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这回脸色都有些发青,指着贾政的手指颤抖不已,几乎是想都没想,就痛骂了一声“孽障”,又捶胸悲道:“我还没死呢,你竟然就要分家,祖宗也容不得你!这种话,不许再提!”
骂完了贾政,贾母心中悲意更甚。这个儿子如此迂腐,却不想想他如今官职虽不高,却是荣国府的二老爷,宝玉也是公府少爷,若是离了府,他们一家又该如何自处。叹了口气,贾母心里更偏了几分,不由思索起如何在这一场避不开的风波中多护着二房一些。
虽然贾母说话时将下人都遣了出去,贾赦已经上了折子奏请让爵一事还是沸沸扬扬传遍了宁荣儿二府,转天便是关系稍远些的在京族人都得着了消息,一时间人心惶惶,从主子到奴才都议论纷纷。
东北小院里,从下人口中听说此事的薛王氏心惊之余又有些后怕,连连念了几声佛,才揽了女儿薛宝钗在怀里说些母女间的贴心话。
“幸好我儿稳重,”薛王氏眉眼间透着几分庆幸,低声道:“没想到这府里大老爷手脚这般快,他还没五十呢,就要将位子传给儿子了,这么一来,两房就更要各算各的,可怜宝玉那般好的孩子,不尴不尬的。”
出了这样大的事,眼瞅着荣国府就要变天,薛宝钗面儿上却是波澜不惊,这会儿听薛王氏含含糊糊说起当时的打算也依旧噙着丝恰到好处的浅笑,一手却情不自禁的抚上她挂在外衣里头的金锁。
母女两个贴的十分近,薛宝钗一动,薛王氏自然就发觉了,那点子庆幸也一下子就消了,为难道:“那……两个,总是有些道行的,他们既说你这金要捡有玉的才可正配,倒是有些麻烦。”若非如此,她也不会那么信贾宝玉会是女儿的天定姻缘。
薛王氏将此事看的极重,薛宝钗却是轻轻一笑,柔声道:“妈这便是着相了,这天底下哪个体面人家没个玉呢。便是不算那些俗物,有来历的宝玉,却不止这里有呢。”
贾宝玉落草时带的玉来历不俗,难道宫中陛下用的玉玺就不是至尊至贵之玉?她这金便是要配玉,也不一定便是贾家这一块顽石。
女儿的青云之志薛王氏是尽知的,可她心里却总有顾虑。薛家虽富却不贵,女儿要入宫,要么如贾元春那般走小选的路子,要么就要指望亲戚拉拔。自家不知如何得罪了御前的夏爷爷,小选是走不得了,王家那头族中的女孩儿尚且选不完,宫里头的淑妃娘娘又似乎瞧中了贾家的三姑娘,亲戚也靠不上。女儿再是才貌无双,没有个晋身的梯子,也成不了事。
薛王氏面上忧心忡忡,薛宝钗深知她所忧之事,便握着她的手低声劝道:“妈也不必太过为我担心,我总是舅舅的亲外甥,嫡亲的骨血,岂能不疼我呢。便是姨妈跟前,也待我比女儿还亲近的。”
王家族里女孩儿虽多,薛宝钗仔细算算却无人比她这个王家嫡亲外甥同淑妃娘娘亲近,而贾家里头,即使娘娘当真挑中了贾探春,她的好姨妈那里却定然容不下这样事。且那位终于化险为夷的琏表哥,也未必愿意让二房出个贵人。
四大家族同气连枝,多少事上互相扶持,谁能进宫且还难说呢。
第106章 管家
贾赦从大朝会结束后就躲回院子里不见人, 东府里贾珍下帖子也吃了个闭门羹,邢夫人又是个一问三不知的, 宁荣二府里多少人想探个风声都摸不着边儿。
贾母倒是独辟蹊径让人去寻贾赦这些年最宠的两个姨娘说话,可鹃鹂两位姨娘本就是贾琏安插的人手,就是得了个贾琮也不敢背主,哪里敢在爵位传承这样大的事情上多言,干脆就报了贾琮脾胃失调, 两个人守着命根子闭门不出,贾母的人也只能无功而返。
