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撇了撇嘴,嗤笑道:“抚掌大笑亦是至真至性,你这里装模作样的作甚?怕是南安王府如今的尴尬狼狈,你早就料到了。”
贾琏面上却依然八风不动,嘴角的弧度几乎都没怎么变:“近日学生装的多了,便也觉出趣味,说不得一时半会儿改不得了,还望老师海涵。”
最近林海总爱刁难于他,还想着让亲近的友人都瞧见他脸上生包的窘态,贾琏心内郁闷也只能面带微笑,可不是面皮都僵了。
林海略一思索,便点了点头,显是认同了贾琏的道理:“既如此,你便回去继续温书吧,书中自有颜如玉,免得累你姑母为你费神操劳。再者,下次休沐我有一老友从金陵来,你正好多写几篇文章,也叫他瞧上一瞧。”
林海的这位老友,正是贾珠岳父李祭酒的族叔,人品文章皆是一流,只是与李祭酒这一支关系不睦,本人也无心仕途。
贾琏既不知这些旧时恩怨,也不知林海的老友姓甚名谁,只依礼应下了。
等贾琏转身退了出去,林海才拿起了桌案一旁搁置的邸报,心中犹豫不知是否该将朝上一处变动去信细讲给贾政知道,最终还是搁笔闭目养神。
不过是他心中一点推断猜测,若是最后没有言中,怕是会害人性命,不如静待后事。
第29章 黛玉
常言道一场秋雨一场寒,这一年秋季江南一带的雨水格外多不说,还总是缠缠密密,让贾琏好生领略了一番江南秋景,又被压着做了许久的秋雨诗赋,总算是倒着牙体会了江南才子的悲秋之情,诗赋一道上也大有进益。
用林海的话来说,便是知道平仄押韵,勉强有了点匠气,总算不是之前十窍通了九窍,一窍不通的德行了。
贾琏听了这样评价也不脸红,喜滋滋了许多天,与林海贾敏夫妻冬至祭祀饮宴时还诗性大发作了一首团圆诗出来,听得林海咬着牙含笑誊写下来,说要留给贾琏的儿女好生品鉴,直将贾琏臊了个满脸通红,求饶不止。
冬至一过,林海再三考察过贾琏的课业后便将他每日习字温书的时辰缩减了一半,贾琏心里便对自个儿的学识有了底气,开始帮贾敏筹备起各处的年礼并府里一应杂务来。
京中倒是在冬至前后来了信,除了夸耀贾珠娶亲的锦绣富贵,便是催促贾琏去金陵府同贾氏族人一道过年,也算合了团圆之意。按贾母的意思,贾琏南下本就有查点金陵祖业并督管奴仆之意,腊月里各处封账正好盘查。
再一个,贾母虽不觉得贾琏这小半年能读出个什么结果,但他既然要下场,府里自然也没有拦着的理,一得着消息便去信吩咐留在金陵的老仆收拾了干净院子出来,打算让贾琏直接住到府试放榜,也免去临时奔波之苦。
当然贾母原话很是有些不客气,道是早些过去,也免得贾琏下场不中,倒怪起路途疲惫来。
贾敏自不会将这话讲给林海贾琏师徒知道,只将信锁了,再问林海贾琏意欲如何。
贾琏当然无心去金陵与族人们团劳什子圆。等他去了金陵,一则姑母这里少人照应,二则到时怕不是每日里有人上门下帖子请他吃酒看戏,刁奴又未必服管教,劳心费力,耽误时光。
且贾琏记得,林妹妹就是二月十二花朝节的生辰,他等着姑母平安生产了再快马赶去金陵,还能歇息两日再开考,时间是尽够的,便直言自己想留到开考前四五日再过去金陵,考完即刻回来。
