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以那和尚道士的本领……贾琏摇了摇头,心中却不太信甄士隐还有回转之时。
贾琏在外听过不少风声,心内一直认定跛足道人与癞头和尚都是有真神通之人,只是一直摸不准他们因何救人又因何度人。
前世他们治好了宝玉凤哥儿的癫狂之症,癞头和尚又在贾家败落后度了宝玉出家,今生来看甄家家破人亡后,跛足道人不仅带走了甄士隐,竟还想再顺路带走一个他。
这几日再三思量,贾琏总觉得自己那个突如其来的梦与跛足道人脱不了干系,不然怎的能来的这般巧?且如今瞧来,被这道人看中委实不是甚幸事。
甄家连遭大难,宝玉出走时也已是三餐不继,自己梦里最后也是个一场空的下场,如何不叫人心中发寒。
贾琏这几日总忍不住多思多想,担忧自己是否真的为神明不容,再做挣扎也是无用,其中煎熬辗转非言语可述。
不过贾琏连着几日不得合眼之后,倒也想开了。今生已是白得的一生,若是费尽心力依然不得善终,他无话可说,但若是现在就要让他放手认命,自是万万不能够。
将给马掌柜的信封好送走,贾琏又拿皂角净了遍手,才分别修书给六王爷和林海二人,将跛足道人一事说了,只模糊了自己梦境内容,说了此人神异之处并怪诞举止,也算是防患于未然。毕竟依红尘俗世中人看来,此人所为岂不是离散甄家夫妻、陷那封氏于绝境,甄士隐一走了之,也绝非可称道之事。
贾琏一面写信,一面暗下决心,便是真有家破人亡那日,富贵平安皆是一场空,那跛足道人、癞头和尚倘若再来度他,他便是拼着性命不要,也要痛殴二人一顿。
了了这一桩心事,贾琏便安心在庄子上温书习字,准备之后的府试。因有大半年的苦读和林海的指点教导,贾琏拿到卷子时便有了底气,自觉这一科应是能中,心中倒无多少担忧焦虑。
之后县试结果揭晓,贾琏果然中了,名次虽不拔尖,也是中等偏上的位置,也与其他名次不错的考生一样去拜见了主考官,比头名还多得了几句勉励。
贾琏心里明白这是为着他荣国府袭爵长子的身份,是给金陵第一豪族的体面,也是想讨好恩师兼姑父林海,道谢时姿态语气拿捏的恰当好处。
至于其他学子因他的身份而生起的疏远之意乃至诸多流言诽谤,贾琏也没放在心上。他生而为豪门公子,这一点不变,便注定无法与敌视朱门大户的寒门学子为友。至于可交的那些,现在也为时尚早,总要多看看。
贾琏以科考为名闭门谢客,初时很是有些族人不以为然,背后嗤笑于他。外人不知道,他们还不知?会读书的大爷是在京中下场的,也不晓得这说是要来金陵瞧一瞧祖业的二爷怎么就想起来顺手考一科。竟是没一个人觉得他能中的。
没想到这位琏二爷竟真个儿中了。虽说只是个童生,说不得就能中个秀才呢。穷酸秀才贾家没人看在眼里,可这秀才若是荣府里的琏二爷那便是大大的不一般了。
这些天里,庄子上守门的下人险些被来送礼攀交情的族人缠磨死,奈何贾琏吩咐下来一个不见,也只能好声好气的将族老们的家人一个个请走。
如是过了十几日,金陵第一豪商薛家的帖子与织造府甄家的帖子也先后脚到了,两家来的还都是有头脸的管事。
薛家是以大爷薛蟠的名义宴请贾琏过去,贺他县试得中之喜,只是措辞老辣,瞧着像是薛老爷的手笔。甄家则是以甄老爷之母甄老太太的名义道是想瞧瞧老亲家的孙辈,也好尽一份心。
门房不敢直接阻拦,只跑进去问贾琏的意思,自然也是拒了,与对贾氏族人们的说辞一致,道是府试过了再登门拜访,还请长辈们宽恕一二。
