情,而是碍于夏冬三品悬镜使和将军遗孀的身份,不能随心所欲地处置。
“夏春!把夏冬带回悬镜司里去,严加看守,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她出来,也不许任何人与她接触。”
“是。”
夏秋显然是所有人中唯一一个还不了解状况的人,所以立即吃惊地冲上前来,问道:“师父,冬儿犯了什么错吗,您为什么这样重罚她?”
“尤其是你,没有得到我的许可,绝不准许私下去见她!”夏江眯了眯眼睛,声调更加严厉。
“师父……”
“算了秋兄,”夏冬凄然一笑,胸口翻绞着与过去所信奉的一切完全割裂的痛楚,“不用再说了。
师父想教一些新的东西给我,可是我学不会,也不想学,所以他生气了……”
夏秋茫然地看了看她,再回头看看师父铁板似的脸色,显然没有听懂。
这时夏春走上前来,拉了拉夏冬的胳膊,示意她跟自己走。
夏冬没有反抗,顺从地转过身来,用哀凉的眼神看着夏春,道:“春兄,师父的这些本事,你是不是已经学会了?”
夏春掉开头,回避掉她的视线,改握住她的手腕。
在被拉走前,夏冬回过头来,看了梅长苏一眼。后者还不能说话,只能向她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虽然这微笑是那样的温润柔和,夏冬的眼泪还是忍不住滚下了面颊。
这是女悬镜使最后一滴脆弱的泪,当它无声无息地落入足下的埃尘中时,夏冬的心已凝结成冰。
“国师大人来到真巧。”夏江解决完夏冬看向沐妍姗,带着几分咬牙切齿之意,今天他是被这个小丫头算计了。
“本座要是再不来,那干净肃穆的国师府就要被夏首尊沾上血腥了。”
夏江对此倒是颇为不耻“血腥,这些年悬镜司和国师府的血腥就没少过,国师大人哪儿来的干净。当年一事,要是没有老国师……”
“夏江!”她这一声厉喝宛如风云变色,霎时间没了温柔淡雅,只剩满面冷霜,凤眸中掠过一丝嗜血的冷意。梅长苏敏感的察觉到沐妍姗对夏江那句话的忌惮,他想,或许琅琊阁的消息没错,这里面是有国师府的参与。
国师很快调整好自己的情绪,眯起了狭长的凤目,姿态娴雅,礼貌性牵起的唇角,一丝丝浅淡的笑容如寒冰流淌:“师父如何,你有证据吗?就算闹到陛下那里,陛下信吗?陛下只会以为你夏江狗急跳墙,拉我国师府下水。而污蔑国师的罪名,就算你夏江有十条命也付不起。”
“要不是大人事事相逼,我怎么可能会拿出那事来说道。梅长苏是谁相信你心里比我清楚,我敢肯定他是赤焰旧人,他在京城的所作所为如何你我看在眼里,太子倒台,誉王陷入困境,就连我现在都被他算计的举步维艰,下一个就是你!”沐妍姗从不吃硬的,那就软硬兼施,他就不信她还是那么无所顾忌,今天这番话也是让梅长苏知道国师府在里面扮演的角色。就算他夏江倒了,还有国师府相伴,值得!“你确定要绊倒我再和他斗?你师父当年可以跟我合作,为什么你就不可以?!我死了,你国师府的辉煌也就过去了,你当真要这么做吗!”
国师懒懒的坐在湖边,美眸微闭,跟他打太极。拉起梅长苏,下人赶忙递上一个玉瓶,从里面倒出一颗药丸,塞到梅长苏嘴里。没一会儿,梅长苏脸色稍缓,反握住沐妍姗的手腕,微微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沐妍姗放下心来,叹了口气,收回手直视夏江“你不必咬死国师府,我今天敢在这里跟你对峙,那就说明我已经把当年你和滑族逆贼璇玑故意留下的所有痕迹都抹去了,没有人会信你。更何况,师父当年不过是被你们阻止,在梅岭惨案发生后,没有按照陛下的命令以国师的身份窥测天命,测算赤焰一案真否,从何谈起参与此事。赤焰军一案,师父从未参与!”