贾敏还忧心时间上来不及,想吩咐贾琏早些起程,林海略一推算后却直接允了,又修书一封请金陵的老友到时帮忙照看贾琏几日。
科考一事林海才是行家,贾敏虽然怕贾母等人多思,但更信任林海的处置,便写信婉转的回绝了贾母的嘱托,将贾琏应考相关的一应琐事交给了曾陪林海赴考的大管家。
自此贾琏便安心留在扬州林家过年兼备考,温书之余还帮着贾敏将府内府外上上下下内外诸事打理的妥妥当当,让身子已经很有些笨拙的贾敏可以安心养胎,着实让较为亲近的几家太太奶奶们都艳羡不已,直叹林夫人的内侄儿比旁人的儿子都贴心。
因着贾敏临盆在即,林家这个年过的也比以往多了些小心翼翼,贾琏更是恨不能睡觉都放一只眼在姑母贾敏身边。
他在林家住的这小半年,光有名的圣手郎中有经验的嬷嬷以各种名目请进府内的不下二十之数,却没有一人瞧出贾敏这一胎有甚不妥当之处,不免让贾琏越发悬心,总疑心是否是临产时出了什么问题。
一直到花朝节前一日,林府内外都是一切太平,贾琏却焦虑到几乎夜不能寐,院子里四个大丫头也被他闹的惊疑不定,不敢合眼。
结果寅时刚过,主院一下子就灯火通明起来,丫头婆子来来往往急而不乱,原本只是假寐的贾琏几乎是稍微听到一点声响就从床上跳了下来,胡乱披了件大氅蹬着软鞋就往外走,红香二人只好领着两个小丫头捧着发冠靴子棉服等物打着灯追了上去。
贾琏到时,贾敏已经被扶进了之前预备下的产房,林海则披着鹤氅在院子里来回踱步,看到贾琏过来也不过略抬了下眼皮,就继续盯着贾敏生产的厢房出神。
张嬷嬷原还指望贾琏能劝着林海到房里吃杯茶暖一暖,却见贾琏要么就神魂不属的盯着产房的方向,要么就一脸阴沉的盯着院子里来回走动的婆子丫头,也只能歇了这份心思,由着两位爷在院子里吃风,自去产房里盯着去了。
所幸贾敏这一胎生的十分顺利。刚到辰时没多久,僵立在院子里的林海贾琏二人就听得产房内贾敏的呼痛声骤停,紧接着传出一声婴儿啼哭。
恰在此时,初春温热的朝阳映在主院的门窗上,整个林府内栽种的各种花卉也竞相绽放。扑鼻而来的阵阵花香中,张嬷嬷喜气洋洋的掀了帘子出来,大声报喜:“恭喜老爷,贺喜老爷,太太母女平安,大姑娘足有5斤重呢!”
张嬷嬷此话一出,林海和贾琏几乎是同时松了一口气,攒了满腹的话想同人说,便不由自主的对视了一眼,而后忽然一同僵住。
林海这才瞧见贾琏披头散发,别说小冠,就是系着发辫的缎带都丢了一根,裹着的大氅里头似乎连外袍都没穿,光脚蹬着一双软鞋,这会儿脚背都冻的有些发紫了。
贾琏也是头一回瞧见林海冠歪衣斜的模样,外袍带子系错了也就罢了,足上一双靴子还穿反了……
二人静默片刻,便有志一同转开了视线,隔窗与贾敏说了几句话,又就着张嬷嬷的手看了一眼新生的大姑娘。
林海原本在初初得知贾敏有孕时就写了一本子的乳名给即将诞生的儿女用,个个引经据典、高雅得体,却在见到女儿稚嫩脸庞的一霎那尽数忘在了脑后。
因见女儿甫一出生便黛眉弯弯肤色凝润,林海心头蓦然浮现“黛玉”二字,默念几遍之后愈加喜爱,又说与贾敏知道,夫妻二人便当场定下了女儿乳名,唤做黛玉。
