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的主仆,彼此知根知底,这世上真能令王熙凤放心抬举固宠的,只有一个平儿,平儿心底也明白。凭心而论,若是真有那么一天,平儿确实会一心一意帮着主子去笼络陛下的心,可她也确实不愿如此。
王熙凤的性子,不止是容不下擅自爬床的亲戚奴婢,便是她自个儿抬举的,终也会生了猜忌。与其到时主仆反目,平儿宁可不要这样大造化。
王熙凤的心思,确是既盼着平儿答应,又怕平儿答应。这会儿听着平儿直言回绝,还不害臊的说什么出宫嫁个本分人家,不由就笑着啐了平儿一口,佯骂道:“好个不知羞臊的丫头,竟自个儿谋划起终身来了!可见我是留不得你几年了,赶紧让太太她们给你寻个好的是正经!”
说完,她见平儿似有借机谢恩的意思,忙就打了个呵欠,掩唇道乏,直接上榻睡去了,愣是没再给平儿开口的机会。到底她还是怕自己将事儿说定了,回头再不好改,只能当一时玩笑,含混过去。
又过了几日,宫中果然如上皇之意又添了两名有名分的官家女孩儿,一姓吴、一姓周,娘家都不如何显赫,不过微末小官。不过二人皆生的羞花之貌,据说在御前也颇为得宠,入宫便都封了嫔位。
只是宫中诸人皆知,吴周两嫔获封以来,不过在含章宫侧殿里见过圣上一回,之后再无宠幸。倒是从王府便在圣驾跟前伺候的几位娘娘,时常得见天颜。王熙凤凭着杨垣的怜惜和女儿阿圆的情份,所获圣恩乃是皇后之下的头一份儿,还有幸伴驾上了一次香。
说话的时候多了,王熙凤就听出了杨垣心中对贾琏一行的担忧,言辞爽利大气的劝慰了一番之后,便状似无意的提及了贾家的女孩儿。她虽与贾元春交恶,两家到底是姻亲,迎探二人幼时她也都见过,因此由她提起来也算平常。
王熙凤先说迎春,这是贾琏嫡亲的妹妹,素来又得贾琏疼爱,长兄出事,她自然夜不能寐食不下咽,日日为兄长抄经祈福,还在佛前发了宏愿,愿为兄长茹素积福。
杨垣是听贾琏提过这个妹妹的,贾何两家的亲事他也十分中意,果然将话听了进去,还为贾琏感叹了一句,说世上总还有个姊妹真心惦念于他,不枉他往日的心血,顺口就吩咐王熙凤好生赏迎春一回,也好为人表率。
王熙凤自然应是,而后才娇笑着提及探春,道是:“这一府里可是姊妹两个,听说吃住都在一处,亲密的不得了,二姑娘友爱,三姑娘可也一处呢,为堂兄出力一丝儿都不见偷懒。我虽霸道,也知就事论事,不好只赏一个漏了另一个,少不得自掏荷包,把三姑娘的补上了。”
王熙凤笑得妩媚,杨垣吃茶的动作却一顿,深深瞧了她一眼没接话,又含笑陪着女儿阿圆说了会儿话,便起驾回去批折子了。
第104章 喜讯
杨垣走的匆忙, 比起前几回的含情脉脉、依依惜别,不免显得尤为冷情, 连年纪尚幼的公主阿圆,恭送圣驾时都忍不住皱起了细细的小眉头。她犹豫着扯了扯帕子,对上母妃王熙凤含笑又了然的双眼,到底没说什么,沉默着回自个儿寝殿里解九连环去了。
杨垣与阿圆前后脚走了, 安鸾宫的主殿里一下子就空出了大半。王熙凤略微动了动脖颈,随手将发髻上斜簪着的五凤朝阳挂珠钗扯下来撂在岸上,也不理会小宫女梗在嗓子眼里的惊呼声,随意挽了下散落的头发, 便由平儿扶着出去了。
她曾在新婚甜蜜时说过自己闲暇时最爱瞧花儿蝶儿的, 觉着透着鲜活,自此她在王府的三进院子也好,这处安鸾宫也好, 四时再没断过花香, 如此圣宠,便是王家的太太奶奶们也觉着与有荣焉, 王熙凤却只觉得好笑。
