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元春,一早起来便烧的浑身滚烫,相熟的王太医过来开了方子灌了药,也迟迟不见醒转,闹了个人仰马翻,直到三四日后才渐渐醒转,只是依旧称病不见王夫人外的任何人,连林之孝家的过来送参都被拒之门外。
贾琏留下的护卫没等到口信也不以为意,只带着贾赦备下的银两并女眷们做的针线,南下复命去了。
第108章 了结
泉州港至金凤县一带的水陆两军大半军官都已经由从外抽调而来的人手替换, 当地兵勇也与四处轮换来的兵丁混在一处,沿岸水域已经许久不曾有倭寇海匪等出没的消息, 往来商贾旅人胆量都大了许多,从京城回来复命的几位护卫也就不再从泉州港登岸,转而直接换驳船从水路抵达金凤县,比去时少用了十多日。
因如今诸事基本平定,祸首或伏诛、或秘密关押, 从者也都已安排妥当,护卫们又带回了贾琏家中许多消息来,留守的闫然便做主放了信鸽出去,以示这些日子的肝胆相照他心中都记得分明, 也是略作试探, 以求日后官场上能同贾琏有个照应。
贾琏先前是受命清查一地军备器械而来,后又总揽了守军通敌一案,自然力求善始善终, 在接掌军权后就依手中的供状顺藤摸瓜、拿人起脏。
这会儿他刚带着得力干将在金凤县西北八十余里的山中捣毁了一处窝点, 将据不投降之人就地革杀,起了藏匿的财物押入临近县城中封存, 便接着了金凤县过来的信鸽。一目十行的将字条读完, 贾琏也就对京中之事有了数。
让爵与荣禧堂归属这样的大事, 前一回已经有了决断,如今剩下的要么还不方便办, 要么不过是些内宅琐事, 最要紧的还是元春那处。
当年送元春入宫时, 贾琏就打定主意两不相干,只做普通亲戚便罢,是以后来元春苦苦熬不出头,反倒被王熙凤压制,他也从未理会过半分。
元春心里总觉贾琏是个倚靠,却不知经历过前生那一场镜花水月般因元春而起的所谓破天富贵,贾琏对后戚之路是连一丝兴趣也欠奉。即使后来杨垣继位、迎春渐渐长成,宫里隐隐拿话来问,贾琏也都轻描淡写的回绝了。
后来元春欲借甄太妃上位却因缘巧合入了安鸾宫,贾琏知她再无出头之日,便打算等她年满二十五岁出宫归家时再为她择一厚道人家许嫁,保她安稳度日,也算是还曾经借势妄为的因果,却不想元春失了时势却依旧心比天高,竟然犯下了谋害皇嗣的大罪。
无意而为还是处心积虑,深宫妇人这些根本说不清楚也审不明白的心思贾琏懒得去想,也无意去探查元春这会儿的心境到底依旧是那个荣国府里处处掐尖儿要强却要装着大方平和的大姑娘,还是更贴近曾经那位为名利不择手段也最终葬身于名利的贤德妃娘娘。当日得着消息后,贾琏权衡再三,还是决定保元春一命,昨日因、今日果,自此之后便算是再无相欠。
不过元春不肯认命,也是贾琏意料之中。荣华富贵似是唾手可得,偏又转眼成空,就算两房向来不和睦,他们二人又打小不亲密,可这溺水之人抓着最后一根枯枝,又哪里能轻易放手。只是这也由不得她了。
信鸽到时已是日暮时分,夜风渐凉,贾琏胡乱批了件镶兔毛边儿的锦缎斗篷,就磨墨润笔,亲自给贾赦、贾政与王子腾三人各写了一封信。
谋害皇嗣这样大的事情,任是谁家也不能装聋作哑,元春既然不肯选,他便替她挑。清音庵戒律严苛声名在外,庵堂又依山傍水、风景秀丽,常有地方大族的太太奶奶姑娘们去烧香拜佛,最适宜元春这样的修士安度余生。若是王夫人舍不得,或是元春自己心太诚,也只好一杯酒掩过此事,送元春亲自去同小殿下谢罪了。