探不着消息、摸不清贾赦的心思,便拿不出应对的法子。不论是想要趁机讨些便宜的族人,想多些回旋余地的贾母王夫人等, 还是二房那些有意找个出路的下人, 都只能把诸多念头先压在心里,等贾赦那边传消息出来。
以圣上对贾琏的爱重、贾琏此行的功劳,贾氏族内甚至交好的亲友都觉着贾琏袭爵乃是板上钉钉之事, 连王子腾都特意又派了人登门拜访, 叮嘱王夫人莫要节外生枝,徒增难堪。唯有东府小蓉大奶奶甄氏从去给甄太妃请安的嫡姐处得着一丝风声, 说是宫中上皇对贾赦此举大为不满。
甄太妃原意是想转着弯儿点拨一下这个不孝的侄女, 却不想甄氏得着信儿后半点儿没露口风, 依旧安安稳稳在院子里调理身体,还顺着贾珍夫妻的心意安排了份颇为厚重的礼送去荣国府, 以贺贾琏敬献祥瑞之喜。
不过即便甄氏一心安养, 宫中迟迟没有旨意传出一事渐渐也叫众人觉出些许不对来, 王夫人更是日日带着李纨求神拜佛,只盼着贾赦的折子能被押后再议,暗中变卖公中田产一事也不由先缓了下来。
结果事情拖了不过月余,御前太监总管夏守忠就亲自带着人来荣国府宣旨,圣上以先贤为喻,洋洋洒洒褒赞了贾赦贾琏父子一番,又赞贾氏一族门风,除恩准贾琏不降等袭爵之外,又额外赏赐了贾母、贾赦、邢夫人三人,以彰其教养之功。
宣完旨,夏守忠便喜气盈腮的向诸人、特别是代贾琏领旨的贾赦道喜。贾赦连称不敢,奉上红封之余还感激涕零的称自己是见贤思齐,不过东施效颦,当不得圣上谬赞。在场之人皆知贾赦指的是上皇禅位一事,不免担忧夏守忠回去添油加醋告他们一个大不敬之罪。
夏守忠倒只一笑置之,回宫后不过斟茶时将此事当作笑话说与杨垣听。杨垣正叫病倒后愈发喜怒无常的上皇折腾的十分乏累,闻言不禁莞尔,又传话出去多赏了贾赦一些古董玩器,夸他修身养性乃长寿之道。
因着上皇身边离不得甄太妃,皇后等人又不常同宫外的亲眷议论长辈,荣国府的宴席都摆完了,上皇前些日子在与甄太妃一同赏花时不慎跌跤伤了骨头,几次高热反复,如今正卧床休养的消息才流传开来。
两桩事连在一起,心思玲珑的难免琢磨出些不寻常的滋味来,只不好公然议论,王夫人则不免暗暗咒骂,一面感念她并不曾体会过的上皇恩德,一面愤恨于圣上的偏听偏信,一不留心背地里变卖公中田产的动作就有些大了。
贾氏嫡支嫡房虽聚居京中,名下田产倒大半都置办在了祖籍金陵一带,还有几块由北疆荒地开垦出的林地,平时都由旁支族人或庄头下人看管。王夫人想将这些折卖成私菜,少不得要这些人的襄助,可经手的人多了,难免就有几个又贪心又愚钝的,过了手捞了银钱就忍不住同人胡沁,走漏了风声。
等薛家留在金陵的老家人听着丝风声写信告知时,早就有眼红的贾氏族人捏着把柄告到了贾赦那儿,义愤填膺的要族里主持公道,好生惩治这些中饱私囊的东西,另派贤能之人代管产业。
眼见事情败漏,下人的身契在王夫人手里捏着还好些,贾家的族人们哪个还肯帮她兜着,不用人逼问就将她的陪房周瑞抖了出来,纷纷辩称是受了这狗奴才的胁迫威逼。
即使贾母以阖家名声为由压下了此事,并未叫荣国府当家二太太私吞公中财物一事闹到人尽皆知,可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多半都隐约听到了风声,王夫人还是免不了灰头土脸的交出公中账册,失了管家理事之权。
王夫人不能再管家,贾母年纪大了精力不济也不合管家,贾琏又迟迟未曾娶妻,一时之间荣国府的管家权竟无人可接。东府那边贾珍之妻尤氏倒是说愿意让蓉哥儿媳妇甄氏过来帮衬一二,可就算甄氏没有见天儿的静养,这终究也不是长久之计。