这宫里从皇后往下, 谁还没个圣宠呢, 按资历排位分,各有各的宠, 只要别犯了忌讳, 总不会过的错了尊卑。真要说宠, 还是她自己凭本事分得的宫务更要紧些。
王熙凤心里存了事儿,望着满园娇花灿景的眼神也带着些漫不经心。平儿见后头跟着的小宫女缓缓慢下了步子,她一面提醒王熙凤小心着脚下,一面就轻声劝道:“娘娘何必自苦?今儿陛下的不喜,怕是小公主都瞧出来了,只是不知怎么同您说。这会儿殿下在寝殿里,指不定如何担忧您呢。”
听平儿提起阿圆,王熙凤因瘦削而显出一分刻薄的面上也不禁露出三分骄傲,慈爱笑道:“阿圆比我这个当娘的强,难为她小小年纪,心思这样通透,更难得的是还晓得藏拙。便是瞧着她,我这辈子也再不求旁的什么了。”
王熙凤抬眼看向平儿,唇角笑意不变,拍了拍平儿的手,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嗤道:“多余的话便莫要说了,阿圆比我这个精明外露的娘聪明,也比你这个瞎操心的丫头的聪明,你瞧她不就没多说什么?你且将心放在肚子里,我还没糊涂呢。”
“我是抬举那贾探春,可那又如何?我抬举她,也得她有这个命不是?若是她有个什么不妥当不合适的,我还能硬将人抢进宫里来不成?咱们体体面面的,可做不来那样目无王法的事儿。”王熙凤笑盈盈掐了朵儿开的正好的桂花鬓在发角,笑意渐深:“你有这闲工夫来寻我磨牙,不如猜猜那贾探春到底有没有这个福气。至于陛下,他富有四海,多少□□定国的大事儿等着,哪里会同我生这样不痛不痒的闲气呢。”
许是新掐的花儿不合心意,还没等王熙凤回到殿里梳洗更衣,那朵方才还鲜嫩的花儿已经不知飘去了何处,只余一点芬芳萦绕发间,倒给了平日里负责熏香的小宫女一个巧主意。
王熙凤手中握着宫里四分之一的宫权,前些日子养身子时不得已交回到皇后手中,身子一好就急忙接了回来,交接又是一番忙碌,直到这一会儿还有许多账目要用印,忙到宫门下钥才想起来开库房给贾家两位姑娘找赏赐,等着人送过去时已经是隔天下午了。
这还是沾了上皇退位前就乱了后宫法制的便宜。有了至今还时不时直接派人出宫传话儿赏东西的甄太妃在前头比着,她们这些妃嫔才能也三不五时遣人出宫。不然光是那一套上下禀报的规矩,就能生生将人烦死。
王熙凤派去的人说起来不过只是安鸾宫的二等管事,区区七品内侍,可顶着淑妃娘娘的名头,自也能让贾家人诚惶诚恐。
贾赦称病,想凑过去瞧个热闹的邢夫人也被他骂得含羞躲在院子里装病,贾政又不在府里,便只有王夫人提着心陪笑恭听了懿旨,又备了张二百两的银票才将人打发走。
王熙凤的人一走,王夫人的脸色就落了下来,阴冷刻薄的叫人不敢多瞧,连最受倚重的周瑞家的,也不敢开口问一声赏赐的事儿,半晌之后,还是王夫人自己回过神来,冷声叫周瑞家的亲自将东西送去给姑娘们。
这份赏赐,元春没份儿是应有之义,众人也毫不意外,可探春得着的那一份儿比着众人都要厚些,反倒是迎春与薛宝钗一样,就有些令人费解了。更不用说探春那份赏赐里,明晃晃放着一支内造的衔珠三凤钗,那可是有品级的内外命妇才能戴的首饰。
府里一时说什么的都有,不外乎说三姑娘这是攀上了高枝儿,真要飞上枝头做凤凰了云云。没脑子没眼色的是真心奉承,可其他人却都是冷嘲热讽。有道是县官不如现管,大姑娘吃了那么大亏,到现在老大年纪躲在府里门都不敢出,三姑娘还敢在那位跟前露脸,当真是老寿星吃□□,嫌命长了。
果然第二日一早,探春过去荣禧堂请安,就被王夫人晾在外头小半日,人都晒的快要晕过去了,连口水都没喝上,就又被彩霞彩云请去厢房抄经。王夫人的意思也很明白,三姑娘既然以友爱孝悌扬名于宫中,自该尽善尽美,再虔诚些才好。