林海夫妻忙着欢喜,贾琏则忙着观察林妹妹的气色,见她果真生的玉雪可爱又身子骨健康,心头一块巨石总算去了一半。
可惜不等黛玉洗三,贾琏就要带着林家为他收拾好的行囊去金陵赶考。
第30章 好了
虽然贾琏提议由他带着兴儿骑马赶到金陵即可,正在坐月子的贾敏还是撑着精气神再三叮嘱林海一定要按照她准备好的章程派马车和忠心可靠的老仆妥当把贾琏送去,万不能由着贾琏的性子胡来。
林海自然不会为了贾琏拧了夫人贾敏的意思,到了日子就把贾琏塞进了贾敏外出时爱坐的朱漆大马车,另备马夫一名、壮仆二人,兴儿旺儿则带着林海贾敏夫妻给贾琏备置日常衣裳器具并已经归整好的下场时要带的包袱篮子上了一辆小车跟在后头,两车一前一后出了扬州府。
驾车的马夫与陪着出门的两名健壮仆人都是常陪林海出门的,这些年也走过不少次扬州与金陵之间的官道,可谓驾轻就熟,哪里打尖歇息,哪里又有些许典故可以说说聊解旅途寂寞这些都烂熟于心,确实比贾琏这个仅有模糊记忆的强上许多,省了他不少心力。
简单用过一点乡野风味做中饭,心情畅快的贾琏甚至枕着引枕抱着香薰球开始在车内小憩,随着车厢摇晃的节奏渐渐沉入了梦乡。
梦里他下场每次必中,一路中了案首、解元,不降等袭了父亲的爵位,甚至于还被登基为帝的六王爷钦点为状元,簪花披红、打马游街,可谓春风得意、吐气扬眉。
即使隐约觉得这一切来的太过容易,贾琏还是忍不住笑眯了眼,正当他想瞧一眼在府内等他归来的娇妻,这一片锦绣繁华却突然生变,一群官兵如狼似虎的冲进府门,富贵荣华转头成空,直将贾琏激得心跳如肋骨,猛地睁开眼坐起身,背后已是冷汗涔涔。
正当贾琏暗自庆幸这不过是黄粱一梦,却听得外头隐隐约约有歌声传入,一字一句仿佛敲在他的心上。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正叹他人命不长,哪知自己归来丧!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贾琏一个激灵,几乎是从软席上跳了起来,也顾不得自己碰着车厢顶磕歪了玉冠,匆忙打开帘子就探出身四处张望。
坐在车辕上的车夫仆人被贾琏咳了一跳,车夫下意识地勒紧缰绳,迫使两匹正在匀速奔跑的骏马缓缓停了下来,不明所以的等着贾琏的吩咐。
贾琏这时也发觉似乎只有他一人听见了歌声,心中惊骇之余也无暇与仆人们说话,干脆从车上跳了下来,抬眼四处张望。
这会儿虽已是江南万物回春的时节,却依然是春寒料峭,官道两旁或多或少浮着些雾气,笼着山林田地添了些氤氲写意,却也叫贾琏望不清四周情景。
贾琏努力压着心头郁气等了片刻,才有一名麻鞋破衣的落拓道人深一脚浅一脚的唱着歌向他走来,正是方才他在半梦半醒间听到的那几句词。
那道士虽状若疯癫、邋遢落魄,双眼却炯炯有神,看人时自有深意。贾琏愣愣看了他一会儿,才蓦然想起此人身份,这不就是前生为宝玉治病的跛足道人?当日贾家抄家败落,他们大房父子发配苦寒之地,听闻这道人也曾来过。
只是前生这道人眼中只瞧得见一个宝玉,也只助一个宝玉,不知今生缘何来寻自己?