那两位管事倒也都不见恼,客客气气放下备好的礼,又替自己主子说了些吉祥话,便领着人走了。
甄薛两家也没请出人来,贾琏借住的庄子上便彻底安静下来,除了林海来信将他的县试名次大大嘲讽了一番,又随信捎来了一个预备他府试时用的包袱,到他再次下场前都不曾有人上门。
到了四月府试开场之日,贾琏一早郑重将贾敏为他求来的金科及第符供在圣人像前,还踹了面露狐疑之色的兴儿一眼,便提着篮子坐车去了考场。
第32章 改命
六王爷在江南经营许久,面上虽不显,于市井三教九流间却很有几分人脉势力。贾琏在场内奋笔疾书之时,安排下去的人终于钓出了那个拐子,五百两足秤纹银将甄家女孩儿买了回来,安置在一家绸缎庄里由掌柜家里的娘子照看几日。
贾琏一脸疲惫的回到庄子上时就得了信儿,略一思索便吩咐人让掌柜娘子先将甄姑娘的身世细细说与她听,然后将人送去与甄太太团聚即可。
绸缎庄那边收了信儿,果然依言行事,由掌柜娘子温柔和气的缓缓与甄姑娘说了。甄姑娘如今不过是四岁出头的年纪,已然被拐子日日打骂威吓的忘了爹娘家乡,如今听得那人并非自己父亲,这样好的婶婶还要送自己去见娘亲,当即欢喜极了,待掌柜笑眯眯问她可要拜谢恩人时立即乖巧点头。
这也是掌柜的讨巧之处。贾琏一个少年公子独居城外,又是借住的亲戚家,人多口杂的,自然不能把救回来的女孩儿养在身边。可他们此番无异于救这甄家母女一命,若是正主不能留个姓名,岂不是白瞎了心血。便是一块长生牌位,掌柜觉得贾琏也当得起。
于是三日后,贾琏便在庄子外的路边上同梳洗一新的甄姑娘见了一面。小小的女孩儿还没车辕高,粉嫩嫩一团,被一个健壮仆妇抱到车下,规规矩矩向贾琏福身道谢,看得出自小规矩便极好。
贾琏喜她玉雪可爱,加上也是真心想要为她改命,便又命人拿了一百两银子,预备着到时一起交给甄太太,也算是让她们母女有点安身立命的本钱。
如此甄姑娘便被妥当的送到了甄太太娘家,将封家上下人等都惊了一跳,唯有憔悴不堪的甄太太封氏抱着失而复得的爱女痛哭失声。甄姑娘原本还讷讷不敢相认,直到被封氏一把抱住才恍惚记起了往事,扑在封氏怀里泪如雨下,哭的哽咽不能自己。
封氏之父封老爷脸色却不是很好看,言谈间似是将马掌柜派来的下人当成是讨要赏钱的,毕竟女婿甄士隐曾经也为了找回独女允诺了许多银两。
马掌柜手下能被派出来办事的人都老于世故人情,几句话就听出了封老爷的话外之音,心内不由对这位吞了女婿家底的老翁很是鄙弃,面上儿却依旧笑的一团和气,只道自家主人与甄士隐老爷有旧,不忍甄家千金沦落在外,故而仗义出手,能全了故人骨肉便觉欣慰,他们一行人这便要回去回去复命了。
封老爷一听并不用出银子,脸色便好看起来,这才想起来要问甄士隐故人名姓,自然也只是做无用功。
封氏这时已经收了泪,也不管老父的旁敲侧击,只拉着女儿过去郑重叩首跪谢,慌的几名仆从连忙侧身躲避,连称使不得,又拿出备下的银两欲要交给封氏,道是主人家的一点心意,还望故人家眷莫要嫌弃。
封氏一怔,下意识回身望了眼身后两眼放光的老父,起身深深一福后神色坚定的恳求道:“恩公高义,妇人与小女自今日起必日日为恩公供奉长生牌位,结草衔环以报。只是妇人还有一事相求,望诸位相助。妇人不通经济,怕是要白费了恩公这百两纹银,只求诸位为妇人在这镇上寻一处房舍安身,多出的银两只当妇人请诸位几杯水酒解乏。”
