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多年来都端着八风不动的君子仪态,贾政险些直接站起身来。
他自认若非亡父临终遗本,虽未必能像妹夫林海那般才高八斗做得少年进士,多年苦读后科举晋身应当不在话下。这些年来,与斗鸡走狗的纨绔兄长相比,也确实是他与林海私交更好些,往来书信皆以字想称,较之一般姻亲亲厚的多。
既然是惺惺相惜的同道中人,林海怎的会突然收酷肖其父、自小不喜读书的贾琏为徒?那贾琏,便是他自己也是瞧不上的,林海乃是当朝探花,难道不晓得收下这样不争气的徒儿会连累老师也受人耻笑?
贾政百思不得其解,王夫人也是惊了个目瞪口呆。她先看一眼满脸不可思议之色的贾政,又看向了神色平静的贾母,略低头思索了片刻,就自以为猜中了事情经过,含笑开口:“想来是姑太太喜爱琏儿,又辛苦琏儿这一趟走的辛苦,便劝了姑老爷教导琏儿一二,这倒是琏儿的福分了。”
贾母闻言点了点头,王夫人这次倒是与她想到一起去了。虽然觉得姑爷教导琏儿那个不争气的委实有点大材小用,也有些后悔不曾早些去信劝姑爷收下珠儿,贾母心里还是满意女儿贾敏对娘家人的看重。
“敏儿对你们的好处,你们心里也当记得,也莫要再怨怪我一向偏疼她些。”贾母缓了口气,继续道:“至于南安王府一事,敏儿信里也说了,这事儿他们自会同王府那边解释清楚,不过是晚辈们之间一点误会,断不会影响两家几辈子的情分。既如此,等他们料理妥当了,老二家的再备份礼送去,也是咱们家的礼数。”
贾母说的清楚明白,贾政还在为林海错收孽徒一事而不平,听说此事也就随意点了点头,并不曾往心里去,倒是贾赦真个儿是喜上眉梢。
自知贾琏读书上天分一般,便觉得纵使是拜了妹夫林海为师也翻不到天上,即使压了贾珠一头也不觉如何,但是能了结了南安王府那边的官司就大大不同,这可是迫在眉睫的祸事。
邢王二夫人却是各有各的心苦。
邢夫人自不必说,贾琏迎春皆非她所出,素日里也不亲近,日后就是出息了荣耀了,与她干系也不大。她所苦者,无非是膝下荒凉。
王夫人想的却更多些。贾琏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偏那贾敏自闺中就与她八字不合,这会儿远在扬州还要扶着贾琏那个烂泥与她的珠儿别苗头,也不怕污了自家夫婿一世清名。如今可好,她为珠儿的终身大事劳累不说,还要给贾琏那不争气的奔波。
再不甘心,王夫人也是掌家太太,不能如邢夫人那般压不住事情,只能按捺着心事应了下来。
贾母又嘱咐了贾赦贾政兄弟几句,也就发话让众人散了,独留下了王夫人。
“虽说凤哥儿这孩子与咱们家无缘,却到底是我瞧着长大的,我这里有些私房,原也要留着给她,你下次回去便带给她吧,只当是我这个老太婆的一点子添妆。”
为着王熙凤被赐婚六王爷一事,贾母没少暗地里给王夫人脸色瞧,只是天命不可违,贾母心头的气出了也就算了,回头还要打起精神来笼络关系。
这是贾母给她的体面,也是对王家的看重,王夫人闻言却更是气苦。她的元春还在宫里伺候贤妃娘娘苦熬,娘家侄女却被直接赐为皇子侧妃,这个中滋味真是只有王夫人自己知道,连个能说知心话的人也没有。
见王夫人只是低声应是,贾母也不以为意。她给老二挑的这个媳妇,能讨巧的时候当真不多。
“再有一桩,宝玉到底还小,不过是瞧着新鲜才要吃丫头嘴上的胭脂,你何苦喊打喊杀,倒唬着孩子。先前的事儿也就罢了,你院子里的事儿我也关不得,只一条,莫吓病了宝玉。退一步说,日后有了先生好生教导,他明了事理自然便好了,你可记着了?”