思及自己恐怕几年内都不好回京,贾琏又另外铺纸洋洋洒洒写了一千多字,细细叮咛了贾赦一番,才搁笔胡乱睡去了。
其实仔细想想,他信上嘱咐之事,之前也多与贾赦说过,且贾赦这些年大事上从未犯过糊涂,并不需要这般事无巨细的劝说。只是前生最让他牵肠挂肚之事今生一桩桩尽皆了结了,十多年殚精竭虑事事筹谋后终于得偿所愿,油然而生一阵茫然竟无法可解,倒叫他一时不知何去何从,也只好借机宣泄一二。
贾琏的信一送入荣国府,贾赦还在东院吩咐林之孝两口子便宜行事,贾政那边已经亲自带着人去了元春的院子,命左右心腹将这个他曾引以为傲的长女架到车上去。若不是王夫人匆忙赶来苦苦哀求,盛怒中的贾政都未必肯让元春多带几身换洗的衣裳。
王夫人虽心疼女儿,却也晓得元春做出的事儿世间难容,娘家早已指望不上,如今连大房的贾琏也不肯伸把手,去庵堂里度过残生总好过直接丢了性命,便也强忍了伤心,亲自帮元春收拾包袱。
元春自贾琏的护卫走后还隐约抱有的那一丝幻想终究落空,有些红肿的双眼不禁又泛起几滴泪,却不曾落下,而是垂着眼睛悄悄护住了避着人缝在贴身小衣里的一些小额银票。除了将一些散碎银两和头面首饰放入包袱的王夫人,元春再不曾正眼看过这屋内的任何一人。
等林之孝两口子带着人到荣禧堂时,元春已经由贾政的心腹长随看管着、坐一辆丫鬟婆子们出门时常用的车离了府。王夫人最后的一丝慈母之心,也就是另派了周瑞家的陪着元春走一回,以免叫庵堂里的人太过轻看了元春去。
原本伺候元春的丫头婆子按贾政的话都留在了府内,元春屋子里的摆设器具也已经就近入了库房,屋子里一片杂乱,倒仿佛将将被人抄了屋子一般,连林之孝家的看了都有些不落忍,略问了几句便回去交差了。
横竖人已经送走了,屋子里的物件儿摆设没有王夫人在也没法对册子,只能等王夫人带着贾宝玉从王家回来之后再走一趟了。
贾政在荣禧堂那边闹出那么大阵仗,王夫人又在二门边上与元春抱头痛哭了一场,贾母在上房里早就听着了声响,不过派了个不起眼的小丫头子远远看了一眼也就撂开了手。她是阖族的老祖宗,总不能为了个曾偏爱几分的孙女落了一家子的颜面。以元春的所作所为,自然远远送走最好。
元春目无王法,让家族蒙羞,她却还有两个乖巧懂事的好孙女。迎春夫家屡建功勋,姑爷也是年少有为,显见着以后与府上相互扶持不在话下,贾母自然满意非常。她眼下唯一挂怀的,便是探春的亲事。
贾母歇过午觉后静静吃了会儿茶,忽而轻声问一旁伺候的鸳鸯:“我记得你将三姑娘做的活计挑着好的都放在了咱们给琏儿的包袱里了,约莫得有十一二样吧?”
鸳鸯正拿着美人拳给贾母捶腿,闻言仔细回忆了片刻后点头应道:“十二样。原本只拣出了七块手帕、四对鞋面儿,您说数儿不好看,我还在侍书那儿提了一句,三姑娘又补了一样。那些活计又鲜亮又雅致,便是跟着您也少见,二爷见了保准欢喜。”
探春这回的绣样儿是贾母从私房里挑出来,命人私下里送过去的,从根儿上就胜了迎春的一筹,探春绣的又上心,两边放在一处当真高下立现。鸳鸯心里隐约猜着了贾母的心思,便含糊着多了句嘴。
事儿是贾母亲自安排的,她不过多问鸳鸯一句定定神。自打宫里王淑妃的赏出来,贾母对探春日后的出路就起了些心思。
王家运气好,出了个潜邸时就在圣上身边伺候的淑妃娘娘,可也就仅止于此,好不容易有了小皇子的影子还掉了。这事儿元春有错不假,可冥冥中自有天意,说不得这小皇子就不该有,有也该落在他们贾家人身上呢?