“那祈王呢?不是我污蔑吧!当年祈王殿下说的可不是废止我悬镜司一门,你国师府也跑不了,要是没有你师父的从旁协助,我和谢玉怎会将事情办的如此顺利!”
国师不疾不徐,反而是看了眼梅长苏,梅长苏今日的震惊不不比他从琅琊阁醒后的到少,不过现在的他跟能隐忍,潜意识里,他是不相信的。沐妍姗看他,他知道,她把他留下,是为了让他明白这件事情的真相,所所有有。
“你以为单凭师父一人的帮助你和谢玉就能绊倒盛极一时的祈王殿下?你以为身为国师的他能够欺瞒陛下毫发无损的助你成事?你以为以你和谢玉的三言两语就能说动师父,为你们所用?夏江,你未必把国师想的太愚蠢了。祈王的建议陛下从未放在心上,你知道为什么吗?”国师露出遗憾的神情,似乎在感叹夏江的愚蠢。
“因为每一任国师继位时,都会以性命向天起誓,忠心于帝王,决不欺瞒帝王。国师从来都是帝王的左右手,是帝王的眼睛,如果没有这个誓言,你以为帝王凭什么给国师那么大权力,那么多宠爱。祈王当时不知道,你说他要是知道,他还会废止国师府吗?在位的陛下会舍弃国师府这个最锋利的武器吗?没有国师府的帝王,如何一手掌控朝堂和江湖?当时祈王想动国师府,在陛下眼里那就是要动他的皇位,咱们这位谋逆而登上皇位的陛下对皇位有对看重,对当时的祈王就有多忌惮,陛下一向最看重自己,对旁人那怕是亲身孩子都是狠心的。”
“所以……”夏江内心震惊,混乱的跌坐在地上。
夏江的神情变化,没有逃过国师的眼睛,她站起身来,继续道“所以,祈王的事情是陛下一手促成的,你们不过是棋子罢了。而当年祈王和陛下的谈话,也是陛下授意高湛假意让你得知,不然,就凭你夏江凭什么有机会听帝王的墙角。”
同一时刻,纪王爷会入宫面见陛下,禀报初五所见夏冬暗中将卫征送走,陛下大怒,诏来夏冬,夏冬供认不讳却一心维护夏江,极力撇清与夏江的关系,以梁帝多疑的心思自然可以察觉到夏江对自己的隐瞒,加上国师府早上刚刚递上的密报,将夏江这些年瞒着梁帝的所作所为如实禀报,梁帝本就压着一团火,现在的夏冬的所作所为不过是点火的引子,彻底把夏江给烧死。
“大人,陛下下令,要您即可逮捕夏江,送入天牢,蒙大统领刚刚带兵封锁了悬镜司的。”沐轩接过探子的回报,朗声道。夏江脸色一变,阴沉的要滴出水。
国师俯下身,紧紧地盯住夏江的眼睛,离他越来越近,忽然,她轻轻淡淡地道:“所以,夏首尊,当你选择和誉王殿下站在一起欺骗,糊弄陛下,触及陛下底线的时候,你已经成为陛下的弃子了。”
夏江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国师清冷秀美的面孔就从他眼前撤走了,沐妍姗微微一笑“对了,顺便告诉你一件事,从去年开始,在陛下的授意下,本座已经将夏首尊十年来的所作所为查清楚,今早已经如数禀报陛下。”
沐轩从后面走上前,一把拽起夏江:“夏首尊,请吧!”把他拖着就走。
“沐妍姗!!!”夏江咬牙切齿的吼道,继而狂笑“我在天牢等你!总有一天你会和我一样的,哈哈哈哈!”