封氏原也是富贵人家的当家太太,开口说了这些话只觉羞愤欲死,可她如今家破人亡,倚靠半生的丈夫不知所踪,又有幼女需要抚养,只能将自己撕了脸面,求这些善心人再帮她们母女一回。
不然恩公家的仆人一去,她又如何守得住这许多银子,不过是白白填了娘家,还要让女儿与自己一同在封家受气吃苦。
那几人也看出了封氏的孤苦,没怎么犹豫便应了下来,瞧也没瞧一旁封老爷发青的脸色。既然上头要救人,救回到狼窝里自然不行。他们先前不说话只是怕甄太太心里向着娘家不好多言,这会儿甄太太自己要走,他们当然是只有庆幸的。
一时议定,几人商议着便帮封氏母女寻了一处不大的两进宅子,周围都是正经本份的人家。因着他们急着走,封氏也急着搬,就比市价贵了两成,最后办完文书只剩了十余两碎银子,直接塞在了装文书的匣子里。
等封氏发现时,这几人早就走得远了,封氏只好将银子贴身收了,又在娘家人的冷眼里带着女儿搬了家,其后带着两个丫鬟日日勤恳做些女工刺绣换钱,倒也将日子过了下去,甚而还辗转托人将准备的一些薄礼送到了扬州林家,说是姑苏甄家谢二爷活命之恩。
封氏的谢礼送到林家时,刚刚挂在尾巴尖上勉强中了秀才的贾琏正在林海书房里抓耳挠腮的破题写文,封氏随礼送上的信笺便到了在旁悠闲喝茶的林海手中。
得到贾琏的首肯,林海又欣赏了一会儿贾琏愁眉苦脸的狼狈样子,才慢悠悠将信打开一目三行的看完。
信不长,看字迹应是妇人所写,信里简单说了下母女二人如今的日子,又再三感谢恩公再造之恩,道是“如有驱使,万死不辞”,又谢恩公为幼女赐名,却从头至尾没有提过贾琏的名讳。
林海微微点了点头,余光瞥见贾琏似乎写完了一股,便轻咳一声,让贾琏停笔:“先到此为止,你肚子里也就这几本书了,再写便是我也心疼笔墨。”
说着,林海便把封氏的信递给贾琏,叹息道:“这便是你先前与我提过的甄家太太吧?由字观人,也该是富贵人家出身,读书明理,谁又能想到年过半百竟遭此横祸?你这事做得很对。若是见死不救,与那空有神通却冷眼旁观的道士何异?”
贾琏先前归来时就将甄家之事的后续说与林海贾敏夫妇听了,听得他们皆是感叹不已。尤其现在他们夫妻刚得了爱女黛玉,正是怎生疼爱都嫌不足的时候,哪里能听得这样骨肉分离的惨剧,不由对贾琏此义举都是抚掌大赞,也对那道人很是不满。
“甄家姑娘的名儿你改的也好。虽然你年岁还小未必压得住,但甄家姑娘原本英莲之名连着姓委实有些不详,她既然小小年纪历了一大劫,父亲也不知所踪,另取一名改改命也好,如今她母亲也愿意,便十全十美了。”
原来自人打探到甄姑娘原名英莲,贾琏便觉读着怪异,又因命理之说为她另取乳名为臻,吩咐小女孩儿回家后问问母亲可愿用这个名字。
贾琏闻言面上也露出一份释然,笑着答道:“甄太太不嫌我莽撞便好。实不相瞒,学生自遇着那道人后,心中总有一些郁结,如今甄姑娘能改了命数,学生心里既为甄家母女庆幸,也对日后所谋之事少了几分犹疑。”
“那等妖道!”林海瞬间变脸,重重冷哼一声。
第33章 偏心
“空有神异之能,却无济世之心,与妖魔何异!”
自第一回 在信中知晓那跛足道人欲要拐带贾琏,林海就对其很是瞧不上眼,后面听了甄家之事,更是对其有些不屑。无论佛道皆有济世救人之说,这道人既有神通,却无心救度世人,只会将原该顶立门户的男子拐走,留下妇孺老弱凄苦度日。便是其中有些什么因果,那人的家人又何其无辜!