提到贾宝玉,贾母可谓是语重心长,直盯着王夫人点了头,才算满意。
第27章 嫁妆
贾母自己以侯府千金之尊嫁入荣国公府伺候头上两重出身落魄的婆婆,足足熬到娶了长子媳妇才算松快下来,自认对媳妇们比去了的两位老祖宗宽容和悦的多。然而或许是过去那些年里经历的多了,贾母总免不了在细微处带出些独独针对儿媳们刻薄来。
王夫人原先倒还能忍的,毕竟王家门第既比不得老太太出身的史侯府,也比不得先大嫂是太子太傅嫡女,她本人才德不显又是次子媳妇,不忍也没有旁的法子。
可时移势易,大嫂娘家倒了人没了,史家也卷进谋逆案里大不如前,轮到她吐气扬眉,日子也是越过越痛快。如今贾母再揪着些琐事打压揉搓她,王夫人就有些受不得了。
可见由奢归俭难,古人诚不欺。
牢牢把孝道记在心里,王夫人压着心头火气把贾母交代的事儿一一处置了,才回到自个儿院子里歪着养神。
周瑞家的原本有事要回禀,这会儿见王夫人去了一回上房就好似被人掏空了大半精气神,忙就摆手使眼色命小丫头子们都退下,自己亲自开了放药的柜子取了一丸凝神顺气的丸药来,恭敬奉到王夫人面前,服侍她吃下,又给她揉按头上的穴位。
过了约有三刻功夫,王夫人才觉紧绷的头皮好受了些,身上也觉出乏来,靠在引枕上松了口气,闭着眼问道:“又是出了什么事儿?说吧,我还受得住。”
说着,王夫人不屑的撇嘴冷哼一声。赫赫扬扬荣国府,外头瞧着何其鲜亮,只有她这个当家太太才晓得不过是个千疮百孔的烂壳子,每日里多少糟心事,这一二年竟还入不敷出起来,说不得还指望着她自个儿往里头填嫁妆呢。
周瑞家的也确实不是来报喜的。她觑着王夫人紧皱的眉头打量了片刻,才小声将事情说了。
因李祭酒家的长女业已及笈,贾李两家这些日子走动愈发密切,请的媒人也开始两处走动,要定下两家最后迎娶的聘礼和新娘子的陪嫁。
贾珠乃是二房长子,王夫人向来爱逾珍宝,将他当作后半生的倚靠,此次他娶亲从王夫人私库里拣出的各色珍宝古玩甚至比公中的份例多了足足两倍,就是贾母也多有补贴。可以说这回贾珠迎亲,论里子比当年贾赦迎娶原配时差的也不多了。
可贾家给的聘礼越多,就反衬的李祭酒家的嫁妆越寒酸。
李家虽也号称金陵世宦之家,却是天下承平后依靠科举晋身的,又从来不曾有人沾过油水丰厚的官位,想发横财也无甚门路,端的是两袖清风。
当初李祭酒应了与荣国府二房的亲事,就有那等读书读迂了的族人酸他是卖女求荣、献媚于权贵,闹的一向自诩清正高洁的李祭酒夫妻很是不虞,这会儿两家商议聘礼嫁妆,李夫人便再也忍不下了。
今儿周瑞家的进来回话,便是李夫人递了话儿,道是两家嫁娶心意为重,国公府的聘礼委实过于贵重,还望酌情再减省些。
李夫人话儿说的雅致,话里却是这么个意思,周瑞家的小心翼翼将话儿学明白了,就听的王夫人嗤笑一声。
“他们家自个儿穷酸,竟还想连累我的珠儿一同没脸?让媒人告诉李夫人,咱们家也不指望儿媳的嫁妆,只把聘礼抬回来也就罢了。不然晒嫁妆那日,要让那些阿物瞧我珠儿的笑话不成?”
睁眼睨了下恭敬垂首侍立的周瑞家的,王夫人只觉头痛的更厉害了些,不由就皱紧了眉头。
珠儿这桩亲事,美中不足就是李家的嫁妆太俭薄了些。贾家王家史家,这几家老亲嫁女哪个不是妆奁丰厚,夫家娘家都可着劲儿贴补。今年秋末珠儿迎亲,明年初春侄女凤哥儿就要出嫁,到时候旁人一比,可不就显得珠儿这里分外寒酸?