今天她说的他信,因为只有这样一切才会合理。夏江是聪明人,又常年在梁帝身边,对于这一点,他一点就透。
当年的祈王又是鼎盛一时,风头日盛,压过皇权,这是一位帝王绝对不能容忍的,但是当年的祈王太过顺风顺水,不懂得收敛锋芒,就算当时他对帝位毫无心思,以梁帝的自私也容不下他!在梁帝的授意下,老国师顺水推舟,对夏江的谋划熟视无睹,对祈王下狱并未伸出援助之手。只是,就连当时老国师都没有料到的是,夏江和谢玉竟会连起手来,歼灭赤焰军,造成梅岭惨案。案发后,赤焰军七万人全军覆没,回京的谢玉和夏江联手给沐妍姗下药,让她陷入昏迷,老国师急于为沐妍姗治疗,对于梁帝吩咐下窥测梅岭一事真伪的命令回复晚了一日,这一日便是物是人非。在夏江和谢玉的推动下,赤焰军早早被定为逆贼,老国师为赤焰军正名的奏章被当时震怒的梁帝无视,命人统一带去焚毁。此后,一旦老国师提及此事,梁帝都会大怒,勒令他不许再提。
这是老国师显赫一生唯一的污点,也是最对不起这个小徒弟的地方。于是,当老国师天命所归之时,还对此耿耿于怀,用最后的法力守护住赤焰军将士的魂魄,留给沐妍姗的最后一个命令就是扫清滑族逆犯,一个不留!
知道全局的老国师三月后归天,新国师对此一无所知。谢玉和夏江在梁帝不知不觉的利用下,自以为是的对此闭口不谈。所以大家都输了,唯一的赢家就是梁帝。但是,这件事情也成为扎在梁帝心口上的一根刺,拔不掉,磨不平。
与此同时,按照计划,这时候沈追已经入宫回报巡防营一事了。
私炮坊、朱樾、大理寺、悬镜司、夏江、卫峥……这些名词会在梁帝脑子里混乱地翻滚,令他昏沉沉头痛如裂,而在这一团乱麻之中,他可以清楚的认识到,唯一清晰的便是誉王从过去到现在那一贯的手法。
成功地扳倒了太子之后,目标已改成了靖王。如果说前太子还算是自作自受被誉王抓住了痛脚的话,那么这次对靖王就是赤裸裸的构陷了。
然而更令人心惊的是,誉王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竟然可以联合到夏江,可以让一向只忠于皇帝的悬镜司为他移囚设伏,最终给靖王扣上犯上作乱这个大罪名。
对于梁帝而言,悬镜司的背叛和欺瞒,已经突破了他容忍的底线。
等一应诸事安排好之后,沐妍姗派人把梅长苏完好无恙的送回苏宅,沐轩亲自押解了夏江,在蒙挚的配合下送入天牢,关押进最森严的天字号房。
沐妍姗和蒙挚重新整衣入宫,向梁帝复旨。
第十六章
“夏江说了什么吗?”梁帝这时刚刚斥退誉王,叫他回府等候处置,所以心情依旧恶劣,脸阴得象是随时会打下一个霹雳来。
“他不肯认罪,一直要求面圣。”蒙挚如实禀道。
“他当然不肯认,”梁帝冷笑道,“夏江是到了最后一刻也不会放弃的人,他要是痛痛快快认罪了,朕反而会觉得奇怪。”
“可是陛下……”蒙挚上前一步,满面迷惑之色地道,“臣在送夏冬进天牢的时候,她一直坚持在为夏江分辩,说……劫夺卫峥之事都是她为报夫仇,自作主张,与她师父没有丝毫干系……您说会不会真的是这样呢?”
梁帝不由瞟了蒙挚一眼,“你呀,武人心思,太简单。夏冬说的话,也只有你肯信。她要是只为报夫仇,在牢里杀了就是,装模作样劫出来做什么?纪王不是还看见他们给卫峥顺气么?分明是不想让他死。如果此事由夏冬一人所为,卫峥早就没命了。朕觉得夏江大概还想拿卫峥继续做点什么文章吧,比如说偷偷放到靖王管辖的某个地方,再派人去搜出来,自然就成了景琰的罪证……”
“啊?”蒙挚的表情又惊又骇,“这……这也未免太毒了……这些关节也只有陛下才想得明白,臣愚钝……根本想也未曾这样想过……”
“夏江的手段,朕是知道的,”梁帝眯着眼睛,神色狠厉,“以前总觉得他绝不会对朕有所欺瞒,所以未曾多虑,现在回想起来,着实令人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