探春自然一个不字都不会有,只是半日水米不进,又兼晒的头晕眼花,写了几张字都不能用,只能让人拿出去烧了,重头再写。
最后还是迎春在给贾母请安时提了一句,贾母也起了兴致想瞧一瞧探春新写的经书,派鸳鸯过来请探春过去,才算将人从荣禧堂带了出来。
探春不敢告状,贾母人老成精,又哪里能瞧不出来这内里的门道。不过贾母琢磨不透王熙凤的意思,不明白两家结仇之后她作甚还要拉扯贾家的女孩儿,便无意为探春主张,只含笑命探春以后每日里在上房抄经给她瞧,免得人叫王夫人搓磨坏了,也就揭过此事。
探春勉强逃过一劫,早就因告状一事见恶于王夫人的赵姨娘与贾环母子便没了这样好运气,直叫王夫人搓磨的没了神魂,偏还有苦说不出,只能每日里苦熬。
姨娘弟弟每日里受不尽的苦楚,探春心里哪能一点不痛,可她这会儿自己尚且要托赖老太太庇护,等闲不敢离了院子,有心也无力,只能每日里抄经时虔心许愿,盼着堂哥贾琏平安归来。
贾琏在时,虽懒怠插手二房家事,但也曾督促府里将庶出的小爷都送去读书进学,于贾环总是条出路,赵姨娘也能有点盼头。
且如果贾琏当真能挣出命来,是不是也能算她们姊妹一功?淑妃娘娘何等尊贵,她赐下凤钗,应该不是无心为之。
探春几乎是每日三次求神拜佛,最终也真的叫她等着了天大的喜讯。
武官闫然上表,奏称手下兵丁偶然寻获工部侍郎贾琏一行。
第105章 让爵
当地衙役兵勇上天入地都没找到的朝廷命官, 却被临时奉旨调去轮换的人“恰巧”救下,杨垣命夏守忠当朝宣读闫然的奏折时, 嘴角始终挂着一抹冷笑。
奏折上自然写的一派冠冕堂皇,称是侥天之幸,得陛下与上皇紫气庇佑,才能将贾侍郎成功寻回云云,甚至连神明都与此事有了干系, “是夜梦中见一耄耋老翁浮于海波,杖指东南”。
最了不得的还是贾琏,失踪了这些时日,自称过的浑浑噩噩, 几不分天上人间, 日月无算,“忽得一老翁授物,握于掌中, 命代奉于天子, 遂得返”。故而他不但平安归来,还有祥瑞珍珠麒麟进献。
即便众臣都晓得这里面没半句实话, 可谁也没出言驳斥, 不然岂不是说圣上与上皇没有天生紫气, 庇护不得子民?至于说祥瑞的真假,没得失心疯的都晓得怎么说。
位列武将之中的王子腾率先纳头拜下, 口呼陛下圣明, 天降祥瑞, 机灵的也忙都跟着跪下,殿中一时山呼声不绝,史官更是奋笔疾书,在起居注中大书特书了一番。
祥瑞彰显陛下圣明,进献祥瑞之人自然也要厚赏。闫然得以加官,晋守备一职,贾琏这边虽一时官位不变,却也得了厚赏。御前太监总管夏守忠亲自骑马到荣国府宣旨,宣旨后还由大老爷贾赦单独陪着吃了盏茶。
因贾琏简在帝心,夏守忠来贾府宣旨的时候还真不算少,可之前也不过是略与贾赦寒暄几句,从未曾像这回一般直接屏退了贾政。贾母等人不免倍感忧心,想唤贾赦过去询问一二,可惜贾赦一句头疼不适,连贾母的面子都没给。
几日后大朝会一散,难得按品穿戴整齐上朝列班的贾赦还没回府,王子腾身边贴身伺候出门的小厮就打马赶到荣国府,向王夫人禀告了一桩震惊朝堂的大事。现袭一品将军的贾赦,奏称因自己年老多病,不堪重担,求请让爵于嫡长子贾琏。
王夫人当时就惊的面无人色,手上一抖,泼了自己半身的热茶,却只怔怔出神,半晌连一个字儿都说不出来。若不是周瑞家的多瞧了一眼,她险些就这样仪容不整、失魂落魄的直接去了贾母的上房。