贾琏心绪不宁,只沉默瞧着那道人,林海安排的三个下人并慌忙赶上前的兴儿旺儿却是当这突然出现的道士是个坑蒙拐骗的下九流,纷纷拿出一副戒备的模样抄着家伙护在贾琏四周,唯恐这疯疯癫癫的老道伤了主子。
跛足道人见到诸人这副架势也并不慌乱,他哈哈一笑,又朝贾琏走了两步,见贾琏眼中迷惘散去后也露了一丝防备出来,才终于停下了脚步,摇了摇头,笑叹道:“原还当你身具慧根,没想竟还不能悟,罢了,罢了。”
说完,也不再瞧贾琏一眼,竟是头也不回大踏步走了。
兴儿旺儿等人只等着跛足道人走得远了,身影都隐在雾气中有些看不清,才松了口气放下了手里攥着的棍棒马鞭。贾琏却皱眉盯着不远处追着跛足道人一路急奔的一名老翁。
方才他乱了心绪,如今回想起来,那歌声分明出自两人之口。跛足道人先行,这老翁挂着个破破烂烂的褡裢在后,显是一路同行。可这老翁身上,穿的却是江南富户的员外服,瞧着与跛足道人和那癞头和尚并非一路人。
跛足道人与癞头和尚无来路去处,这富家翁总不会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贾琏思索片刻,便招来车夫问清了此地由哪处衙门管辖,才回了车上继续前行。
经历了这一场,贾琏天大的睡意也消散的一干二净,瞪着眼枯坐到了金陵。等他在贾敏陪嫁的庄子门口下车时,整个人身板都坐的僵直了,在木桶里泡了半晌才缓过来。
头发都顾不得擦,贾琏先给贾敏林海夫妻写完报平安的信,就拿出印信命人送了出去,想办法探查江宁县这几日有无上了年纪的富家员外意外走失。
做完这两桩事,贾琏便直接闭门谢客,开始在庄子上温书习字,几日后直接带着贾敏预先准备好的篮子进了考场,好生在二月寒风中体会了一把举业之艰辛。
待他考完几场县试,去查探的人也传了消息回来,道是有一位姓甄字士隐的老爷日前随个疯道人走失了,家人遍寻不着。
这原是附近一大奇闻,打探消息的人也伶俐,把甄士隐一家底细摸的清清楚楚,连其幼女走失、家中失火、妻子无靠等事都一一报给了贾琏知晓。
贾琏将几张薄纸来来回回翻了几遍,心中始终觉得有哪处莫名熟悉,终于在又一次逐字阅读时想了起来。
这甄士隐走丢的幼女,脸上那点胭脂记,可不活脱脱就是薛大傻子那个姨娘的模样?
第31章 善缘
薛蟠其人,在外被各地掌柜管事坑骗,在内被寡母溺爱悍妻辖制,生生把父祖们留下的万贯家财挥霍的所剩无几,又糊涂好耍弄,当时真心没什么人是真心与他相交。贾琏也是看在二婶娘王氏和王家的面子上带着薛蟠结识着酒肉朋友,权当替薛家撑撑门面。
那个姨娘的事情,贾琏最初是因为薛姨妈大张旗鼓的给薛蟠摆酒纳妾而记在了心里,当时还与凤哥儿在房里调笑,说不知是个怎样的绝色人物,能把薛大傻子迷的五迷三道不算,还能得了薛姨妈的青眼。说过也就丢在一旁。
还是后来薛大傻子娶了桂花夏家的女儿,有次平儿想是物伤其类,感叹了一番,道是那姨娘着实命苦,好人家出生却被拐走,辗转到薛家时还牵涉进了人命官司,人品样貌明明做个正头太太也使得,却给薛蟠那样的人做姨娘,还要受正室的搓磨。
因平儿向来不怎么与他说其他院子里的事儿,提起那个名叫香菱还是秋菱的姨娘来却是红了眼眶,贾琏便将这人记住了。如今与信上提的甄老爷之女一对,特征年纪都对得上。
将信轻轻放在桌案上,贾琏先缓缓给自己斟了一杯清茶,又将这甄士隐一家并薛家人命官司的事连着顺了一遍。
甄家乃姑苏富户,甄氏女是约一年前元宵节时被人拐走,薛大傻子则是与人在金陵抢夺甄氏女惹上了人命官司,那么那拐子带走人之后应当就是藏匿在姑苏到金陵这一带。外人在小一点的县城村落里太扎眼,那拐子的窝儿定是在鱼龙混杂的城里。
想到此处,贾琏便提笔写了封信给马大掌柜。要在三教九流汇聚之地寻人,什么高门大户、官差衙门统统都不好使,需的些旁门手段。
既然那拐子拐了容貌出色的女童养大再卖,那若是有人现在就肯出高价买绝色女童回去呢?只说有外地来的商人要买人回去□□成瘦马,又有一方地头蛇作保,不怕那拐子不肯上钩。
到时候寻了人回来送她们母女团聚,也算是与人结个善缘,毕竟少造一桩孽。若是甄士隐还有归家那日,还能问一问跛足道人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