见林海难得的横眉怒目七情上面,贾琏连忙小意殷勤的为他斟茶递水,趁机顺手抓过一本史书将自己的文章挡住,准备一会儿偷偷夹带走。
林海接过茶痛饮一口润了润喉,又对贾琏语重心长道:“你莫要入了那妖道的套。虽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但命理之事玄之又玄,焉知他给你瞧的是真是假?只瞧你那般年纪就中了状元,便假的很!即便是真的,你也该更加勤勉上进、谨慎小心,以避灾厄,才不辜负我们一片爱护之心。”
见林海批着跛足道人还不忘贬损自己的学业,贾琏一面涎着脸继续为他添茶,一面觑着空子把自己才做了一半的文章藏得更严实了些。
林海也不抬头,只管低着头用心撇了茶沫,才继续道:“男儿在世,身上系着父母妻儿一生期盼,当有担当,遇着灾厄便想着出家避世者岂配为人?大丈夫知世险则迎难而上。再则,即便有前世因、今世果的说法,前生既然不曾劝阻恶人向善,今世又何必假惺惺?岂不是欺软怕硬,落井下石?”
贾琏心中原还因林海提到前世今生而有些波澜,听到最后两句不由点头称善:“先生可是说到了学生心坎里!都说要人向善,可即是同一人,缘何为恶时无人阻拦引导,却又富贵延年,倒是孟婆汤喝过重头再来,善良可怜时却又重重搓磨,这是什么道理?便是讲因果,我也不服。便如甄家事,即便那甄士隐有个什么来历,他的妻女便合该用一生陪他历练的么?佛法道家哪本典籍里有这样说法?”
按着那道士僧人的说法,那通灵宝玉不就是下凡来经历人间虚幻的。只可怜贾家一族,阖家性命,不过是尘埃草芥,无人放在心上。既如此,又何必坑蒙世人,说什么慈悲。
见贾琏这般义愤,林海反倒淡然了,闻言讥笑道:“难道你竟不曾听闻佛渡有缘人?你这般需的舍了富贵出家,薛家那般有缘的便可得仙方治病了。”
贾琏府试一过就先后去了甄应嘉府上和薛家两处拜访,两家也都是热情款待,宾主尽欢,只薛家对贾琏格外好些。薛老爷似乎是想让“浪子回头”的贾琏带着独子薛蟠学好,几次三番想留贾琏住下,薛姨妈也带着年幼的女儿宝钗出来与贾琏说话。
这样的通家之好,自然免不了提及宝钗的奇遇,有一癞头和尚给了个海上方,十分看机缘,接过才一年就有幸做成,治了宝钗胎里带来的热毒,可不是天大的福气?做父母的,夸赞一二也是常事。
人有偏心,林海见的这些方外之人如此厚此薄彼,不免就有了几分微词。
贾琏倒是不觉羡慕。那薛宝钗再得仙方治病,最后费尽心机嫁的丈夫还不是让癞头和尚拐走出家了?后半生无依无靠,一腔抱负尽付流水,又得了什么好。可见这有缘也未必能有什么好。
只是林海提到薛家,贾琏就不免想起了同在金陵的甄家,还有那桩极要命之事,面皮很是有些发紧,犹豫片刻还是吭吭哧哧问道:“甄应嘉老爷所提之事,先生可有回绝?”
林海最近几日正为此事烦心,直接冷哼一声,不甚雅观的翻了个白眼:“我林海的学生自然娶不得甄家的女儿,谁来问我也这般说。甄应嘉是糊涂了,手伸得这般长,也不看看容不容得下他。”
说着,林海手指向上虚虚一指,便收回来捏了捏鼻梁。
当日听贾琏说甄家上下对他很是热络,林海也并未太往心里去。甄家与贾家是几辈子的老亲,当年贾家嫡支入京之前也曾在江南一带互为倚靠,款待个后辈子侄即便稍显隆重也并未出格,以甄家如今在金陵一地的声势来讲算不得什么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