周瑞家的到底在王家又多学了一回眉眼高低,一面张罗着给主子更衣梳洗,一面还记着打发人去给贾政传话。虽然他们这位老爷素日不管事,吃风喝露的,到底是二房的天,真到了大事上,总也要指望一二。何况袭爵这样大的事,也只有他才能在老太太面前说话。
若是依着法理,国法家规都是父子相继,贾琏既是嫡又是长,贾赦的爵位就该是他的,如今也不过是寻个由头早些传承罢了,二房诸人根本插不上话,唯一一点念头,也就是仰仗着贾母,用孝道压着贾赦改了主意而已。
贾政这几日犯了咳疾,正在书房里与众清客们吃茶作文,荣禧堂来人时还很有些不耐烦,不防就听了这么个消息,险些直接叫口中的茶呛死。他惊天动地的咳了半晌,脸色还涨红着就出门了,倒比细心梳洗了一番的王夫人早到了不少。
等王夫人到时,贾政已经将事情与贾母说完了,母子二人相对无言,偌大的屋子里只有鸳鸯在旁奉茶时发出的些微声响。
进门前,王夫人下意识瞧了一眼外头远远退开的一众丫头婆子,见众人面上的恭敬顺从一如往昔,才攥着手中的帕子迈过门槛,真心实意的给贾母行礼请安。
贾母点了点头,抬手示意王夫人坐在贾政下首,待她落座后目不转睛的打量了他们夫妻片刻,终是闭目摇头叹道:“你们觉得大老爷一向孝顺,总不会违逆我这个老婆子,可这一回的事情,哪里还是咱们一家的事情呢?夏太监上回宣旨后同大老爷说了好一会儿话才走,难不成是在同他吟诗作对?”
凭心而论,贾母虽更偏爱次子一房,更是疼贾宝玉入骨,可贾赦一房也是她的骨血,贾琏也是嫡亲的孙儿,她对他们也有几分疼爱。贾琏袭爵本就是顺理成章之事,他自己又争气,年纪不大已有锦绣前程,于他们这一支乃至贾氏宗族而言,由贾琏袭爵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贾母心中并无反对之意。况且此事明显有圣上的意思,他们又有几个脑袋,能同天做对?
贾母心中十分清明,晓得这回让爵的事儿已是板上钉钉,再看贾政夫妻也就愈发唏嘘不忍。她一直偏爱次子一房多些,觉得长子不成器,堕了祖宗威名,才在老国公走后强留了他们在荣禧堂里,而让袭爵的长子一家住在东院。这么多年她总觉着这份安排十分妥当,可此时此刻,她当真生出了些许悔意。
贾赦袭爵时,贾政夫妻居于荣禧堂内就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只不过她拿孝道说事,上边儿又对贾赦存着些许恶感,这种家事自然无人去管。可等贾琏一袭爵,贾政这做叔叔的总不好再继续占着荣禧堂,毕竟这府里可是再没有适合当家人住的院子了。而一旦换了院子,贾政非长,在这府里立时便成了尴尬人,他与贾宝玉父子外出饮宴时身份上更是差了一层,甚至比没住过荣禧堂还糟心些。
若是能早知道贾琏有这样本事,请动真佛早早让爵,贾母岂会让二房搬进荣禧堂,也免得今日生出这样的尴尬事,平白叫贾政他们心中受罪。
贾政与王夫人两个一开始惊惶之下思虑不周,贾母一提,他们也就回过味来,瞬间脸色又白了些。王夫人噎喏着还想说话,贾政却已经拧着眉拿定了主意。
他深吸一口气,站起身端正一礼,沉声恳求道:“想来宫中不日就有旨意,既然琏儿要袭爵,我这个做叔叔的总不好住在侄儿家里,还请老太太恕儿子不孝,让我带着妻儿出府另居,以免坏了规矩礼法。”
王夫人即便当年出嫁时明白自己日后多半要被分出荣国府,可她在这府里当家作主十多年,早就将此事忘在了脑后,这会儿忽而听贾政提起,不啻于平地一声惊雷,惊恐之余就想出声劝阻,却还慢了贾母一步。