以贾琏的前程,家中姊妹就算失了先机,只要能入宫服侍圣上,前程总不会太差。他日再得个皇子皇女,也算是贾家的女孩儿将功折罪了。
且贾母心里总想多为贾宝玉考虑一二。贾琏素来与二房不亲近,迎春是隔了房的堂姐,唯有探春与宝玉是亲兄妹,日后也能拉宝玉一把。再如何偏心,贾母也不得不承认,若是那通灵宝玉迟迟不肯显灵,宝玉于仕途一道上,怕是不如贾琏远矣,少不得要姊妹们帮衬着些。
只是要送探春入宫,还是要指望着贾琏的门路,要知道便是那从不正眼瞧人的御前大太监夏守忠,见了贾琏也是彬彬有礼的很,可见贾琏确有通天的本事。不然要是探春也如元春那般在宫内蹉跎多年,这手棋就彻底废了。
贾母筹划许久,也不见贾琏那边儿有什么回话,寄回来的家书也只送去了东院贾赦处,连迎春都见不着,不免就有些心急。
若说贾琏没明白她的意思,贾母是不信的。当初不觉得,后来多少大事小情经历下来,贾母便晓得这府里绝对少不了贾琏的眼线,连她这上房都未必是铁桶一块。知道了却不肯给句明白话儿,多半就是想再多占些便利。
自始至终,贾母都想不出贾琏有什么理由会不同意此事。历来前朝后宫互相牵扯,譬如王家的王子腾与宫内的淑妃就常互相襄助,家里出个贵人,对贾琏也是颇有裨益之事。
贾母心里正盘算着再把话同贾琏挑明一些,却不防突然听人进来回报,说是王夫人带着贾宝玉回了府。心头没来由的惊跳了一下,她急忙就扶着鸳鸯的手迎了出去。
不是贾母大惊小怪,而是王夫人这回去王家乃是王子腾特意派人过来接的,说是要接他们母子过去小住几日,两家人都心知肚明这是想缓和下彼此的关系。且元春走的时候颜面尽失,王夫人母子这档口留在荣国府里脸面也挂不住,不如暂时避开。
为了弥补王夫人,王子腾甚至早几日就让王子胜夫妻两个去了郊外庄子上小住,可谓诚意十足。这样的境况下王夫人竟不声不响提前领了宝玉回来,可见定是出了什么差错。
贾母急匆匆迎到院门口,就见着她心尖尖上的乖孙嘴角有些青肿,整个人都木愣愣的失了魂一般,不由心肝肉的喊叫起来,也不理会一旁脸色青白交加的王夫人,揽着贾宝玉就往里走。
直到亲自扶着贾宝玉在榻上歇下了,贾母扭头让丫鬟们上来给贾宝玉宽衣净面时,才发现一向紧跟在贾宝玉左右小意服侍的袭人不见了踪影,反而是王夫人身边的大丫头金钏儿忙前忙后。
贾母心中顿时一沉,再细瞧贾宝玉,果然是挨过巴掌的样子,也就不再让丫鬟们近他的身,而是将人都撵了出去,坐在榻上看向了回来后便一言不发的王夫人。
第109章 事发
王夫人面沉似水, 短短一日仿佛老了十余岁,精心保养的脸庞上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 可她为人媳妇,婆婆既然有意询问,她便不能视而不见,更何况,这事儿贾母也脱不了干系。
圆润的指甲掐入手心, 王夫人略微闭上双眼将胸间一股浊气狠狠压下,才平静的解释道:“袭人那个丫头不规矩,小小年纪就勾着爷们调笑,很不像话, 我做主撵了, 回头让她家里人来府上取身契就是。”
袭人原是贾母身边的二等,先服侍史湘云,后又到了贾宝玉身边, 因为勤恳忠心又周到细致, 早就是宝玉房里一等一的大丫头,不要说贾母准备留给宝玉做姨娘的晴雯, 就是宝玉的奶娘都叫她辖制住了。这些事儿贾母和王夫人都心知肚明, 只是谁也没想到袭人竟是个面憨心奸的, 又胆大妄为至此,真是活叫人打了脸。
贾珠去的早, 王夫人对宝玉这个独子有多溺爱贾母一清二楚, 能令王夫人不顾心疼掌掴爱子, 可见袭人犯的错儿有多大。贾母侧身恨铁不成钢的瞪了宝玉一眼,到底忍不住心疼轻轻碰了下他的伤口,叹道:“你处置的很是,也是我老了,昏聩识不清人,后头也不必再回我,你自处置了便罢。只是今儿你带着宝玉去舅爷府上拜访,这孩子不知事,可曾冲撞了舅太太他们?”