原她还想着,那贾琏失了王家这样好的亲事,也不晓得就凭那般不堪的名声又有哪户人家肯嫁女,怕不是要娶个破落户进来。偏贾敏又与她作对,竟要从江南士族中给贾琏择妻。
以姑老爷林海如今在江南官场上的地位,背后的圣宠,给贾琏挑门四角具全的好亲事怕也是手拿把攥。
到时候贾琏有恩师提携,妻族帮衬,就是摊烂泥也能糊到墙上,平白压她的珠儿一头,忒的不公。
王夫人愈想气愈不顺,这会儿只有她的心腹在场,她也就不再掩饰自己难看的脸色,皱着眉也不知在想什么。
周瑞家的又屏息等了一会儿,方斟酌着回另外一件事:“还有一桩,大爷房里的丽人方才来了一回。因着太太上回夸她纳的好鞋底,又特新作了些孝敬太太。”
才听到一半,王夫人就厌恶的撇了撇嘴:“做张做致的给哪个看?告诉她我这里且用不着她,她们好生伺候好大爷,我就阿弥陀佛了。”
见王夫人面露不喜,周瑞家的却没有就此打住,毕竟她可是收了丽人好大一笔孝敬,已经让女婿冷子兴拿出去滚利去了。
“奴婢瞧着,丽人倒不是特特来太太这邀功来的,”贴身伺候王夫人这么多年,周瑞家的对她的脾性摸的清清楚楚,一下子就扣准了脉门:“丽人虽没说什么,奴婢却是听底下婆子们说了,大爷院子里新来的两个丫头在爷们面前很是会来事,一唱一和的把丽人挤兑的不行,只能窝在厢房做针线,竟轻易近不得大爷身了。”
因贾母怜惜贾珠举业辛苦,上月才赏了两个伶俐标致的丫头到贾珠院子里,都拿着一等的例,一进院子就与原本的丽人平起平坐。
果然王夫人一听此话登时便是大怒,一掌重重拍在案几上:“丽人那丫头竟是个死人不成!什么阿物也敢挑唆我的珠儿。”
周瑞家的听着火候差不多了,连忙斟茶劝抚道:“太太莫气,丽人那丫头奴婢看着长大的,最是老实本分,哪里争得过那些狐媚子霸道的。幸好大爷院子里的不远,总不至于让她们瞒天过海。”
至于离得远的,不就是被养在贾母身边的贾宝玉么。
王夫人想到不能亲自抚养的幼子,心里更是窜起一股邪火,冷笑一声不再言语,傍晚见到过来请安的宝玉时却比平日里更慈爱了十分,把原本还因为丫头被撵一事有些畏惧的宝玉喜的猴儿一样腻在她怀里不肯走,母慈子孝很是和睦。
第二日去上房请过安,王夫人就由周瑞家的扶着去了贾珠院子里。
第28章 上火
京城荣国府里因着贾母王夫人都疑心对方指到贾珠房里的丫头狐媚子霸道私下勾搭爷们儿凭空生出多少事端,贾琏都一概不得而知。
自从林海那日主动开口揽下了贾琏的前程人生,贾琏身上的课业就比以往更重了数倍。
依着林海的话,既然已经下场押了注,那自然要多攒些本钱,到时候就是论功行赏,也要多些让人夸耀的地方,上头才能有借口多多重用不是?立逼着贾琏明年初就下场考县、府两场,还只许成不许败,直将贾琏逼的头发都掉了大把。
偏偏一向□□脸的贾敏这会儿也一齐来督促他上进。贾敏倒不知晓贾琏暗地里的事儿,可她正忙着为贾琏相看媳妇,这些天也算是将江南大户之间择选佳婿的条件摸清楚了。
贾琏乃是国公府袭爵嫡孙,这只一条就压过了多少俊秀儿郎,兼之生的面若冠玉风流倜傥,就更讨太太奶奶姑娘们的欢心。□□国府正是盛极而衰的时候,文字辈的老爷们要么一无是处要么上进太过,使得贾琏在许多宦海沉浮的老爷们那儿就不怎么吃香了。