还是贾赦罕见的管了一回内务,到上房给贾母请安时出了个主意,说是姑娘们也大了,很该学着管家理事,免得到了婆家成了睁眼的瞎子,白叫人说嘴。
虽说这话落在贾母耳中颇为堵心,倒确实是个还算过得去的法子,贾母便瞧在贾琏的面儿上忍耐下来,传话叫李纨总领,带着迎春、探春姊妹两个将家事好生整理明白,另有赖大媳妇、林之孝媳妇等人在旁听命。
见贾母听进了自己的话,贾赦心里那股子无名火才泄了些,哼哼唧唧的又提起了贾琏信中叮嘱的另一桩事,叫二房不必急着搬出荣禧堂,等再过几年他从外边卸任归来再安置也来得及。
原来贾琏早在上折奏报祥瑞一事时就写了一封家书命护卫传递入京,一来安排管家人选,二来就是说荣禧堂的事儿。
他与闫然都是敬献祥瑞的有功之臣,也算得上得天眷顾,自然要继续在当地办差,好接替那些不得上天眷顾的无功无德之辈,少不得花费上三年五载彻底查明前事。
既然回不来,院子空着也是空着,贾琏也就不急着赶人,省得回头又传出他一个晚辈欺压叔叔婶娘的歪话儿来裹乱。
贾母不知贾琏有家书捎回,倒叫贾赦难得的孝顺懂事触及心事,很是掉了几滴泪,闹得贾赦面儿上十分尴尬,几乎是落荒而逃。
贾琏不急着要荣禧堂,府里头管家权交接起来便也格外的平稳,赖大媳妇得了婆婆的示意比林之孝家的还更尽心,加上贾敏也特意抽了空儿带着黛玉走了一趟,更没什么人敢偷奸耍滑。
荣国府传承百年,各处账册库房清点起来极为耗时费力,迎春探春两个身边的丫头又都稍嫌稚嫩,人手上就有些不够,连元春身边伺候的大丫头都被叫了过去打下手。
元春本也不以为意,不料她身边的丫头婆子才离了没多久,大管家林之孝就引着贾琏身边的护卫进了院子,直走到门外五步远的地方才住了脚,来替贾琏问她的话。
第107章 做主
这回贾琏在东南遇险、得救、献瑞, 桩桩件件都透着蹊跷,京中高门世家里只要没磕坏了脑子的都晓得其中水深得很, 猜出点端倪的无不讳莫如深。能在此等境况下得了贾琏信重、送祥瑞入京的护卫,便是贾母贾赦也不敢小觑了他。
这样的厉害角色竟趁着府中忙乱之时悄无声息的进了她的院子,还口称是代二爷问句话,饶是贾元春这几个月来修身养性、脾性较之以往沉稳了许多,也不禁心口乱跳, 半晌才忐忑着轻轻嗯了一声,却立时就有些后悔。
她熬了这么久,叫人轻贱了这么久,什么人都敢爬到她头上, 不就是为了能劝堂弟贾琏瞧在互利的份儿上拉她一把么。也不知她声音这么轻, 外头听不听得到,会不会当她拿乔,回去在贾琏跟前儿胡言乱语。
入过一次宫, 元春早就不是当年那个自矜自傲、心底不拿使唤下人当回事的国公府大姑娘了, 正因为明白这些得主子倚重信赖的下人说一句顶旁人百句,她甚至都有些不想再管男女大防、尊卑上下, 好出声再描补几句。
不过她还没来得及再开口, 耳力极佳的护卫就躬身抱拳, 声音平板的代贾琏问话了:“二爷问大姑娘,家庙和通州城外的清音庵, 您觉着哪处更好些。二爷的意思, 既然造了杀孽, 还是在菩萨跟前多多清修赎罪的好,若是大姑娘觉着哪处都不好,那也只能今生孽,来世偿了。”
习武之人中气十足,即使这护卫始终声音低沉,一字一句依旧清清楚楚的传入了室内,元春面上那一丝忐忑渐渐就尽数化为了愕然与绝望。她徒然张了张嘴,却只发出几声气音,在灭顶的恐惧下挣扎着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才终于梦呓一般反问道:“我是他嫡亲堂姐,他竟要我死?”