一个丫头不足挂齿,京城高门里少爷老爷们同丫头的闲话何时都不曾断过,纵然传出去了于宝玉也无关痛痒,传一阵也就罢了。可宝玉跟袭人两个是在王家出的事儿,亲戚家跟自家终究不一样,若是知道的人多了,胡乱议论宝玉急色,多少有些挂碍。
这话算是扎进了王夫人心里。想到当时娘家嫂子脸上莫名的神色,和她自己亲眼瞧见亲耳听到的,她脸上一时气血翻涌,更将袭人恨到了骨子里。
她不过是心疼宝玉精神恹恹,知道他还惦记着姐姐元春无心游玩说笑,才开口让他去王家备好的院子休息,还念着袭人熟悉宝玉喜好,才让这丫头也跟着过去服侍。谁知这丫头心大藏奸,宝玉也不争气,两个人光天化日衣衫散乱还胡言乱语。瞧那袭人狐媚子霸道的样子,分明与宝玉不是一两回了。
即便丫头婆子们多半都在屋外,应当是什么也没瞧见,可年轻的爷们跟个丫头单独在屋里,将旁人都撵的远远的,那些碎嘴嚼舌的能吐出什么好话来?王家的丫头也是没规矩,袭人让她们歇息,她们竟就撒手不管了。
娘家嫂子还在一旁阴阳怪气的,说是她们还当宝玉早就有了屋里人,这才没防备,竟叫个不知廉耻的贱蹄子在眼皮底下勾搭了爷们去,字字句句好似刀子一般,让王夫人险些立不住脚,当场就要打杀了袭人,却不想宝玉居然嗫喏着想为袭人求情。
盛怒之下,王夫人一时失手,就打了宝玉一巴掌,回过神来到底还是为了儿子的脸面强忍下心头恶气,将袭人交给周瑞家的,逐走了事。只是出了这样的事情,王夫人实在没脸在娘家住下,同王子腾夫人要了句准话后便带着宝玉回了府。
伸手按住了自己胸口,王夫人咬了咬牙,才声音如常的缓缓回道:“老太太放心,宝玉他舅舅舅母都是知道轻重的人,定不会容下人败坏爷们的名声。”只要事情传不出王家去,便是王家后宅议论一阵子,也没什么要紧。
贾母闻言也略略放心,又看宝玉还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不由落了两滴泪,哭骂道:“可怜我的宝玉,玻璃一样的人儿,哪里明白那起子下贱坯子的祸心?也是我老婆子识人不清,竟叫个轻浮浪货挑唆坏了我的宝玉,这会儿还当她是个好的!宝玉若是还惦记着那贱胚子,就是在割我的心呢!”
贾母一边骂,一边还作势捶打推搡了宝玉两下,将他的魂魄震了回来。心知袭人是再回不来了,贾宝玉心痛难当之余,对上祖母母亲的泪眼,又生起些许不知从何而来的悔意,也跟着落下泪来,口中讷讷不成言。
见宝玉回了魂,贾母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命鸳鸯来将宝玉带下去,又命人叫宝玉的奶娘来,道是“宝玉都伤着了,她倒还躲懒,竟成了咱们家的祖宗,且去叫了她来,亲自守着宝玉,半步也不许离”。
等鸳鸯回来报说宝玉回房歇下了,贾母才默念了声佛,对坐在下首不知想些什么的王夫人郑重道:“那袭人人品虽不堪,笼络人心却很有些手段,宝玉那房里的丫头都叫她拿住了。她不干净,少不得还有哪个骚浪蹄子也趁机坏事,今日且都收拾了干净。”
袭人虽是上房出去的,可贾母从未想过要让她做宝玉的屋里人,反倒是王夫人,有意无意露过抬举袭人的意思,说是爱袭人知礼能劝宝玉上进。要不是有王夫人撑腰,袭人如何能将以后板上钉钉要做姨娘的晴雯压住。
可不论袭人还是晴雯,在贾母王夫人眼里都要再过几年,等宝玉再大几岁,身子骨长成了才可开脸。这一回袭人私下里同宝玉成了事,一下子就打了两个人的脸不说,还给了贾母一个机会排揎王夫人的人。毕竟宝玉屋子里自袭人往下,好几个大丫头的心早就不再上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