贾敏一合计,还是要贾琏自己上进要紧。虽说童生乃至秀才都算不得什么,可至少出去能夸一声上进好学,名声也好听。毕竟这样锦绣堆里长大的孩子,能如林海那般刻苦自律的少,斗鸡走狗的多,肯进学就能打动些长辈了。
到时候贾琏有才有貌有家世,不敢说金枝玉叶,品貌俱佳的大家闺秀还是能好生挑一个,总不能比王家大姑娘差太多。
贾敏既然打定了主意,不免对贾琏盯的更紧了十分,连红香绿玉四个大丫头也又叫回去好生敲打了一番。
贾琏一面背书一面喝着各种补汤,不出一月就补出了三四个通红油亮的痘儿在脸上,急的他见人都拿纸扇遮着半张脸,把个贾敏笑的不行,又请大夫给他抓药下火,连林海都更爱带着他见人了。
瞧着林海那通身的温文尔雅君子之风,贾琏只觉得牙梆子都有些疼。
他为什么上火成这样?自然不是因为科举进学。对于无甚根基的寒门子弟而言,童生、秀才或许十分艰难,可他有了林海这样的先生,出入接触尽是才子鸿儒,自身又不是蠢笨如猪,便占了不知多少便宜。
他所忧者乃是另外一桩。
把他暗中投靠六王爷一事说破没几日,林海就将他叫到书房好一番嘱咐。其一,这事儿本不该林家知晓,林家上下自然会继续不知晓。其二,林海自身也觉六王爷可交,便不会对贾琏所为横加阻拦,但是贾琏行事绝不可让他再察觉。
贾琏便是被这第二条愁的上火的。林姑父于外务上精明的猴儿也似,他又住在林姑父眼皮子底下,想完全掩住何其艰难,又有姑母在旁关怀备至,让人更难施展。
本来课业就不轻松,还要日日殚精竭虑跟林姑父演这种西洋戏,贾琏可不就思虑过重,上火到影响仪表了。
连六王爷放在扬州府的马掌柜都佩服起这位琏二爷的毅力忍功来,忍不住要在给主子的密信里提上一嘴。
结果刚刚摸到其中窍门的贾琏就收到了京中密信,问他近期可有揽镜自照,给自己画一幅小像,气的贾琏回信时先骂了半页纸才开始说正事。
这日贾琏刚看完账本准备喝口茶开始背书,贴身伺候林海的小厮就小跑着来请他过去。
贾琏握笔的手忍不住抖了一下,见那小厮一脸笑意卖乖,才缓了口气,另换了一身齐整衣裳过去。
到了书房,贾琏先不动声色的瞄了瞄院门处侍立的几个小厮,见他们神色如常,并没有要悄然关门的意思,才昂首挺胸的走了进去,温和有礼的向林海作揖问安。
林海微微一颔首,便从手边的一沓信笺里抽了一张递了过去,示意贾琏先看了再说。
贾琏恭敬接过,展开一读,便发现这是一封私信里中间的某一页,上承之事已不可考,中间说的一段京中趣事倒是令他险些拍手叫好。
却是南安王世子于出行途中偶得一套八音盒,造工考究、别有西洋意趣,形色音质俱佳,于月前圣上掌珠九公主芳辰时献上,九公主爱甚,圣上也是龙颜大悦,贤妃还特特招了南安王妃过去说话,端的荣耀。
谁知九公主芳辰过后不出五日,京中几家大些的洋行里就雨后春笋似的冒出好些更为贵重精巧的八音盒,高门贵女不少都买了回去把玩,竟显得九公主得的那套平平无奇甚至稍有不如,惹出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
写信之人应是林海私交甚笃的同僚,不过寥寥数语,就写出了九公主的娇蛮,隐隐流露出对贤妃与九公主干涉前朝的不满,却也透露出一二南安王府献媚不成的狼狈。
贾琏并没有试图去猜测写信之人的身份,只是克制着微微一笑,双手将信纸奉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