怎么能?怎么会?难道贾琏就愿意向王子腾低头?王家几代都唯他们贾家马首是瞻,偏出了个王子腾就要骑到贾家头上,王家那贱人也借势百般磋磨她,贾琏竟忍得?去了庵堂,这辈子还能有什么指望?不去庵堂,贾琏却要她的命!
元春猛然从榻上坐起,抬脚就要往外走,院子里林之孝几乎是低着头一路跑出了院子,那护卫倒是不动如山,低着头仿佛毫无所觉,也不接元春的话,只又漠然添了一句:“二爷怕大姑娘一时选不好,说您不用急,小的离京前拿个主意就好,后头自然安排妥当,再不用您操心。”
说完,护卫也不理会跌跌撞撞走过来的元春,转身大步走了,快得让元春连他的衣角都没摸到,徒然在地上摔了一跤,新上身没几日的天青色芙蓉照水裙子沾得满是尘土污垢。
护卫代贾琏传完话,就直接由林之孝领着经大房所居的东院离了府,另去城外贾赦名下的庄子上吃住。虽然他此行来去匆匆,并未在内院停留多久,却也难免叫来回走动的丫头婆子瞧见。
探春身边的侍书小心翼翼的跟在金钏儿后头去荣禧堂去对牌时,就恰巧见着陌生男子随管家林之孝进大姑娘元春院子的一幕。侍书险些惊呼出声,可前头的金钏儿似乎恰巧背着身没瞧见,侍书也就把一肚子的狐疑压在了心底,直到无人时才说与探春知晓。
探春本就叫繁杂的账目压得头晕脑胀,为一时半会儿拿不出像样的对策而头疼不已,一听这事儿不禁触动愁肠,红着眼睛怔怔盯着烛火瞧了一刻功夫,才按着额角叹了口气,有气无力的挥手让侍书下去。
侍书是探春的贴身丫头,深知自己身家荣辱都系在主子身上,不免为探春的前程十分上心,这会儿见主子全不为自己谋划,不免就有些着急,逾矩上前一步,压着嗓音说道:“我的好姑娘,连那位那样,二爷都愿意管呢,您清清白白的,又为二爷祈福抄经多少日子,总还有份香火情,二姑娘昨儿还同您商量呢。”
林之孝名义上只是东院的管家,可这会儿谁不知道林爷爷已经水涨船高,等闲不用自己到处跑腿,那个陌生男子的身份一猜便知。贾琏既然连谋害了皇嗣的元春都敢管,那只要能得他一句话,探春的身份自然也就上去了。
探春主仆心中明白王夫人根本对庶子女不上心,即便深宫是个吃人的地界儿,怕是也强过最后随便挑拣的浪荡公子百倍。以侍书的眼界,自然觉得自家姑娘对二爷太过不上心了些,本就不是嫡亲的兄妹,还指望二爷主动想着么。
侍书话里的意思探春再明白不过,她这几日心里反复掂量的也是这些事儿,听了不免烦上加烦,默不作声的挥退侍书后就将脸埋进了锦被里。
姨娘不争气,已经见恶于老爷太太,环儿又于读书上半点不上进,她当真是身无半点依仗,便是心有万丈志气,未来也依然飘零不知何处,相比之下,进宫倒还算是个盼头。
这个念头起于王淑妃异于寻常的赏赐,可探春心里也明白,淑妃那处万万靠不住,想进宫还是要倚靠堂哥贾琏。这回管家权的收拢分配,大房那边的奴才已经传出了风声,还不就只是贾琏一句话的事儿?他甚至远在万里之外,尚不曾归家。
探春不是不想在贾琏跟前讨巧,然而讨好了贾琏,就必然见恶于父亲嫡母。女儿家的终身都在父母手中,若是父母有命,贾琏再如何显赫也不好插手二房家事。就她能尽的那一点微薄心意,真未必值得贾琏忤逆了长辈之名。
进不得退不得,探春苦思良久,难免伤怀自身落了几滴泪,还好她心性舒朗,才慢慢回转过来。探春囫囵睡了两个时辰的觉,第二日又强打起精神继续与迎春李纨等一处处理家事,夜里则硬挤出时间来给贾琏绣些荷包鞋面等物,好歹凑了个小包袱命人偷偷送去了迎春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